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生與女鬼

江北小鎮有一客棧,大堂之內有一說書人,二十多歲的年紀,長相清秀。

那說書人将驚堂木一拍,臺下衆人皆倒吸一口涼氣,知道這關鍵的地方來了。只見那說書人忽然一陣怪笑,前傾着身子故意壓低聲音,好似在說不可告人的秘密:“話說這小書生推開柴房的破門,只感覺那朔風呼嘯而過,周身冰涼。擡頭看去,房梁上竟多了一條繩子,而那繩子下面,吊着一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人!”

臺下聽書的無一不作驚悚狀,說書人見吓到了他們,心裏竊喜,不由得加快語速:“那女人披頭散發,分明死去多時乍一看卻像是活人,體香芬芳醉人。待她擡頭,好家夥,竟然滿臉是血!忽然,那女人手指動了一下,又一下……”

“這是人是鬼?”臺下有人迫不及待問道,“怎麽這故事好生耳熟。”

說書人卻未置可否,拿起那塊不知哪裏撿來的驚堂木一拍,說道:“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耳熟是真,這故事的的确确是當地流傳的鬼話,據說還有人真遇到了這女鬼而喪命。他若是再講下去,免不了被人說情節老套,倒不如留點懸念。

幾聲掃興伴着幾聲意猶未盡自臺下傳來,說書人把小茶桌上的布兜起來,扇子、抹布、破木頭一股腦裝進這寒酸的小布包裏。

見他說完了要走,臺下一抹了胭脂的姑娘按耐不住,起身嬌羞問道:“公子明日還來?”

“來的來的,小生進京趕考,奈何花光了盤纏,好在店家肯收留我在這裏說幾天書,不然我怕是沒錢去京城了。”說書人雙手在身前交疊一躬身,樸素的灰色外袍下面是打了補丁的內襯,看得姑娘心裏同情,多在小茶碗裏放了兩個銅板。

說書人謝過打點,拿着茶碗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數着,正要往客棧後頭舊柴房改的住房走,忽然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接着是健壯男人翻身下馬的聲音。

說書人回頭一看,那些人破門而入之人穿着黑色的制服,長袍下擺用暗紅色絲線繡着鎮墓獸暗紋,腰上系着紅黑相間的腰帶,還有醒目的玄鐵鑲白玉腰牌。

佐陵衛。

他瞬間臉色煞白,急急忙忙往後院走,還沒碰到門檻便被一人拉住了肩膀,硬生生摔到地上,接着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說書人吓得雙腿哆嗦,趴在地上跪也跪不起來,客棧裏滿滿的人瞬間消失一般,還有一半腿腳慢的也都慌慌張張往客棧大門擠,生怕惹禍上身。

“小小書生好大膽子,”為首那人名叫胡剛,留着一撮山羊胡,三十多歲已經滿臉的皺紋,鬓邊能見一縷白發,“你姓甚名誰?先前說書,提及朔風二字的可是你?”

說書人就差以頭搶地,聲音都帶了哭腔:“草民名叫戎策,是霖州人士,進京趕考。我僅僅,僅僅是講個故事,萬沒有別的心思啊!”

胡剛用刀擡起他下巴,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他:“你可知侮辱國號是何等大不敬之罪?來人,把這書生押到佐陵衛大牢!”

北朔建國已有一百餘年,自高祖便有一處特務機構,名為佐陵衛,說是守衛皇陵,實則是皇帝眼線。其中下設的護方司,監視着文武百官和尋常百姓的一舉一動。他們身穿黑色制服,來無影去無蹤,反是跟他們打過交道的,輕則流放重則斬首。

僅僅是有人把“朔風”一詞同鬼怪陰晦之物聯系到一處,且剛說完不到半刻鐘,佐陵衛的人便快馬而至,毫不留情将人關入牢中。這神秘機構的的确确是不能招惹的,也怪不得那些聽書的客人們匆忙逃竄。

而這個叫戎策的窮酸書生可就慘了,被關在佐陵衛狹小的牢房之中,除了他還有三個半作伴的——其中有個人,雖然比戎策進來得還要晚,但已被拖出去打得遍體鱗傷,怕是命不久矣,戎策索性就把他算作半個人。

不過就算是到了大牢裏,哭嚎了半天之後,戎策還是忍不住跟人閑扯。

那三個人也是淳樸,不過幾分鐘就跟他熟絡起來,挨個把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如何進來都說了個遍。接着這群人便開始湊在一處,唉聲嘆氣訴說自己如何冤枉。為何不抓李家少爺,為何不抓張家小姐,說到底還不是窮人沒錢好欺負。

他們聲音不大,仍舊忌憚那群拿刀的家夥,說到最後,苦惱吐盡了,看着高牆鐵窗連語氣都帶了幾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意思。

戎策擡頭望向窗外明月,長嘆一聲,面帶愁容:“可憐我家中還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與我青梅竹馬,只等着我考取功名娶她進門。”

“小兄弟,你不過失言,未必要砍頭,”一個披頭散發的屠夫随他一同嘆氣,“你看那個半死不活的兄弟,他寫了一本的詩集,篇篇寫的都是……”屠夫沒繼續說,在地上寫了個“繹”字。

戎策差點叫出聲來,繹,乃是前朝。

當年北朔的高祖将繹國小皇帝趕到江南,曾家皇室将國號更名南繹,自此兩國之間百年來劍拔弩張,若真有人有心向南繹,被佐陵衛抓住打一頓都是小事,估計明日就要人頭落地,還至少要誅三族。

“那我得離他遠點。”戎策說着往旁邊挪了挪,雙手籠在袖子裏,這陰森的牢房在盛夏也是一陣陣的寒風刮過,不由得使人心裏悲傷絕望的心情加深幾分。

屠夫欲言又止,末了還是開口,一副惆悵神情:“你先前說你講了個故事,左右我們現在等死,你把這故事講完了呗?”

戎策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便聚了點精神,探着身子看了看門外有無人看守,随即壓低聲音說道:“話說那書生看到房梁上穿着紅色嫁衣的女子,一陣膽寒不由得後退幾步,慌張開口問道,姑娘你是人是鬼。

“姑娘未言語,吊在空中的身體随着風前後晃動,好似她并非是鬼,而是一具死屍。那書生壯着膽子上前一步,風随之減小,周身卻更加寒冷,如入地獄。書生伸出手去,指尖離那姑娘的衣服就差一絲的距離,忽然,他低頭一看。

“那姑娘竟然沒有腳!書生吓得冷汗直冒,他又仔細一看,竟然連影子都不見,這不是鬼能是什麽!書生轉身就跑,還未跑出兩三步,一陣陰風關上柴房的門,接着是門栓落下的聲響。

“書生吓壞了,扯着嗓子求救,可他卻像是被人堵住了嗓子,眼睜睜看着女鬼忽然飄到他身前,蒼白的臉僅有半寸之遠,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着他,似是有神,也似是無神。

“書生問,姑娘與我有何仇怨?女鬼開口了,說道,君前世曾許我一生富貴,到頭來卻負了小娘子一片心,前世孽今生還,我要抽了你的皮,剝了你的筋。這俗話說得好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曰現報,二曰生報,三曰後報。對于書生的前世,這女鬼就是後報。

“書生一看躲不過去,拼命往窗邊跑,可那女鬼好似飄過來一般,剎那間伸手抓住書生肩膀,一只還流血的纖纖玉手按滅了書生肩頭魂火,只聽女鬼說道——我說你們幾個,這就害怕了?不過是個故事,怎麽腿都哆嗦了……”

戎策本在嘲笑這幾人,越發覺得不對勁。這群人分秒之間突然變換了眼神,先前津津有味的神色裏只有隐約的恐懼,現如今一瞬間這恐懼被無限放大,好似他們也是那故事中的書生,能見到血淋淋的鬼手。

屠夫顫巍巍擡手,戎策順着他指引的方向轉動脖頸向斜後方看去。

他自己的肩膀上,放着一只慘白的手,骨骼分明可見棱角,皮膚下不見血色,皮膚外面卻像是剛剛被人劃開了口子一般,滿是一道道的血痕。戎策一瞬間呆住了,他不敢動,好似一只沒有了支架的皮影,在一瞬間被人抽盡了全部力氣。

他身後的女鬼,穿着一身鮮豔的紅色嫁衣,輕啓雙唇好似要替他将那個故事講下去:“郎君啊,你本應許我中了榜便娶我入門,為何我遲遲等不到歸人。”

戎策喉結上下移動,終于是有所動作,雙手慢慢擡高:“你們,你們往後一點。”

屠夫沒緩過神來,木楞往後退了一步,好似覺得距離還是太近,又往後退了一步縮到牆角。其他人迅速跟上,在五米開外擠成一團,盡力把自己縮到最小。

戎策慢慢看向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視線上移,只能看見一縷縷幹枯的頭發。和傳說中的不一樣,她身上沒有什麽奇花異草的香味,反而是一股人血的味道,是讓人作嘔的腥味。

“我與你無冤無仇。”戎策忽然開口,剎那間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光芒,語氣中的畏畏縮縮瞬間消失不見,下一秒一張黃符帖子在了女鬼手上,動作快到屠夫都沒看清楚那黃符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被貼上去的。

屠夫瞪了大眼睛愣在原地,顫抖的身體都停頓下來,那窮書生竟然有如此的本事。就在戎策将黃符貼上的一瞬間,女鬼的身影自視線中消失,屠夫好歹松了口氣,正想說話問他究竟是誰,忽然見戎策又動作起來。

常人看不見的,戎策看得見。

他有一雙萬中無一的陰陽眼。

他掙脫了女鬼的手掌,向前翻滾半圈站起身來,手上又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小鋒利的匕首,上面刻滿了晦澀難懂的符號。他不給女鬼任何反應的時間,揮手向前,話語間滿是不在乎——這等惡鬼本就不難對付——還有幾分不知真假的同情可惜:“姐姐認錯人了,你的負心郎君上個月剛病逝,還沒來得及轉世。此地陰氣不重,你連顯形都無法做到,還是莫要費心殺我了。”

女鬼忽然一聲嘶吼,被欺騙的憤怒讓她煞氣暴增掙脫了身上的黃符,戎策刺向她的匕首僅僅劃破了她的衣服。

戎策倒是不着急,他本就是愈戰愈勇的性格,而且越到緊張刺激的時候話越多,一邊從懷中又摸出一張紙符一邊說道:“死之前道士跟他說,他考取功名後當了富貴人家的女婿,負了一個姑娘,下輩子有一大劫。”

戎策話音未落便一個健步沖上去,奈何對方是鬼,可虛可實,又讓他撲了個空。好在這個女鬼沒想一走了之,戎策還有機會:“他,一個堂堂三品大員,二皇子身邊的紅人,六十歲子孫滿堂,竟然害怕來生還債,于是找了我們,要我們先幫他除了隐患。這隐患,我們順藤摸瓜查了一番,原來是你。”

女鬼一掌襲來,戎策躲閃不及肩膀上狠狠挨了一下,但也抓住了機會握住女鬼的手腕,飛速将第二張符貼了上去,這才後退兩步按住肩膀輕揉兩下:“所以我穿了你情郎的衣服,在黃紙上寫下他生辰八字燒了服下,扮作他的轉生,果然遇見了你。”

“你騙我!你騙我!”

女鬼的怒氣越發狂躁,戎策解釋完了也怕節外生枝,匕首在手中挽了個花,反手刺過去:“抱歉了,你曾經數次無端傷人、心智喪失,已經算是惡鬼。按章法,可殺。”

女鬼仰天長嘯,戎策手中的匕首就要落下的時候,忽然地上躺着的那“半個人”挺身躍起,手中竟然也拿着一個小巧的刻滿斬鬼符文的兵器。他的動作更加迅速,戎策手中匕首還在半空之時,他竟然已經将那鬼的頭顱斬下,快到戎策都分不清那一閃而過的銀光來自一把刀還是一把劍。

人死作鬼,鬼死作聻。俗語是這樣說,但是鬼身死後,如同人死後會化作屍體和靈魂兩部分,也會有一具躺在地上毫無生氣的“鬼屍體”,而鬼的靈魂便是聻,一枚存在鬼頭顱裏的盈盈發光的晶石,俗稱鬼丹。具體用法不得而知,但每一枚都價格不菲。

那“半個人”似乎是算準了頭顱掉落的方向,穩穩接住頭顱,戎策撲上去的瞬間他已經閃身到了窗前,用蠻力砸開了窗戶,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見。戎策今年只有二十五歲,而且是十四歲就穿盔甲的人,招式的速度竟然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戎策遇到了一個足夠碾壓自己的對手,而對方的目标僅僅是鬼丹,一點都不想順手取了他的性命。

戎策百思不得解,又怨恨自己為何沒看出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竟然是個江湖高手。不僅如此,那人和自己一樣,有一把能夠殺鬼的武器,一定是行家。

這世上,除了騙錢的道士,還有誰對這種苦差事感興趣?

戎策看着地上的鬼身,紅色的嫁衣依舊顏色鮮豔。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僅是惡鬼,若态度良好還可投胎轉世,只可惜要你死的是三品侍郎,還有他背後如日中天的二皇子霖王殿下。”

屠夫又開始渾身顫抖,哆哆嗦嗦指着戎策問道:“你,你是人是鬼?”

戎策擡起頭,眼中停留的一絲惋惜轉瞬即逝,等開口已經是輕松還帶着幾分炫耀的語氣:“若是鬼不願現身,你們确實看不見。而我是天生的陰陽眼,放心,是正兒八經的大活人。

他收起手中匕首,擡頭見屠夫眼中懼怕仍有三分,莞爾一笑:“我向來殺鬼不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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