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師老師你看看我

4.咒枷

得人相救斬斷藤蔓,戎策摘下脖子上纏繞的樹藤,大口呼吸片刻,回身看去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叢林。無暇分心,戎策知道那花妖此時已經耗費了大量精力,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刻。

一番搏鬥,戎策劈開最強勁的一株樹藤,終于見到那所茅草屋。月光之下,門前有一面色憔悴的婦人抱着仍舊昏睡的樵夫,用幹淨的帕子給他擦去臉上忙碌一天的痕跡。

常人定是要被這夫婦和諧的一幕感動,但戎策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他将刀橫在婦人纖細的脖頸:“你是何人?不,何妖?”

“官爺不知?”婦人擡頭,眉目含情好似尋常人家的妙齡女子。她畏懼黑刀,卻依然緊緊摟住夫君的身體。

但戎策有一雙陰陽眼,這些修為尚淺的妖魔都會在他眼中現出原形,更何況這只妖怪被古刀血刺斬下無數枝條,修為減退百年。戎策收了刀:“花妖?果然,這漫山遍野的花海是你所為。”

花妖将她丈夫放到地上,站起身微微整理羅裙,随後行了一個婦人之禮,溫婉到無法讓人将她和山上那些幹枯的屍體聯系到一起。她面色慘白,幾乎不能維持人形,如此重創卻不求饒認錯的妖怪,着實少見。

戎策不為所動,繼續問道:“你究竟是何意?”

“為愛人花開滿山,小女子可有過錯?”花妖說話不緊不慢,好似已經預料到會有這麽一日。

戎策學着楊幼清平日的樣子冷笑一聲,說道:“取悅心上之人并無不妥,但是傷及無辜者性命,伏靈司便要問責。”

“可問無辜之人在何處?”

“沿途見到的慘死之人,難不成與你無關?”戎策冷笑一聲,“說出來我都不信。”

花妖神色一變,似是黯然,也是譏諷:“好呀,若小女子說他們罪有應得,官爺恐怕也不信了。這條命,官爺拿去罷了。”

戎策上前一步,緊握手中血刺:“好啊,那你說他們何罪之有?”

“他們盡是欺負我官人的獵戶,還有與獵戶串通的官員,三年前逼得我和官人住進了山中。官人心善,我也未曾想過報複,直到半年前,他們發現了我為官人做的花海,竟打起了花海的主意,甚至半路截了他要一問究竟。”花妖看向躺在地上的樵夫,凄涼的聲音忽而變得憤懑,“所以我動手。官爺,你若是同那些惡人站一邊,小女子也無話可說。”

戎策沒出聲。也不怪楊幼清平日裏總訓斥他心善,他竟然下意識想要相信這妖。但僅僅是她一面之詞,更何況,她是妖。

一陣沉默,花妖似是看清了眼前這人與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霸一樣,也與傳聞中冷血無情的伏靈司相差無幾:“也罷,小女子不過是妖,您是身穿黑袍的伏靈司官爺,所謂公道不過是您的心思。”

“我,”戎策自認正直,自然聽不得這樣的污蔑,想要發作卻意識到,如果真的動手,不正說明自己蠻橫不講理,“我伏靈司何時專治?你可曾聽說伏靈咒枷?但凡被迫傷人或罪孽尚淺的妖怪,都可免除一死。但首先,你要讓我相信,你是被逼無奈。”

花妖眼圈泛紅,轉過身去。戎策手中的刀下意識擡起,看着花妖如溫婉女子一般坐到門邊,抱起昏睡的丈夫,解開他衣領,胸口上赫然橫亘着四五條可怖的傷疤。戎策認出這是獵戶用的匕首所致,傷痕無論形狀、痕跡都應該出自樹上吊挂屍體腰間的那把。

“除此之外,還有何證據?”

“只有一顆真心。”

“他一直不知你是妖怪?你這般修為,為何甘心隐居于山林之中,與一樵夫為伴?”

“這世間所有,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情字。有人傾心于權,有人傾心于義,也自當會有人傾心于情,不知官爺心在何處?”花妖緩緩道,“他前世護我于火海,我今生還他一片花海。因因果果皆是緣,不知官爺前世可否有心系之人?”

戎策心裏一緊,擡起的刀慢慢放下。

半晌,他說:“我信你。”花妖擡頭,眼中的喜悅發自內心,戎策知道她是願意為丈夫花開滿山的浪漫女子,斷然不會在這親手打造的世外桃源挂上無辜者的屍體。他也看得出來,花妖心性本善,她所求的不過是數十年男耕女織的幸福。

戎策将血刺收入背後刀鞘,轉身看向身後茂盛的叢林,揚聲道:“老師,您滿意嗎?”

“尚可。”楊幼清撥開身前的一株冬青,從黑暗中走出,肩膀上架着那只黑色的獵鷹。

他擡手,獵鷹展翅飛入夜色之中,戎策輕松笑道:“梭子給您帶的路?分明是我的鷹,竟然喜歡你更甚。”

楊幼清不搭理他,走到花妖身前,敞開鬥篷露出玄鐵鑲玉的腰牌:“京城伏靈司監察楊幼清。”戎策跟在楊幼清身後走上去,月光照得監察大人更漂亮——是漂亮,戎策心裏琢磨,五官立體,劍眉星目,白皙的皮膚反射着盈盈月光。

看着像是大戶人家少爺的監察大人,其實十一歲家破流浪,十四歲上戰場,二十一歲接手伏靈司,是血海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硬漢。戎策小時候崇拜他,現在雖然氣這師父脾氣古怪,但崇拜沒減多少。

“阿策,你過來。”楊幼清招招手,戎策立馬走上前去,方才盛氣淩人的氣焰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楊幼清從懷中摸出一支筆,通體白玉,筆尖卻是翠玉,月下泛着光:“伏靈筆,會用?”

戎策點頭,他刻過豬皮——這是必修課。

伏靈咒枷便是伏靈筆寫在妖魔耳後的一段文字,如同刺青,等到罪期過後再由伏靈筆消除。佩戴之妖魔若是使用丁點妖力,便會體會刺骨鑽心之痛。伏靈司每年都會有數十個犯了小錯或者罪不至死的妖怪戴上咒枷,短則一年長則數百年,有些還會選擇進入伏靈司端茶、倒水、打掃藏書閣以縮短罪期。

花妖雖然殺人,但是事出有因,戎策記得書上寫過,這樣的情況佩戴咒枷百年應當可以抵罪。楊幼清将筆放入他手中,戎策接過來卻如千斤重,神色凝重。

楊幼清以為他是怕下筆有誤,問道:“沒底氣?”

“不是不是。”戎策擡頭,眼中是如方才一般的輕松。裝出來的,楊幼清心想,莫不是自己在場他會緊張。于是他退後幾步,給徒弟留出空間。戎策咽下口水,靠近了花妖。

花妖摟緊了丈夫,側過頭去露出耳後的皮膚,戎策将筆尖靠近,尚未觸碰,只聽花妖突然輕聲問道:“官爺可否回答小女子一個問題?”

“講。”

“方才我用花粉襲擊,你為何沒有中毒,這花粉對常人可是百發百中。”

戎策眨眨眼并未回答,伸出食指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随後輕輕按住花妖的側邊額頭,伏靈筆刺破了她的皮膚。帶着芬芳的綠色血液流出,戎策不是第一次見妖血,并未驚愕,只是忽然有點憐香惜玉,加速幾筆将咒枷寫完,這才後退一步:“抱歉了。”

楊幼清在梳理梭子的毛,這獵鷹是戎策從北疆戰場帶回來的,回來之後和楊幼清親的不行,楊幼清也喜歡。他見戎策完成了任務,上前審視一番,說道:“還有進步空間。”

“您就不會誇誇我。”

好在花妖并不介意做了戎策練手的工具,于她,能和丈夫共度一生,受這點苦不算什麽,也無心去聽師徒兩人的對話。

“百年後自會有人清除咒枷,告辭。”

“姑娘早些休息。老師您等等我,梭子!梭子!沒心沒肺的小東西。”

“我帶着梭子,你背着小白。還不快去?”

霖州府城,霖王府內,一錦衣男子站在池塘邊,看着水中月色被錦鯉攪動散開,繼而回歸平靜。不多時,一個身穿黑色軟甲的男人上前,雙手抱拳行禮:“霖王殿下,又死了兩個。”

“怎麽回事,在哪裏?”霖王葉齋回過頭來,把手中的魚食随手一扔,身旁侍女随即蹲下身子去收拾。

黑衣侍衛名為戴佗,聽到問話畢恭畢敬回應:“城西白鳳樓,死的是兩個,兩個剛滿月的孩子。”

“兩個?”

“兩個。”

“又是白鳳樓?”

“又是白鳳樓。”

“你還會說別的話嗎?”

戴佗答會,葉齋皺皺眉,又問:“白鳳樓還開着?媛媛姑娘受驚吓了沒?本王要去查看一番。”

第二天一早,伏靈司衆人還沒出發,就收到霖王快馬加鞭一封信,詢問路程還有多遠,又說霖州府城出現了怪相,希望盡早前來解決。

戎策讀完信,把信紙一拍,震得桌上茶杯晃動:“金絮其外……拿我們伏靈司當自家府兵?”

睡了一整晚的白樹生晃晃腦袋,說道:“你又沒見過殿下,我覺得他挺有趣。”

“你見過?”

“前些年指揮使大人生辰,有過一面之緣。”

監察楊幼清是伏靈司的最高領導,那指揮使孟兆寧便是整個佐陵衛的最高領導。十多年前,他收養了戎策和戎策的妹妹,因為小孩這雙眼睛的天賦便認了義子,視如己出。孟家家世顯赫,當今皇後便是孟兆寧的胞姐,而霖王是皇後唯一的皇子,也算是戎策的表哥。

不過戎策常說,孟家這樣清廉正直的家庭,怎麽會有霖王這樣不着四六的外孫。

不知為何霖王殿下聽了去,竟然在一群纨绔子弟聚會的時候大肆批評伏靈司議論皇家,惹得戎策被師父罰抄國禮。

想想就來氣。戎策灌了一口涼了的茶,若不是他急需一件案子一點功勞升千戶,也用不着去幫霖王的親信除後患,再卷入這單事件中來。

楊幼清進門的時候聽見他們議論,輕咳一聲,兩人立刻住了嘴,戎策更是殷勤地迎上來,問道:“幾時啓程?”

“小白,你去江邊尋戰文翰,鬼丹一事有些棘手,驚動了黃泉。”楊幼清好似沒聽見戎策的問話,徑直走向白樹生,“切記,能不招惹鬼差就不招惹。”

白樹生偷偷看了一眼戎策,随即上前行禮,說道:“明白了,您放心。”

戎策瞥了一眼身邊的同僚,悄悄踢他腳腕,催促他趕緊走。白樹生笑着拿了他的劍走出去,楊幼清似笑非笑看着戎策:“有話單獨說?”

“伏靈司教徒弟,三年一次出師考,三年不過又三年,我這次過了沒啊老師?”戎策露出幾分讨好神色,他從進了孟家到二十歲身披戰甲凱旋歸來,從來沒受過挫折,直到遇見楊幼清這個災——嚴厲的師父。

楊幼清三天兩頭教訓他,他也就忍了,若是三年都沒能出師,豈不成了笑柄,臉上挂不住。楊幼清知道他心思,于是故作若有所思,點頭道:“好,你若是想出師,也好,從今天起到嶺南府暗樁做舵主。”

“那地方連官道都沒有!”戎策不滿。

楊幼清一把捏住他耳朵:“學得半斤八兩還想自立門戶?”

“疼疼疼!白樹生不就是十歲入門十三歲出師!”“那是因為他師父死了。”楊幼清松了手,不再說話,戎策倒是一驚。白樹生十三歲的時候,他的師父,前任監察離奇死亡。而那年,楊幼清二十二歲不到,恰巧從戰場回來,接管了伏靈司。

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半晌,楊幼清說:“你若是想走,我不攔着,若是要留在京城,留在我身邊,就老老實實做我的徒弟。”戎策揉着耳朵看他,忽然有些移不開眼睛。誠然,他不想丢人,但是他臉皮足夠厚,丢人就丢人吧,離開楊幼清,他不幹。

“那我再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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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一下:戎策是被撿來的,他義父是皇後的親弟弟,也就是國舅爺和佐陵衛的指揮使。所以皇後的親兒子是他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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