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送顧紹禮離開之後,十七又回屋睡了一覺。
等到她起床的時候,曹媽媽走了進來,屋裏侍奉的幾個婢女趕忙屈身行禮。十七站在床邊,正由婢女服侍着穿衣,見了曹媽媽,猛地想起正月初一做人媳婦的理當早起給婆婆請安,忍不住就紅了臉。
曹媽媽是杜氏身邊的老人了,她說的話,基本可以代表杜氏的意思。這會兒瞧見十七滿臉通紅,心下也起了笑意,擺擺手忙說杜氏并不介意請安的事,既然公子去了外頭,十七也不必日日早起,多睡兒沒事。
十七心裏高興,之前因為顧紹禮離開的事有些郁郁的心情,這會兒好了起來,趕忙穿衣洗漱,然後跑嘉熙居說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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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在嘉熙居裏跟杜氏撒嬌的時候,顧紹禮正騎着馬和嚴将軍并肩而行,身後是十萬銀甲軍士,每一個人都是精神抖擻的樣子。離開西京前,在點兵撥将的大校場上,點将臺上嚴大将軍朗聲向着士兵們講話,那話裏的深意傳遍校場。将軍說:“……枭族在關外稱雄多年,關外各族大多畏懼他的勢力,當年太祖皇帝還在時,枭族也曾悍然入侵,太祖親政,将枭族重新趕至關外,使得南國又平平順順過了數十年。”
顧紹禮側目,看着一身戎裝的嚴将軍,眼神冰冷,神情肅穆,想起他的話:“而今,枭族再次侵我南國,傷我百姓,奪我土地,致使邊關生靈塗炭,無數男兒妻離子散,無數個家庭家破人亡。爾等皆是我南國士兵,爾等可願看着自己的國家遭人侵略,可願看着自己的土地被人踐踏,可願看着自己捧在心頭的女人被人侮辱,可願在日後墳頭枯草無人祭掃?”
那之後,将士們的鬥志被徹底激發出來,顧紹禮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候校場上的士兵們握拳齊呼:“不願!”
永遠不會有人願意自己成為別人的奴隸,不願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土地被別人踐踏。顧紹禮閉了閉眼,心中生出一股雄心壯志,想起還在家中等待他回去的十七,這一戰,他不光要去,還要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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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過,其間十七曾經收到過從邊關寄來的三封家書。男人心細,仔仔細細地在家書中囑咐她一些事,卻又報喜不報憂地将邊關的戰火紛飛和不安全部壓在心中,不讓她輕易知曉。
西京的冬天,有着狂風和暴雪。十七捧着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的家書,坐在臨窗的桌案前,緊閉的窗門外,狂風席卷着鵝毛大雪,呼呼地砸着門。杜氏怕十七一個人住新院這兒覺得寂寞,自顧紹禮離京後,她便一直留在了這裏,算是陪着兒媳一塊兒說說話。
進屋時,杜氏就瞧見十七和之前幾次一樣,坐在床邊看着家書發呆。那三封家書,其實已經被十七看得發皺發黃了,可她仍舊跟寶貝似的保護着。
“娘。”瞧見杜氏進屋,十七忙放下家書,起身時又一不小心帶到了桌上的一個籃子,竹籃裏放着緞子、細絹和剪刀針線之類的家夥什,這一帶直接往地上倒。
“這孩子,那麽大了,做事還毛手毛腳呢!”杜氏笑嘆,彎腰幫着她一起撿東西。而後,地上落着的一塊绛色的緞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塊緞子摸起來料子細滑,上頭還有暗紋,十七似乎拿它裁剪出了幾塊,又像模像樣地縫制了不少針腳,“這是……要做給子儀的?”
十七紅着臉點頭。她從前就跟個野小子似的,成天只知道爬樹掏鳥蛋,下水捉河魚,女紅是什麽,能吃麽?可到了現在,那人不在身邊,她實在想念的很,只能每日除了看家書,就學着他的模樣坐在桌案前寫寫畫畫,又或者嘗試着裁剪布料,縫制衣物,纾解心底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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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十七這副模樣,杜氏忍不住想起自家從前整日在屋裏等顧辛安回來的日子。不過還好,子儀不是他父親,不會辜負他心心念念想了那麽久的妻子。
外頭的風很激烈,杜氏陪着十七在屋子裏坐了好一會兒,就那樣坐在羅漢床上,看着她藏好家書,低頭做針線。
良久,杜氏的聲音才遲疑地響起。十七擡頭,愣愣地看着她,一時猶豫不決。
杜氏說,北疆侯派人到西京催流連忘返的郡主和郡馬爺回府,郡馬爺想要在離京前能好好地和十七見一面。
杜氏說,要不要去都随你,只是別留下什麽遺憾。
十七其實不大想去,可看着杜氏的神情,下意識就覺得自己要是真不去,只怕她的心裏會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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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将軍率軍一到邊關,就将大營設在了城內,而後跟着宋承淮一起遷徙百姓,加固城池。
顧紹禮精通兵法,又廣覽群書,與城中軍士一道将邊關的這座城池打造成出了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禦。枭族幾度進攻,接連無功而返。
顧紹禮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向下看時,能看到成千上萬的枭族士兵氣餒地朝自己的營地回奔,而他的身旁身側,則是前一刻還在互相打氣這一刻卻已經沒了聲息的士兵。
漫長的一個月,枭族的人馬就好像不知困倦一般,日複一日地強攻,一天比一天攻勢兇猛。有探子來報,說枭族的營地裏日日夜夜載歌載舞,牛羊雞鴨不斷,酒水美人不停——夜裏縱情聲色,白日卻精神十足,就連嚴将軍都忍不住跟宋承淮和他搖頭說,枭族人當得起這個“枭”字。
此時,天上飄起大雪,紛紛揚揚就和紙片一樣大朵大朵地往下落。戰後的城池,毫無聲息,看上去靜悄悄的,擡着屍體走過的士兵腳步輕輕,生怕絞碎這一池靜水。
“朱明,你說,什麽時候才能把這些人趕出關外?”
身後細碎的腳步聲就停在三五步之外的地方,顧紹禮沒有回頭,就這樣站着,視線看向遠處。
宋承淮一身銀甲,胸前肩頭還挂着血,面頰的一側是炭火的抹黑,眼神清明而又堅定:“很快。不久之後,我們就能将這些心懷歹意的枭族人趕出關外,定要讓他們此後再不敢侵犯我南國!”
顧紹禮回頭。
他的摯友,從最低谷爬到如今的位置,花費的力氣和血汗比誰都多,或許是繼承了宋家血脈的關系,在宋承淮的心底,無論宋家曾遭受過來自皇族的怎樣的大難,南國的寸山寸土,他依然要牢牢守住,哪怕以命殉國。
“現在邊關下起這麽大的雪,不知道西京那裏如何了,會不會有更大的雪呢?”宋承淮擡頭,雪花落在臉上,他擡手抹了一把冰涼的臉面,忽然感嘆道。
“邊關氣候幹燥,倒是很少會有像今天這樣的大雪。”顧紹禮低笑,在心底想象了一會兒十七穿着狐裘站在雪地裏笑盈盈地捏雪球的模樣,而後,又很快意識到這場雪或許對士兵們來說,也不是容易的事,“朱明,你麾下可有自南邊來的戍兵?”
“你放心,剛才我已經讓一白給每個帳篷多添幾床褥子,再給每個南邊來的戍兵多發棉衣,想來應該能抵擋過這個氣溫詭異的冬天。”
自從嚴将軍到邊關後,宋承淮便主動退居二線,将作戰部署和指揮的權力全部交給了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将軍,甘心以後輩自居,全力輔助大将軍的所有進攻和防禦行動。
已經成為先鋒營小頭頭的冉一白更是不離他左右,全心全意幫着宋承淮。顧紹禮剛到邊關時,瞧見才不過半年不見的耗子從以前的削瘦少年郎,眨眼間變成身強力壯的青年,他差點沒能認出人來。
如果讓十七見到她的小竹馬現在的樣子,估摸着也不能第一時間馬上認出人來。
“邊關氣候多變,只怕會有士兵不能适應,我回頭讓軍醫準備草藥,恐怕過了夜就陸陸續續會有人得了風寒。”顧紹禮嘆了口氣,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發脹的額角。
“子儀。”
二人從城樓上慢慢走下來,從見面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不少日子,但宋承淮直到這會兒才終于開口詢問起西京的事來,“自你成親後,我便回了軍營,之前聽人說,皇帝陛下收回了顧家的爵位?”
顧紹禮點頭。護國公府已榮華富貴了幾代人,時至今日,既無功名,又無功勳,自然也該收回爵位了。
“顧紹義母子倆會有現在的下場,也算是咎由自取。顧家如今只剩你一棵獨苗,日後你要如何?”
宋承淮的意思,顧紹禮明白。沒有了顧紹義,顧家日後當家做主的人,非他莫屬。到那時,無論他想不想回顧家,顧辛安為了面子,早晚會提出要他和杜氏搬回府裏,如此顧氏那些旁支也一定會努力攀附,尤其等到這次戰事結束,他回京之後必然還會受得封賞。
到那時,說不定會重新授封爵位,或者得到其他賞賜,牢牢地将顧辛安踩在腳下,讓他知道何為後悔。
可而今,望着紛紛亂亂的飄雪,顧紹禮心裏卻絲毫沒有對顧家事情的一絲想法,反倒是覺得,霞州城的冬天也許比西京更美更安逸。
他隐隐覺得,自從牽住十七的手後,從前想要争想要拿回來的東西,在有了如今的結果之後,已然沒有了再去說清楚的想法。
真想早點回去,回去看看她有沒有瘦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