第13章 三回,最近比較有感覺,(11)
這聲‘我男朋友’,他也噙着笑,喚了一聲‘陸叔叔’。
陸有廷剛想說話,四周忽然一陣安靜,緊接着燈光一暗,舞臺上的幕布徐徐拉起,比賽正式開始。這一打岔,陸有廷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
陸有廷的探究在此起彼伏的歌聲中被徹底打亂,燈光搖曳處,他瞥見陳鴛鴦拉着沈俞晔低聲說着什麽,高大男人一臉溫柔缱绻。陸有廷看着他們的淺吟低笑,幾絲疑慮,也漸漸消散開來。
氣氛一直很融洽。各家屬們鼓掌的鼓掌,吹哨子的吹哨子,陳鴛鴦也是難得的高興,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的文藝晚會現場,即使沒能在舞臺上表演一番,但坐在舞臺之下那股子熱情,一直沒變。不管是誰開始唱,陳鴛鴦都鼓掌加油,左右兩邊的親友團都投來善意的眼神。
相較陳鴛鴦的熱絡,沈俞晔從進來的那刻起,就一直有些不同尋常的沉默。這種沉默陳鴛鴦并未準确地感應到,熱烈的氣氛下,沈俞晔的沉默也并不怎麽突出。為防止尴尬,陳鴛鴦一會兒跟沈俞晔聊聊,一會兒跟陸有廷聊聊,兩個大男人也偶爾聊一聊,陸有廷原本有些木讷,沈俞晔又有心事,兩人最多只是點頭致意,全然沒有陳鴛鴦的興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蘇眉帶着《在那遙遠的地方》閃亮登場,陳鴛鴦一陣吆喝,從座位上站起遙遙呼應。沈俞晔看着舞臺中央的蘇眉,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相比陳鴛鴦喜歡的周傑倫,孫燕姿以及蔡依林,這首略帶年代感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唯一的存在感是她小學期間音樂老師的啓蒙。被流行歌曲陶冶了這麽多年,忽然聽到這樣淳樸的歌謠,陳鴛鴦曾有一度的不适應。也不知道哪裏好,但聽在耳側的這首歌,好似乘着時光機,一點點在她面前渲染出那遙遠的地方的美麗。
蘇眉是領唱,在一群阿姨叔叔的簇擁下,她依舊是最出彩的那一個,舉手投足間,都有行家風範。唱到*處,觀衆席裏許多人都一起跟着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整齊的聲音随着指揮手裏的指揮棒,高亢悠揚地似乎能燃燒起所有人對那個陌生年代的熱情。陳鴛鴦似乎也被這股子澎湃所感染,她抓着沈俞晔的手,那些本以為根本就沒記住的歌詞,竟然一個接一個蹦出來。
沈俞晔任由陳鴛鴦牽着,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舞臺中央的蘇眉。站在一旁的陸有廷感覺到沈俞晔不同于人的專注,也不禁多打量了他幾番。他似乎能察覺出沈俞晔的關注,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很快,高亢又澎湃的《在那遙遠的地方》,通過結尾一詠三嘆的反複,全場都進入了今天夜裏的最*,所有人都應和着臺上的歌者,用生命裏的最大聲音歌頌着對生活的熱愛,對祖國的贊美。似乎所有人的情緒都被感染,陳鴛鴦甚至能看到不少上了年紀的叔叔阿姨,眼眶裏的幾行熱淚。或許,歌聲裏的年代,她未曾參與過,但這樣的深情,這樣的厚誼,即使隔着年齡的巨大落差,她也能感覺到這一份濃濃的赤子情懷。
《在那遙遠的地方》之後,是另外一首充滿情感的《夕陽紅》,整個比賽也幾乎接近尾聲。将近一個半小時的旁聽,陳鴛鴦根本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她舉着通紅的手,臉也紅撲撲,特別激動,血脈裏流淌着剩餘的熱情。待蘇眉等人下臺,她抱着花,拉着沈俞晔往舞臺跑。
後臺一片混亂,各個類似他們這樣前來祝賀道喜的人很多。陳鴛鴦眼尖,一眼看到站在角落與鄧阿姨聊天的蘇眉,立刻高聲叫了一聲‘蘇姨’,身子直直撲了過去,手裏的花也順勢奉上。
鄧阿姨雙手接過,聞了聞,不由誇道:“好香的花,這麽大一捧,你蘇姨沒白疼你。”
蘇眉接過花,淡淡笑了笑,低頭嗅了嗅,眉眼裏俱是溫情。鮮花散發出的幽幽香味,将這一派熱鬧漸漸擱淺開來。鄧阿姨見他們有事要談,知趣地找了個借口先行離開,将蘇眉獲得的一等獎獎牌留了下來,也眉開眼笑地拉着陳鴛鴦親熱地邀請她晚上去她家吃餃子。
陳鴛鴦親熱地摟着蘇眉,陸有廷閑閑地站在一邊,只拿眼瞧着難得開心輕松的蘇眉,心裏淌着激動。蘇眉握着陳鴛鴦的手,一眼瞥見站在陳鴛鴦身側的沈俞晔,後臺燈光有些暗,沈俞晔的大半身影都隐在了暗處。蘇眉只瞧見一個高大俊逸的身影,她疑惑地看了看陳鴛鴦。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回憶就像一張掙不破的網,年年歲歲深處那個嘴角帶着一抿微笑的少年,一直定格在陳鴛鴦青春畫卷最絢爛最精彩的地方。即使滄海桑田,即使海枯石爛,這個名叫蘇暮陽的人也将曾經的陳鴛鴦網進了過去,拖進了不願忘卻的當年。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記憶的梗上,誰不有兩三朵娉婷,披着情緒的花,無名的展開野荷的香馥,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2006年秋,剛剛初中畢業的陳鴛鴦,以曲離初中第一名的總成績,被靜安一中高中部錄取。她也成為曲離初中歷史上被靜安一中這所重點中學錄取的衆學生中,以幾分微弱之差落後于靜安一中本初中部第一名的女學生。擔任陳鴛鴦班主任的高風老師更是笑得嘴都合不上,逢人就誇,陳鴛鴦不是她第一個學生,也不是她最後一個學生,卻是這桃李滿天下衆學生中最令她喜歡的那個。貌美且成績好的女同學,在初中時代總能更受到老師們的偏愛。陳鴛鴦,幾乎是所有教過她的課任老師中,最常提及的那個,也是最受寵愛的那個。
錄取通知書早早地被高老師親自送到了陳家。在曲離這個還比較重男輕女的小縣城,陳鴛鴦的初中同齡女同學紛紛撕了書跟着家中長輩南下打工的熱潮下,陳鴛鴦不僅被冠以曲離初中‘女狀元’的榮譽稱號,更得到陳家上下一致的贊賞。
陳山峰潘小秋夫婦特地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慶祝家中長女的中考順利。上至陳山峰,下至肖大鵬,學歷都截止在大學以前,對于陳鴛鴦如此掙臉面的喜事。自是喜上眉梢。他們都是開明的父母,自身因為環境,經濟因素未能讀大學的夙願。在下一代身上,能夠将願望實現。他們是由衷地喜悅,況且,靜安一中還免除了陳鴛鴦半年的學雜費。
那場流水宴,成為人們記憶裏的一場狂歡。樸實的街裏鄉親,在之後的許多年裏,都用陳鴛鴦的事跡教育子女,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希望他們也能像鴛鴦那樣,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小縣城曲離。陳鴛鴦也被那些從此脫離學校的同齡同學們,含着淚祝福羨慕,她們一個個踏上南下的火車,将考大學闖出去的心願留給了小姐妹陳鴛鴦,一頭紮進了快速成長,養家糊口的大浪潮裏。
陳鴛鴦将這份驕傲暗暗藏在了心裏,帶着全家人的期許,踏上了前往靜安的征途。16歲,都說是女孩最燦爛的花樣年華。可花骨朵般的陳鴛鴦,卻在那一年的9月,碰到了一個讓她做夢都睡不着的男孩。與他在一起的2年半時間。也幾乎能将她到此刻為止的23年短暫生命的所有概括。
每一個花季歲月的少女,都會遇到一個讓她足以深刻一輩子的男孩。有的人比較幸運,遇到地是那種溫潤地如同陽春三月風裏天的優質校草,不管有沒有靠近,都是記憶裏最美好的模樣,想一想就覺得甜蜜。少數人會遇到命中注定作對的那種,披着溫潤外衣笑起來也如同春風拂面的俊逸男同學,通常他們一轉身,就露出冷漠欺負人的本性。陳鴛鴦遇上的。就是少數人中的極品。
因着媽媽潘小秋曾經姐妹蘇眉阿姨的熱情邀請,陳鴛鴦雙腿踏上靜安這片陌生土地的第一天。就被漂亮溫柔的蘇眉阿姨接到了距離靜安一中不是太遠的蘇園,開始了她痛苦又漫長的寄宿生活。她拒絕父母要送她去靜安的好意。一個人背着書包,豪邁地揮手致意,表示自己完全可以。靜安一中一貫實行十分嚴厲地住校制度,七八個女孩子擠在一個房間,睡最平常的架子床,出入校門都有嚴格的規定。也不知道蘇眉采用了什麽辦法,讓陳鴛鴦免除進入這種集體住宿,順理成章地成為衆走讀生中的一員,也有了大把私有時間。
蘇眉推着助力車早早在汽車站等候,陳鴛鴦背着書包,俏生生地剛出站,就被眼尖的蘇眉瞧見。幾乎忽略因為不熟悉的尴尬,蘇眉一臉溫柔的笑,以及電話裏聽慣了的溫暖語氣,就讓一向認生的陳鴛鴦産生了親近的感覺。坐上助力車後座,呼吸着靜安這座陌生城市的陌生空氣,陳鴛鴦第一次沒有了恐懼,第一次對見上第一面的人産生了親近感。
靜安一中在三天後開學。蘇眉載着陳鴛鴦一路穩穩馳騁,在距離一棟樸素的居民區前停下車。蘇眉将一串鑰匙遞到陳鴛鴦手裏,溫和地告訴她蘇園在二樓,她要去菜市場買菜,中午要替她接風洗塵。遙遙指了一間曬着藍色碎花被單的窗戶,示意陳鴛鴦先上樓。藍色碎花被單随風飄散開一副靜谧的模樣,陽光正好,被單下方是一路逶迤的綠色植物,翠綠的葉子正張着手,一副迎接新主人的架勢。陳鴛鴦雙手拉着書包肩帶,在樓下躊躇了許久,才緩緩踏上樓梯,往2樓而去。
兩個蒼勁的‘蘇園’毛筆字,讓陳鴛鴦幾乎瞬間喜歡上了這個還未踏足的陌生地方。她自小就練就一手好毛筆字,陳家過年的春聯,很多時候,都是她代筆的。乍然碰到同道中人,自是心領神會。對溫柔的蘇眉阿姨,心裏的喜歡又多了幾分。
鑰匙輕輕捅進鎖裏,沒有想象地複雜,門輕輕被打開,陳鴛鴦的手還放在門把子上,腿剛邁進去一厘米,就有人從裏面把門拉開,門的幅度再拉開到幾乎能看清楚房內擺設的樣子。接着,一張極為清俊,臉上還帶着幾許睡意蓬松的年輕男孩霸占着門口,利用明顯地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一番陳鴛鴦。
“你誰?”男孩沒有絲毫讓陳鴛鴦進門的意思,臉上被打攪的煩躁一清二楚。
陳鴛鴦揪着衣服,有些愕然:“有個叫蘇眉的阿姨,給了我鑰匙,讓我上來……”陳鴛鴦話還沒說完,年輕男孩就不耐煩地挑了挑眉:“你就是我媽去接的人?我媽給了你鑰匙?”
陳鴛鴦被陌生男孩嘴裏的‘我媽’給震了一下,剛想說話,男孩卻伸手過來:“把身份證給我看下,誰知道你是不是真鴛鴦?”
“別這麽瞅着我,我是這的主人,我查看你身份證是天經地義的事。外面壞人那麽多,誰知道你是不是招搖撞騙的。”
陳鴛鴦:“我不是!”
她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麽無禮地盤問,也是第一次被人這麽拒絕在門外,盤問以及拒絕她的,還是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陳鴛鴦臉頓時漲紅起來。年輕男孩看陳鴛鴦站着沒有想動的意思,立刻拉下臉:“你媽沒教過你,打擾別人睡覺是一種特別不要臉的行為麽?還有,邀請你來我家住的人是我媽,不是我,她歡迎你,不代表我也歡迎你。”說完就把門狠狠撐開,沒再看陳鴛鴦一眼,汲着拖鞋往裏走去。
陳鴛鴦被晾在門外,一路上有關新生活的所有美好想象,都被這個倨傲的男孩給粉碎地一幹二淨。她站在門口,第一次,流下了委屈的眼淚。
這是陳鴛鴦初遇蘇暮陽的情形,門裏門外,驕傲的少年與沉默的少女,隔着一道淺淺的門,也順勢隔絕出兩個水火不相容的陌生世界。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當然,這個深刻印象,是兩兩相厭,一個霸道高傲,一個柔弱倔強,眼裏都容不下對方。蘇暮陽首先就以一個‘我不歡迎你,你哪來滾回哪去’的态度,讓陳鴛鴦放下行李後,忽然萌生一種很想回家的沖動。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深刻體會到一種寄人籬下的凄涼感。她從未被人如此讨厭過,生平第一次,被人裏裏外外嫌棄了好幾十遍。
陳鴛鴦初嘗閉門羹的味道,是蘇暮陽強行給予的。
這是蘇眉在這幾年裏刻意忽略‘蘇暮陽’這個名字後,第一次提及兒子。自從她白發人送了黑發人,蘇暮陽三個字就成了禁忌。這是蘇眉的痛,也是陳鴛鴦的殇。蘇眉願意把喪子的痛埋在心底,也不願拿出來刺激陳鴛鴦。有些痛,寧願自己咽,也不想将這份痛擴大成兩個人的痛苦。陳鴛鴦洗着碗,乍然聽到蘇眉的提及,腦海裏浮現有關蘇暮陽的畫面,竟然是和他的初見。
那明明是最不想想起的畫面,卻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陳鴛鴦腦海裏。就像那些長在肉裏拔也拔不掉的痛刺,刺着刺着麻木了,但這些刺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刻,裹挾着新的疼痛,如奔騰的潮水,瞬間就能将她淹沒。
少年的臉又閃現在陳鴛鴦眼前,他笑得那麽甜,那麽疼。他每次叫她名字時,都喜歡嘴角微微上翹,‘鴛鴦鴛鴦’,直到将陳鴛鴦煩到翻白眼瞪人。還有最後他緊緊抱住她,擋住飛奔而來剎不住速度的車,那強烈的撞擊,以及噴薄而出的鮮血,噴了陳鴛鴦一身。她被血糊住了眼睛,恍惚看見上一刻還抱住她的男孩,下一秒就倒了下去。
噴湧而出的鮮血,越湧越多,她艱難地朝他爬去,聲音啞在喉嚨裏,他的臉漸漸模糊。陳鴛鴦伸出的手,還帶着他血液的溫度,那麽涼,那麽冷,怎麽使勁,也抓不住她願意愛一輩子的蘇暮陽。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蘇眉微微嘆了口氣,将陳鴛鴦拉回了現實:“你一定很想知道暮陽的父親是誰,想了解我和他父親的過往。暮陽沒走之前,他從來沒問過我有關他爸爸的任何問題,他不問,不代表他不想知道。當年,是我一時貪念,執意要生下暮陽,為成全自己的一段妄想,卻害得暮陽從小被人嘲笑沒有爸爸,是野種。我一直欠他一個解釋,我也不是一個好媽媽。自從暮陽出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這麽貪得無厭,他或許就不會這麽早走,我造的孽偏偏報應到他頭上,你知道我有多後悔?這些年幸好我生了病,只有生着病,才能将心裏的愧疚減輕一些。我一生好強,從小順風順水,也從未犯過什麽錯,唯一一次犯錯,上天就給了我如此大的懲罰。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因為他,這麽多年,心有郁郁。”
“鴛鴦,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傷心。今天我看到你跟沈俞晔坐在一起,才恍然覺得,暮陽這一頁,早就應該翻過去。我這一生已經是這樣了,可你不同,你還有那麽長的一輩子,你不能像我這樣,将幸福寄托在虛無缥缈的虛妄和無望上。你有了眼前疼惜你的人,就應該好好把握,不要為當年的事再折磨自己。那是一場意外,一場無法預知的意外。暮陽救你,他是心甘情願,他願意救他心愛的女孩,他要你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此刻他應該在天上,看着你牽手新的人,将快樂與幸福牢牢抱在懷裏。這是他的遺願,也是我想看到的。”
陳鴛鴦轉過身,聽到蘇眉說‘這些年幸好我生了病,只有生着病。擦愛能将心裏的愧疚減輕一些’時,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她早就聽潘小秋說過,當年蘇阿姨的父母。因為女兒未婚先孕,生了很大的氣。差點斷絕父女關系。蘇姨執意生下蘇暮陽,一個人生活這麽多年,父母看她過得這麽辛苦,又見孫子冰雪可愛,也就不再提那粧讓他們覺得顏面掃地的醜事。只是,他們在很早之前就相繼過世,蘇姨含辛茹苦一個人拉扯兒子。與其說蘇眉是執意要生下蘇暮陽,不如說她想為她的愛情留一個證明。蘇暮陽的意外去世。将她已經虛幻到粉末的愛情再粉碎到灰飛煙滅,連最後一絲念想都被剝奪,她就活在了長年累月的病患裏。只有身體痛了,才能暫時抵消掉心底的痛。正是因為知曉這一層,陳鴛鴦在初戀以死亡結局之後,将所有過錯怪罪在自己身上。
她丢失的是一份愛情,蘇眉失去的,是活下去的希望。
蘇眉上前一步,輕輕攬住了陳鴛鴦:“好孩子,好好追尋你想要的愛情。不必再顧念暮陽,也不必再考慮我。你為我們蹉跎了近五年的時間,夠了。真的夠了。阿姨是過來人,看得出來沈俞晔是真的喜歡你。人這一生遇到對的人很不容易,有時候,你能遇到那個對的人,卻往往被命運捉弄,相逢不在對的時間。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在對的時間裏遇到對的人,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對的時間對的人,遇到了就要牢牢抓住,才不枉愛一場。”
“只有看到你披上嫁衣。阿姨我,才能安安心心地離開。才能去另外一個世界跟暮陽團聚。你是我唯一的牽挂,不要讓阿姨帶着遺憾離開。”
陳鴛鴦立刻狠狠抱住蘇眉。眼淚掉個不停:“不許你說這麽恐怖的話!蘇姨,你一定能長命百歲,壽比南山的。我在暮陽面前發過誓,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你不能讓我食言,你不能讓我連暮陽最後一個心願都達不成。”
“傻孩子,你已經将我照顧地很好很好了。對于我來說,能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去找我想找的人,是上天對我特別的法外之恩。我累了,也倦了,想好好地躺下睡個安穩覺。鴛鴦,你如若想阿姨走地開心些,就要好好幸福一輩子,以後無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會為你祈福。”
蘇眉明明是笑着說這些話,陳鴛鴦卻感覺到一種沒骨的寒意。她噙着淚,無語凝噎。她無法想象,如果連蘇眉都離開了,她執着進入方庭的執拗,又有什麽意義?她傷痕累累的心,是否能再經得起一番摧殘?
陸有廷見兩人在廚房呆了太久,不由敲了敲門:“你們再不出來吃西瓜,汁水就要流光了。”
蘇眉立刻抹了抹眼,輕輕回答了一句:“來了。”
陳鴛鴦看着蘇眉靜靜往回走,也轉過身,繼續洗碗。只是水龍頭裏的水嘩嘩流着,她眼裏的淚也一直沒斷過。洗潔精散發出些許刺鼻氣味,她含着淚,将一只原本已經洗了很多遍也很幹淨的碗繼續洗了又洗。
一聲沉默的嘆息從身後響起。沈俞晔輕輕拿過被折磨的碗,又就着水,将陳鴛鴦沾滿泡沫的手洗幹淨。
陳鴛鴦任由沈俞晔握着手,耳邊飄來熟悉的氣息,她剛剛忍住的眼淚,又急急流了出來。
陳鴛鴦極少在沈俞晔面前哭泣。她雖然常常将不常示人的軟弱一面展現在他面前,但她最不想将沒用的眼淚流給他看。但現在,她的淚止不住,心都在顫抖。她直直抱住了沈俞晔,此刻他身上的溫暖氣息,能暫時遏制住源源不斷的悲傷。
沈俞晔清晰感覺到胸前的點點濕意,這些冰涼的感覺也漸漸暈染了他不平靜的心。他緊緊抱住陳鴛鴦,在這夜色漸沉的夜裏,用最溫暖的聲音安慰懷中的女孩兒:“別哭,我在這裏,一直都在。”
不管以後你是否知曉了那些善意的謊言,他,沈俞晔,會一直站在陳鴛鴦的身後,不離不棄,一生一世。
回去的路上,陳鴛鴦已經微微收拾了心情,她望着車窗之前的車川,黑色的夜在一輛輛紅色尾燈的照耀下,配上一閃而過的白色路燈,将黑色裝扮地有些迷離。
從蘇園出來,陳鴛鴦一直神色恹恹,靠在計程車上,安靜地像一朵剛開過又悄然凋謝的花。
沈俞晔一直将陳鴛鴦攬在懷裏,安靜地陪着她無言的悲傷與疼痛。
陳鴛鴦閉了閉眼,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不怎麽喜歡吃雪糕?特別是哈根達斯嗎?”
沈俞晔正想回答,陳鴛鴦卻支起身,将手指按在他唇上,臉上綻放出一絲虛幻的笑:“都說哈根達斯是女孩們的最愛,從前我很想吃,因為價格太貴,一直沒有吃成,只能在電視廣告前咽咽口水。我不知道哈根達斯相比普通冰激淩,有什麽不同,也一直期待第一次品嘗時,是何種滋味。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才明白。”
陳鴛鴦臉蒼白無色,大大的眼睛被淚水洗過,她一眼望着沈俞晔,仿佛能直接看進沈俞晔心裏:“哈根達斯,別人品嘗出地,是甜蜜的滋味。我嘗出地,卻是心痛的味道。原來,哈根達斯的味道,是心痛。”
陳鴛鴦捂住胸口:“我對自己說,不吃就不會痛。一直說一直說,也從來不碰,心也好似真的不再痛一樣。可我今天明明沒吃,為何心還是這麽痛呢?”
沈俞晔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晦暗的眼裏也飄散着痛楚,他将陳鴛鴦摟地更緊,喃喃說道:“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陳鴛鴦卻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臉側,緩緩貼着。這指尖的溫度,是她早就冰冷的心,唯一願意泅渡回來的彼岸。
回到家,陳鴛鴦幾乎被沈俞晔抱着回去。哭過之後的她,格外讓沈俞晔愛憐。他喜歡着的女孩,一直都将生命裏最堅強的姿态展現給他看,此時此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将整顆心都攤開,有柔弱,更有無助。沈俞晔狠狠抱住陳鴛鴦,回家的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今晚有太多變故,有太多讓沈俞晔沒有辦法掌控的突發情況。他與蘇眉,就這樣倉促相逢,在他沒有任何準備下。蘇眉的眼神是遲疑的,也是探究的。那一層薄薄的紙差一點點就被戳破,他一顆心也幾乎被分裂成好幾半,蘇眉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似乎都能揪着他不斷往地獄深處墜落。
所幸,她沒有認出他來。那一年的短短一瞥,蘇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聲嘶力竭的紀娉身上,并沒有注意到站在邊角位置的他。
沈俞晔抱着陳鴛鴦,一直等她完全睡着,才輕輕離開。
他緩緩走到書房,慢慢拉開書桌最下層的抽屜。拿出嶄新的《基督山伯爵》,翻開,一張泛着黃的照片上,有些羞澀的小小少年微微躲在另一個男孩身後,手卻不容置疑地緊緊搭在男孩衣袖上。沈俞晔的目光垂落在小小少年臉上,久久沒有移開。
照片右下角,一行不突出的數字上,清晰地顯示着1993年3月12日的字樣。
1993年3月12日,10歲的沈俞晔第一次遇見5歲的蘇暮陽。小小的蘇暮陽蜷在牆角,臉上挂着滿滿的淚水,一副小可憐狀。
沈俞晔緩緩走出謾罵又壓抑的風暴中心,一轉身就發現了縮在牆角的小人兒。他緩緩走過去,好看的眉毛簇在一起,臉上閃過遲疑,端詳着哭泣的小小男孩,小暮陽擡起臉,一臉彷徨。沈俞晔卻輕輕一笑:“小豆丁,我是你的親哥哥。我叫沈俞晔,你要叫我哥哥。”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1993年的相逢,讓所有掩蓋之下的秘密瞬間大白天下。沈俞晔枯坐在凳子上良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做出一個緩慢動作。他将手放在照片上,嘴角漸漸扯出一絲苦笑:“暮陽,我愛上你喜歡的女孩了,我愛上了你的鴛鴦,很愛很愛。當年你讓我做一朵鳶尾花送給心愛的姑娘,如今,你愛過的姑娘來到了我懷裏,戴着我設計的另一朵花三色堇。我們對月起誓,要相伴一生,不離不棄。可是,我騙了她,我沒告訴她我是你同父異母親哥哥這個事實。今天我碰到你媽媽了,以鴛鴦男朋友的身份。暮陽,我好怕,我怕鴛鴦會因為我這個身份離開我。你說,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沈俞晔望着照片上羞澀的小小男孩,記憶再次翻江倒海而來。
蹲在牆角的蘇暮陽,擡眼仰望着高出一大截的陌生男孩,聲音裏還帶着顫抖:“哥哥?我連爸爸都沒有,怎麽會有哥哥?小夥伴都罵我野種,嘲笑我沒有父親,你真是我哥哥?你怎麽會是我哥哥?我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漂亮的哥哥?”
沈俞晔緩緩蹲下,用手小心地擦幹淨小暮陽臉上的淚痕:“你有爸爸,我的爸爸就是你爸爸,他叫沈家藤。你不是沒有爸爸,他只是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你媽媽也從沒告訴他有你這個事實。以後要是誰再敢罵你,再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們。”
“你會幫我?會幫我揍小胖子嗎?會幫我找回爸爸嗎?”聽着眼前這個自稱‘哥哥’的英俊男孩不容置疑的語氣,蘇暮陽臉上的淚也漸漸停住。
“嗯。我會幫你揍小胖子,會幫你找回爸爸。我是你哥哥這件事,是我們的小秘密。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媽媽很兇的,如果她知道我找了你,我也會挨打的。以後每周的這個時間。我都會來找你玩。記住哦,每周的這個時間。你不必再懷疑我是不是你哥哥這個事實的真假。我沒必要騙你。”
小家夥細細打量了他好久,還伸出手摸了摸沈俞晔的眉毛,又摸了摸自己的,最後才将哭泣藏住,逸出一絲笑來。蘇暮陽很快相信自己有了一個漂亮哥哥的事實,好看的五官也綻放出快樂地笑來。
1993年的初春,沈俞晔跟着暴怒的母親紀娉,輾轉來到了蘇園。紀娉空出手來收拾傳說中的狐貍精蘇眉,沈俞晔卻意外領回了一個叫蘇暮陽的弟弟。年少的他對父親出軌這件事還沒有清晰的概念,也不懂得一向溫柔的媽媽為何會如此傷心與暴怒,卻在第一眼看到瑟瑟發抖的蘇暮陽時,仿佛冥冥注定般,瞬間就接受了自己有一個流落民間5年的弟弟的事實。
好似,有一個小5歲弟弟,這個意外發現,遠比媽媽知道爸爸愛上別的女人這個噩耗來得更加快樂幸福些。彼時,沈俞晔尚未懂得‘原諒’這個詞的具體涵義。卻在看到蘇暮陽的第一眼,瞬間原諒了父親有了別的女人的事實。
同一時間,蘇園裏的蘇眉。懷裏抱着一張陳舊的報紙。仔細看去,副版中間位置,一則醒目的尋人啓事上,一個英俊男子的照片赫然紙上。
蘇眉消瘦的手指,緩緩覆上男子的臉,晶瑩的淚珠一滴接着一滴,眼裏帶着缱绻情深,聲音卻裹挾着巨大的悲傷:“我丢了你留給我的寶貝,你會不會怪我?會不會?”
回答她的。是寂寞長夜裏無聲寂寥的風。報紙上的男子,保持着緘默的動作。隔着幽幽歲月,他的每一絲表情。都是蘇眉記憶深處最美好的模樣。
1990年,王家衛導演的《阿飛正傳》裏,有一段關于無腳鳥的描述: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的一生只能在天上飛來飛去,飛累了就在風裏睡覺,一輩子只能落下一次。落下的這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潘小秋曾用這段話來隐喻蘇眉的短暫愛情。她說蘇眉,你就是那只用一生換一瞬的無腳鳥,沈家藤的無意駐足,讓你用一輩子的時光來成全一段如風飄過的愛情。電影裏無腳鳥停下的時刻,是死亡,你蘇眉這只現實中的無腳鳥,停下的時候,是為愛成狂。
好朋友潘小秋的嘆息仿佛還在耳側,蘇眉看着報紙上的沈家藤,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扶着自己時,那一聲輕柔語氣發出的‘你有沒有事’,是命中注定的凝眸。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那麽,她蘇眉,用了一千次回眸才換得今生在沈家藤面前的駐足停留。即使飛蛾撲火,即使烈火焚身,哪怕揮別的手帕飄成一朵閑雲,多少相思,多少離愁,跋山涉水,她蘇眉,也遇到了沈家藤這株向陽而生的藤木。
潘小秋有多少嘆息,雙親有多少淚水,旁人有多少指摘,蘇眉也不曾為這場飛蛾撲火的愛情後悔哪怕一點點。即使當年的當年,她買了極烈的酒,以慶祝他身體徹底康複之名,欲行不軌之實。那晚的月色是那麽濃,那晚的風是那麽柔,她抱着沉醉不已的沈俞晔,将一個女子最重要的第一次,奉獻給這個僅僅認識三個月,口中不斷喚着另外一個女子名字,做着清醒時分絕對不會做的事的男子,為她心中的愛情做最後一次努力,做最後一次祭奠。身體是疼的,心卻是甜的。
蘇眉自私地想從這個她一眼就已經愛上的男子身上留下一點點印跡。烈酒,能讓人酒後亂性的藥物,精心裝扮過的房間,一切的一切,都是預謀,都是設計,都是奢望。她心甘情願地想為這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