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回,最近比較有感覺,(12)
就已經萬年的男子生一個屬于她一個人的孩子,命運之神讓她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又格外垂憐她在絕望之餘心願達成。她含着淚撥打了尋人啓事上的電話,用最平靜的眼神看着他一點點地走出視野,看着這個從來就沒有屬于過她的男人慢慢消失在眼際,讓他回歸他的家庭,回到他的妻子身側。然後橋歸橋,路歸路,讓時間沖淡一切,仿佛,他從未來過,她,從未愛過。
即使未婚先孕惹起了流言紛紛,即使一向本分的父母揚起了巴掌,即使生産時難産大出血,差點死在手術臺上,蘇眉也沒掉一滴淚,生出一絲悔意。她筋疲力盡感覺就要死了時,護士抱着皺巴巴的嬰兒給她瞧,滿臉漲紅了的男嬰忽地一聲啼哭,才讓蘇眉恍然覺得她終于擁有了一條與她愛的男人血脈相承的紐帶,才為這一場無望的愛情追逐裏留下了印跡。
1988年6月,是21歲的蘇眉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年頭。六月初九那天,一向作美的天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清雨濛濛的天階朦胧又唯美。靜安樸素又安靜的衛生所裏,送來了一個滿身是血的病人。那日,蘇眉正好跟別人調了班,匆匆的腳步,醫生焦急的眼色,擔架上無聲的男人,手術室裏分外靜穆的氣氛,都讓她膽戰心驚。
那天早晨,蘇眉種了兩個月之久的蒲公英剛剛開花,紛紛揚揚的蒲公英花飄灑在整個陽臺,她望着這美麗的風景,悄悄許下了一個願望。她許願的虔誠模樣,被好友潘小秋瞧見,立刻被打趣是不是許了金玉良緣的心願,蘇眉紅着臉不承認,心底卻默默認可了好友的猜測。
被擡進略微簡陋手術室的男人,頭部受到嚴重撞擊。眼角處恐怖的傷口,讓蘇眉微微側開了眼。據好心人口述,他在天疏山腳下,發現了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心人立刻将他送來了最近的衛生所。
天疏山位于靜安東北腳,以奇峻艱險著稱。每年春末夏初,都有許多登山愛好者流連,每年也有數不清的人摔死在怪石嶙峋的懸崖深處。躺在手術臺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男人,聯系起他腰間的繩索,不難推測他是衆登山愛好者之一。他的頭部恰好撞在一塊突出的碎石上,摔下的位置又是極為松軟的草地,不幸中的萬幸,撿回了一條命。
男人頭部受到了強烈撞擊,醫生們奮力搶救及時,讓他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一向穩重乖巧的同事張巧巧,是他的看護護士。兩天後,男人蘇醒,看起來跟正常人一樣,實際上,他失去了記憶。
蘇眉不知道一個人忽然失去記憶是何種滋味,但決計不是眼前這個每天乖乖吃飯,乖乖打針,乖乖配合醫生男人的平靜模樣。進入衛生所一年,蘇眉早已習慣了每日上演的悲歡離合,對生命裏的無常也多了一份深刻。這個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名字的俊逸男人,大半時刻都是安靜地,沉默地,極少數眼裏閃現出迷茫神情。
蘇眉第一次遇到如此和諧的病人,也第一遇到這樣一個無論在長相上,還是氣質上,都頗讓人心動的男人。他來得無聲無息,就像一株開在陽光深處的春藤,帶着蘇眉不曾遇到過的溫潤氣息,一點點融進她安靜的心海。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他是極其安靜地,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他對周遭的環境不聞不問,也對自己的境遇不惆悵不擔憂,好似這樣以一張白紙呈現的狀态,才是他生命最極致的狀态。
因着張巧巧結婚,看護的任務落在了蘇眉身上。他們的第一次交集,除開手術臺上的血肉模糊,就是兩個夜班連軸轉疲憊至極的蘇眉腳底一空,即将摔倒時,身後一雙有力的手,牢牢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一聲極輕地追問,‘你有沒有事’,是他們的最開始。
英俊又帶着絲絲憂郁氣質的男子,不問醫生‘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不問護士‘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這樣的實際問題。他常常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出神。蘇眉幫他打針時,他嘴角忽然扯開一絲笑:“它今天又抽了一片新葉。”
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惹得蘇眉好奇不已。男人極有耐性地指着窗外枝繁葉茂的榕樹,輕輕解釋:“昨天它有566片樹葉,今天有567片,相比昨天,它多長了一片。”
蘇眉将溫水遞到他面前:“你真細心。我在這裏呆了一年,也不知道這株榕樹究竟有幾片葉子。”
男人笑笑,露出一枚極淺極淺的酒窩:“不止人有生命,樹也是有生命的。不止我們有氣息,花草也是有氣息的。這幾天陽光明媚,鳥語陣陣,榕樹高興了,就多長了幾片樹葉。你瞧,新長出的那片,是淺綠色,特別漂亮。”
蘇眉順着男人手指的方向,只覺得一片綠意蔥蔥,哪裏能分辨出哪一片是濃綠。哪一片是淺綠。
蘇眉:“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誰嗎?你不想知道自己來自哪裏嗎?”
男人淡淡看了她一眼:“這兩個問題我剛蘇醒時就想過了,想了一次,沒有結果。我就沒再想了。再繼續想,不過是給自己增加煩惱。”
“難得你這麽通透。這麽豁達。”蘇眉解開他手臂上的橡膠圈,用棉簽固定住剛紮過針的為主。她注意到,他的手極美,特別是手指,修長,又清晰。
“既然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也不能每次都‘喂’‘喂’地叫你,不如我幫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好。”男人答應地幹脆。
蘇眉蹙起眉,瞥了窗外的榕樹,頓時有了主意:“以後我就叫你‘淺色’,行不行?”
男子擰了擰眉,拿過筆,在本子上寫下‘淺色’兩個字,低聲問道:“是這樣嗎?”
“嗯。薄紅梅色冷,淺綠柳輕春。你的‘眉’,是這個‘梅’嗎?”男子又說了一句。
男子很快接受了‘淺色’這個新名字。他指着本子上極其好看清冽的字跡,寫下了一行類似唐詩的詩句。蘇眉的‘眉’。明明是眉毛的‘眉’,蘇眉望着自己随意胡謅的一個名字,淺色居然能将她名字的諧音與‘淺色’搭成一句詩。鬼使神差般,她脫口而出:“嗯,就是這個梅。”
男人嘴角彎彎,溫暖的陽光傾灑在他身側,投射出最動人的背影。蘇眉看着他的微笑,心忽然一陣莫名悸動,心跳也忽然加速。
淺色除了頭部極其明顯的傷口,手跟腳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且伴有嚴重的腦震蕩。需要長期留院觀察。自從有了新名字後,淺色不再沉默。他清雅的身姿,配合着與生俱來的氣質。加以淵博到令人咂舌的知識,讓全衛生所上下,都對他極其欽佩。對于淺色無奈欠下的醫藥費,全衛生所上下都給予了莫大的支持,蘇眉甚至将兩個月的工資以匿名方式捐了出去。
這個半路撿來的淺色,是蘇眉從未遇到過的類型。他恰巧出現在她剛剛萌生對愛情産生無限向往的時期,又以這樣波瀾不驚的姿态悄悄撥弄了這枚小護士的芳心。
80年代末的靜安,大衆的情感還比較含蓄。作為傳統教育下的蘇眉,身側又沒有可供參考的男子比較,淺色這樣內裏外在都百裏挑一的男子,漸漸闖入她的心房。
芳心真正暗許,是在那日陽光正好的下午。已經能下床走動的淺色,拿着一支鉛筆,一臉愁苦,蘇眉将再次見到他的喜悅默默藏在了眼尾鼻尖。剛進入病房,替其他病人量完血壓打完針,淺色就讓蘇眉站在了窗戶下一角。
緊張的蘇眉挺着僵直的身子,靠在紅牆之上,眼角一只讨厭的蚊子一直飛過又飛過,一會兒在她手臂上叮一口,一會兒在她小腿處叮一口。淺色沒喊停,她愣是沒吱聲,靠意念将手臂與小腿上的瘙癢與疼痛革除。
望着望着,蘇眉眼裏的缱绻就藏也藏不住。後來知曉了蘇眉的‘眉’非梅花的‘梅’後,淺色随即詠了歐陽修的《訴衷情眉意》的上阕: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拟歌先斂,欲笑還颦,最斷人腸。淺色的聲音泛着好聽的語調,蘇眉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是如此動聽。常人聽到她的名字,只會說一句‘眉毛的眉’,只有他,脫口而出,就是這樣雅致的詞。
他,終究是特別的。蘇眉心裏的那張網,漸漸靠向了眼前執筆為她作畫的淺色,也将自己徹徹底底地網了進去,心甘情願,五體投地。
10分鐘後,淺色就将蘇眉畫進了他的意境裏。斜斜逸出一方枝桠的大樹,一位斂眼低眉的女子,靠在牆邊,一派素柔,一派娴靜。
蘇眉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這麽美。越過剛開始的狂喜,她猛然發現,畫裏的女子,像她,又不像她。那好看的眉,漂亮的眼,仿佛有另外一個女子的痕跡。這樣的感覺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她就沉醉在自己擁有了小小肖像的雀躍裏。
淺色就這樣住進了蘇眉的心裏。都說醫院內,醫生與護士容易産生感情,其實,護士也可能愛上病人,平凡的接觸,加上連蘇眉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柔情,她在不知不覺間,就喜歡了這個于她而言一無所知的男人。蘇眉不知道其他護士是否有這樣的經歷,當她早上起床準備上班時,臉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悅,晚上下班後,心裏是怎麽掩飾也掩飾不住的失落時,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蘇眉,是喜歡上這個她親自取名的男人了。
淺色的身體複原地很快,即将出院的他,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離開醫院後,他要去向何方?擺在他面前的,依然是蘇眉說過的‘你是誰’,‘你來自哪裏’這兩個平時刻意忽略的問題,當面臨站在衛生所門口,不知道該往左還是往右時,淺色,第一次産生了迷茫。
很快,他這絲彷徨就被熱情又善良的蘇眉解決。沒有地方住是吧,沒關系,她将自己的房間騰出來,又用自家遠方表哥不在家的名義,發揮着白衣天使的燦爛光輝。不知道去哪是吧,沒關系,先住下來,慢慢找,總有一天能找到遺失的過去,丢失的人生。
蘇眉寄宿在一位好友家中,被清洗了至少5遍以上的房間很快迎來了新的主人,入住那一天,蘇眉央求淺色為她的家取一個名字。
淺色感激陌生表哥的收留,他沉吟片刻,拿過毛筆,寫下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蘇園。蘇眉舉着大大的白紙黑字,嘴角逸出一絲淺笑:從此以後,她的家,就有了他的味道。
傷筋動骨100天,即使出了院,淺色在蘇眉眼裏,也是病人。對于蘇眉每天來探望的行為,淺色不止一次問她‘你們衛生所的護士是不是都像你這樣善良熱情呢’。蘇眉含笑點頭,心裏卻閃過一絲悲傷:我們衛生所的護士或許都善良熱情,可我蘇眉的熱情善良,都因為你,只為你。
離開衛生所這個特殊區域的限制,頻繁地接觸下來,蘇眉越來越認定眼前這個各方面都十分突出的男子,就是她苦苦尋覓的良人。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幼年讀到白居易的這首《長相思》,蘇眉不知何為相思,遇到淺色,她才恍然明白,相思相思,是這萬丈紅塵裏,芸芸衆生的最普通情感。她普通地如同一粒塵埃,自然也不能免俗。
遇到淺色,是她的劫,更是她的願。
蘇眉以女子之情愛淺色,淺色以兄妹之誼待蘇眉。這世間最無望的事,就是你愛他,他不愛你;這世間最絕望的事,就是你愛他,他不知道你愛他。
從小到大,蘇眉都未曾遭受過什麽挫折。淺色,卻讓她品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她不知道,淺色是知道她愛他,還是真的不知道她愛他。
就在蘇眉糾結是否該捅破這層窗戶紙時,一次偶然,讓她的無望變成了絕望。《靜安日報》的副刊上,有一則尋人啓事。這則尋人啓事,就像是晴天裏的一記霹靂,更像寒冬臘月裏的一盆冷水,将她滿心滿意的柔情,幾乎連根拔起。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原來,他是有名字的;原來,他是有愛人的;原來,他的優秀是有緣由的。
他叫沈家藤,刊登尋人啓事的人,是他的妻子,他是靜安生物研究所的科員。
這就能解釋,他為何會對一株榕樹如此專注,這就能解釋,他作畫時,為何不由自主帶上了其他女子的身影,這就能解釋,他為何覺察不到她蘇眉的柔情蜜意。即使忘記了身份,忘記了過去,沈家藤,也沒有忘記他有妻子的事實。潛意識裏,他也抗拒着與其他女子發生親密關系,産生愛情的可能。
認識到這一點,蘇眉的心頓時荒蕪連天起來。要有多愛這個單名‘娉’的女子,沈家藤才能在失憶的前提下,潛意識裏拒絕她蘇眉的仰視與傾慕。
想到這一層,蘇眉對沈家藤的愛裏,又多了一層敬。這就是她願意一世仰慕的男子,他與她的愛情,才是她追求的極致。又敬又愛,才能将這份愛戀轉化為一世仰慕的姿态。
終是不想錯過。蘇眉知道自己該放手,該讓失去丈夫三個月的妻子找回愛人,該讓一切回到正軌。所有的所有,她都明白。可是,她平平淡淡了21年的人生啊,第一次遇到這樣讓她輾轉又反側的男子,第一次碰到她想愛又躊躇不前的男子,第一次遇上她願意将愛卑微到塵埃,再開出花的男子。蘇眉一遍遍說服自己,又一遍遍将心中的渴求化為一滴滴沉默的淚。
蝴蝶飛不過滄海,蘇眉知道,破壞別人婚姻是不道德的行為。她可以說服自己不去想那個同樣着急地帶有‘娉’字的女子,但卻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心。她的父母從小教導她要與人為善,愛憎分明,她的授業老師也教誨她為人醫者更應有俠骨之心。行善積德。
報紙上的尋人啓事一則接着一則,一天接着一天,那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焦急與等待。蘇眉懂得。她愛上的男子,是如此地優秀。是如此地特別,她相信,那個苦苦等待他的妻子也如自己一般這麽愛着他。正以為懂得,她才更覺得放手是必要,也是應該。
她也想過一輩子就這樣藏着淺色,不讓他做回沈家藤,可她記得淺色看着自己時地莫名微怔,可她記得他們緊緊相擁時他口中呢喃着‘小娉’的柔情。可她記得他為她作畫時不由自主帶上別人影子地情不自禁。她蘇眉或許可以讓他成為淺色,可淺色終究還是沈家藤,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由沈家藤這個名字連帶着的那些蘇眉不認識的某娉,也是她無法規避的事實。
想明白這點,蘇眉才徹徹底底地說服了自己。待沈家藤徹底康複的那天,她買了好多好多酒,做了好多好多菜,所有的愛都含在了眼裏,吃進了肚內。酒醉之後,蘇眉搖晃的眼裏是她一伸手就能握住的愛情。半醉半醒裏,她愛着的淺色就在一伸手就能觸碰到的地方,她終究是醉了。
之後發生的一切。是她的奢望,更是她的渴求。都說酒後能亂性,或許這一杯接着一杯的烈酒能燒糊塗酒量出奇差的淺色,卻沒辦法燒暈她蘇眉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哆哆嗦嗦地脫了自己的衣服,将最美好的自己展現給淺色,又在他進入地那一刻聽着耳邊地呢喃,仔細聽去,才聽清是‘小娉’兩個字。這一聲聲柔情深深,就像一盆冰冷的水。她的身體是滾燙的,但心也是冰冷的。
還需要什麽證明。她蘇眉還未曾見到沈家藤口中的‘小娉’,就已經一敗塗地。潰不成軍。還需要什麽解釋,她蘇眉即使再卑微,也不願成為別人的影子,也不想淺色将來知道一切,再兩兩相厭。
第二天一大早,蘇眉早收拾了房間,又輕輕離開。就像昨夜那一場預謀沒有發生,她與沈俞晔,什麽都沒做。
第三天,她抄下報紙上的電話,狀似無意地遞給了愣神的沈家藤,用開心地語氣告訴他:我終于找到了你的親人,也找回了你的名字。你叫沈家藤,你不僅有親人,還有妻子,現在,是你回家的好時候。青山綠水,細水長流,一場相識一場緣,自此別後,你是別人的沈家藤,我是我自己的蘇眉。
做完這些,蘇眉又打電話給那個帶有‘娉’字的女子,接着回衛生所撤銷了收容記錄。沈家藤離開的那一天,蘇眉辭了工作,離開了小小蘇園,只帶走了寫有‘蘇園’的兩個毛筆字,回了曲離老家。
有關沈家藤的一切,都鎖進了記憶裏,從此蕭郎便是路人。她轉身離開的時候,眼裏的淚不停打轉,她狠狠忍住,頭也不回地離去,一步步離開這恍若泡沫一般的愛情美夢裏。
回曲離的第一件事,蘇眉就将‘眉’改為了梅花的‘梅’,她想做淺色眼裏那朵最傲骨的梅花,即使風霜,即使密雪,她也願意為心中已經凋零的愛情許上一抹念許。
回老家第二個月,蘇眉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父母怒斥她敗壞風氣,做出如此不要臉的事,她跪在祠堂裏一天一夜,一聲不吭,不辯解也不解釋,眼角卻流下了幸福的淚。這是心願達成的欣喜,這是絕望之後的絕處逢生,這是走投無路之後的柳暗花明。再多的責備,再多的呵斥,再多的指責,也掩蓋不了她懷了她深愛男人骨肉的事實。這本是那一場預謀裏期待的結果,當結果如她想象般美好,她的狂喜已經戰勝了一切。
這本是那又甜又痛的夜晚裏的最後一絲奢望,上天讓她碰到願意一生一世相随的男人,卻沒有給予一世一生的時間,這個孩子,就是她意料之內的意外,就是她思念愛慕那個如風一般男子的證據。
舊時好友潘小秋這時伸出了援助之手。她默默将蘇眉接回了家,陪她說話,陪她吃飯,陪她睡覺。沒有問一句緣由,默默地支持就是最好的懂得。即使父母押着去做引産手術,也是潘小秋擋了下來。真心相陪的日子裏,蘇眉才懂得友情的珍貴。雪中送炭的支援,衆叛親離的痛苦,潘小秋伸過來的那只手,就是這世間最大的溫暖。
1988年的那年,蘇眉承受了過往21年裏從未有過的诋毀,謾罵,完全隔絕了世俗,完完全全沉浸在即将做母親的喜悅裏。唯一一次慌亂,也只是預産期前四天羊水忽然爆破,四下無人時,蘇眉拖着滿身的血爬出房間,一聲聲地呼喊‘救救我的孩子,請救救我的孩子’,被路人急急送往醫院時才有過。即使與死神擦身而過,她唯一挂念的,是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是沈家藤留給她唯一的紀念。
蘇眉的愛情,與他人無關。即使親密如潘小秋,也無法理解她這樣孤注一擲的執着為哪般。蘇眉恍如一簇燦爛的煙花綻放在沈家藤的生命裏,就在他後知後覺回憶起那夜的情形時,靜安衛生所裏那個叫蘇眉的小護士早已離職,靜安櫻花小巷裏的蘇園,早已人走樓空。她就像一朵靜靜開過的花,開到荼蘼不自知,又像一縷清新的春風,留給沈家藤一寸抓不牢的嘆息。
直到蘇眉再次回靜安,帶着她的兒子蘇暮陽。這個蘇眉掙來的結,才有了崩盤的可能。一個人如若想真心躲一個人,只要有心,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只是,那埋在內心深處的蘇園,以及悄然将蘇梅改回蘇眉的沖動,加上只能靠回憶那仿佛飄在空中的愛情百味時,蘇眉,才感覺自己是活着的。
孩子,就是她的未來,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未婚先孕,被人指指點點又如何,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如何,蘇暮陽那極其相像沈家藤的眼,是她一次次被生活打趴下奄奄一息時的溫暖所在。每每她支撐不下去時,那一聲溫和的問候,就響在耳側,所有的傷害與痛苦,瞬間可以灰飛煙滅。
你有沒有事?淺色的輕聲低語回蕩耳際,蘇眉微微閉上眼,就能感覺到他的清冽氣息。
沒事,我很好。這是那一扶之下蘇眉下意識的回答,也是她含辛茹苦将蘇暮陽獨自養大時常挂在嘴邊的話。
此刻,蘇眉的手,放在報紙上,魂萦夢繞二十幾年,沈家藤,還是蘇眉初次遇到時的模樣。這一場讓人扼腕嘆息的愛情角逐裏,從來都沒有男主角,一直只有蘇眉自己在激情演出。花開又花落,我不想再想你的笑容,我會痛,懂不懂。我的心,在跳動,喊着說它要自由。我不想,再想你的溫柔,多溫柔,也不屬于我。時間會幫助我,換一個夢。
窗外,不知是誰,一直循環播放着林憶蓮的《失蹤》。這樣的夜,這樣的夜。酒吧裏頭喧嘩的音樂聲讓她暫時忘了女人的身份放肆搖動着靈魂貼着每個耳朵問到底哪裏才有夠好的男人沒有愛情發生她只好趁着酒意釋放青春刻意凝視每個眼神卻只看見自己也不夠誠懇推開關了的門在風中晾幹臉上的淚痕然後在早春陌生的街頭狂奔直到這世界忘了她這個人。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蘇眉愛上的,一直是她認為的沈家藤。蘇眉遇上的,一直是過去的沈家藤。
短短三月相處,蘇眉與沈家藤的關系一直定義在護士與病人上。沈家藤留給蘇眉的,是一個叫‘淺色’的化名,兩個寫有‘蘇園’的毛筆字,還有一段蘇眉願意用剩下生命時光緊緊緬懷的平淡時光。
愛上一個人,可以是一年,可以是一月,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瞬。不要問為什麽會這麽愛他,蘇眉不知道,愛就是愛了,哪來那麽多為什麽。即便她愛地是如此一廂情願,但每每想起淺色時,蘇眉的回憶都是甜的,嘴角都是微微上揚的,眼神都是憧憬的。那些為這一點愛付出的心酸與辛酸,不過是一抹閑雲,不過是甘之如饴後的甘之如饴。
即便,沈家藤沒有留給蘇眉一張算得上正常的照片,即便,沈家藤沒有留給蘇眉一聲誠心誠意的‘謝謝’,即便,沈家藤沒有哪一次回過眼看過一直站在他身後默默注視的蘇眉。但沈家藤,留給了蘇眉如同他名字裏那個‘藤’字一般的堅韌,還有一個乖巧懂事的蘇暮陽。這些,原本就是蘇眉預料之外的額外驚喜,蘇眉已經足夠滿足,已經足夠感恩。
有的人願意活在現實裏,有的人願意活在回憶裏。沒有人能判斷這兩種選擇對與不對,值不值得,更沒有人能夠真正以愛之名,來辨別這兩種選得的孰輕與孰重。誰都不是蘇眉,蘇眉也不是任意的那個誰。
1993年,機緣巧合下,沈家藤又遇到了蘇眉,知曉了他還有一個兒子的事實。所有所有的一切,就像剛下過雪的大地。厚厚的積雪融化後,一片潮濕又肮髒的地表,将所有被遮掩住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朝着不可逆的方向發展。所有的恩怨情仇,将所有人都牽扯了進去。不管他們有沒有做好準備。不管他們願不願意。
沈俞晔進卧室時,陳鴛鴦的臉上,還帶着幾滴殘留的淚痕。他輕輕走過去,再輕輕坐下,黑暗裏,他能将她的每一聲呼吸聽進耳裏,也能将她的每一聲嘆息印在心裏。
睡夢中的女孩睡得極其不安穩,一會兒向左翻了一個身。一會兒又向右翻了一個身。仿佛是感覺到沈俞晔的注視,本就睡得極淺的陳鴛鴦,探着手開了壁燈。
昏黃的壁燈刺破了黑暗,陳鴛鴦見寂寞不語的沈俞晔坐在床邊,有些驚訝,又有些愕然。她微微側起身,在被窩裏摸到沈俞晔的手,不由蹙了蹙眉:“你為什麽不睡覺?手這樣冷。”
沈俞晔坐近些:“你睡得太美,我不忍心打攪。”
陳鴛鴦的眼睛因為哭過,有些腫。有些蒙,加上沒脫衣服,頭發也有些松散。只能用慘兮兮來形容,哪裏能跟‘美’字沾上邊。她揉了揉頭,有些羞愧地看了沈俞晔一眼:“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你這樣擡舉我,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沈俞晔忽然俯身抱住了她,準确點說,是團着被子一起抱住了陳鴛鴦。陳鴛鴦身上帶着些許睡意惺忪的溫暖,沈俞晔身上,則披上了子夜的冰涼。
或許是沈俞晔的動作太過溫柔。陳鴛鴦被他輕輕抱在懷裏,有些懵。又有些喜。她試着想争取些自由空間,卻引得沈俞晔加深了這個擁抱的密度。
陳鴛鴦到底是感覺到沈俞晔的一絲異常。如果追根究底,這絲異常可以追溯到從蘇園回來。想到此,她輕輕拍了拍沈俞晔的背:“是不是今天上班太累?對不起,以後我一定不随便拉你去看比賽了……”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沈俞晔的嘴堵地個嚴嚴實實。不同于以往很多次的淺嘗輾轉,這一次,幾乎可以算得上有些簡單以及粗暴。但這樣的觸感只是一閃而過,唇間的厮磨又回到平常陳鴛鴦熟悉的程度,甚至,是出乎意料地溫柔情深。
沈俞晔捧着陳鴛鴦的臉,神情專注又集中,好似他此刻擁着的,是這一世裏都不曾遇到過的珍寶。陳鴛鴦本有一腔的疑問,也被他的動作所牽引帶跑。嘴間的灼熱溫度,讓她漸漸沉醉不知歸路,心間的那團火越燒燒旺,窗外月色寂寥,屋內卻溫情蕩蕩。
沈俞晔揉着陳鴛鴦越發柔軟的身體,聞着她發間的陣陣幽香,只覺得飄飄蕩蕩的心終于找到了依靠。他微微錯開了兩人的唇,将冰涼的額抵着她的,好似一聲嘆息:“鴛鴦,我的鴛鴦。”
陳鴛鴦卻緊緊抱住了他:“今天我有些傷心,幸好你願意陪着我。因為你在身邊,我忽然覺得這些悲傷都沒有那麽悲了。你說,以後你會一直一直陪着我嗎?在我哭了想要靠靠時,你會一直這麽抱着我麽?”
“又說傻話了。我說過,你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我沈俞晔的。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賴也要賴在你身旁,我們要一起,将從前那些蹉跎了的歲月,一點點地補回來。我們還說過,要生一雙兒女,執手相忘于江湖。這些,都是你親口答應我的。我們還有這麽多願望沒有達成,我怎麽會,又怎麽舍得不要你?”
“越相愛,就越患得患失。以後我再也不說這些有的沒的假設了,我會一直陪着你到老,你也要一路上收藏我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着搖椅慢慢聊。我這個人有時記性太好,有時記性又太壞。從前只記得悲傷的事,現在因着你,我想記住我們開心的事。”
“好。我們各自保證,從此誰也不許離開誰,誰也不能提前走,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不離不棄,生死與共。”陳鴛鴦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沈俞晔也不禁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誠意的笑,他緩緩伸出手,與陳鴛鴦的手指輕輕挨在一起。
這是小孩子常常玩的游戲,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沈俞晔的大手緊緊握着陳鴛鴦的小手,他們用最簡單的游戲,許下最真摯的願景。
“夜已深,快睡吧。”沈俞晔替陳鴛鴦扶好枕頭,又親了親她的額頭。
“你呢?”陳鴛鴦拉着他的手不放。
“我等你睡着了,洗個澡就睡了。”
“哦,我已經睡着了,你快去洗澡吧!”陳鴛鴦立刻閉上眼睛,努力裝睡中。
這個孩子氣的動作惹得沈俞晔又不由一笑,他就着她的臉輕輕一吻:“真心疼我,就在我洗完澡回來前真正睡着,這樣裝睡,根本就是賴皮。”
“好,我争取,我努力。”陳鴛鴦睜着一只眼,又閉着一只眼,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她順勢朝床深處滾了滾:“等會你就睡這兒,我剛睡過,暖烘烘的,還帶着我的體溫。你一躺下,很快就能睡着。”陳鴛鴦頓了頓:“怎麽樣,我聰明吧!今晚我就做一回你的暖床丫頭。”
“嗯,聰明極了,謝謝老婆心疼。”
“額,不許你‘老婆長’‘老婆短’的,聽着怪害羞的。”陳鴛鴦糾正着沈俞晔的稱呼,一絲不茍。
“不叫老婆,那就叫親愛的honey?不行,一點創意都沒有。有了,小鴦鴦。”沈俞晔刻意拖長了尾音,惹得陳鴛鴦又氣又羞。
陳鴛鴦揪着被單,眼珠骨碌碌轉,仿佛是想到了好主意,她朝已經起身的沈俞晔孑然一笑:“小晔晔。”
沈俞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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