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 (1)
三、
藝術節到來的時候,江落和林露行的關系已經恢複如常了。
這一年到了末尾。十二月二十四號的早上,天氣晴朗,正在化雪,江落出門上學之前,發現客廳裏的挂歷快撕完了。她轉過身去,久違地認真看了看這幅挂歷。客廳裏是空的,而且很冷,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把挂歷上的紙張串在一起的銀色圓環也是空的,空空如也。她忽然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的空虛。這挂歷是江落去年年末在一家可愛的文具店裏看中的,她自己挂上去的,是一本色彩溫柔的手繪挂歷,江落還記得今年年初興高采烈地把它拿回家裏的樣子,新的挂歷上帶有一股幽幽的香氣,因此,每撕下一頁,她總有些微妙的心疼。
她去了學校,準備把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講給林露行聽,近來,無論發生什麽事,她老是忍不住要講給林露行聽,她恨不得林露行能了解自己過往十八年的全部。林露行不讨厭這樣,然而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江落很快就看出她不關心自己的生活,卻還是繼續了下去,在林露行面前,她已有些無法克制自己。
經過上次那個小小的疏遠事件之後,她們兩人很快又一起出入學校的各個場所了,她們還是像之前那麽親密友好,可能比之前還要更為親密友好。從那天開始,林露行突然對江落表現出了一種溫柔的熱情,她用親密的行為挽留她,像小動物一樣依賴她。江落一面感到欣喜,一面又暗暗恐懼。或許林露行察覺到了什麽才故意這麽做,她在引誘江落,捉弄江落,為她設下甜蜜的誘餌,她精心灌溉着江落心中黑暗的叢蔓,等待着那些尖銳的荊棘有朝一日破體而出。
待到江落一頭栽入陷阱,林露行便會用無辜而慌亂的眼神看她,沒有什麽比這種眼神更能拷問一名對同性朋友心懷愛戀的可憐人。一旦江落向她吐露那種危險的情感,她們就再也不是朋友了,林露行不會嫌惡她,反之,還會比現在還要溫柔,她将溫柔地奪走江落的尊嚴,然後成為江落的主人,毫不客氣地驅使她、毀滅她,就像她對待許許多多敢于表白的人那樣。
江落深谙林露行支配他人的原理,上個月,她還在苦苦掙紮,以為自己可以從林露行的魔力中幸免于難,現在她連這樣的想法也放棄了,她已經深陷其中,不斷地向泥沼的底部沉去。她之所以老老實實地呆在林露行身邊,把她當做唯一的、無人可比的朋友,只是因為逃避林露行比守着林露行更令她感到痛苦罷了。況且,林露行是絕不會放她走的,她對江落的興趣遠沒有到消磨殆盡的地步。林露行也許對其他事情都無所謂,尋找江落這件事,她卻始終不遺餘力,她既然跑到江落的班上去找她,自然也可以跑去她家裏,她知道江落不會生氣,反而會受寵若驚,她一向理直氣壯地對江落的生活進行幹涉。
江落走進校園,看見操場上藝術節的舞臺已經搭起來了,今天下午藝術節就要開始,學校把這作為一項傳統活動,每年都會舉辦,各種比賽一直進行到晚上八點。舞臺在操場的正中央,許多空的椅子放在旁邊,那是評委的位置。清晨的操場霧蒙蒙的,青黃的草葉之間凝結着白霜,裝飾舞臺的彩色氣球和絲帶在淺灰的晨霧裏若隐若現,仿佛蒙上一層軟紗,失去了它們本來的顏色。
這是秋冬常見的景象,早上的校園,到處都是朦朦胧胧的,江落知道有些情侶會躲在起霧的角落,趁着晨讀鈴還沒打響,偷偷地接吻。她偶爾幻想林露行站在缥缈冰冷的晨霧之中,站在枝葉繁茂的樟樹下,閉着眼睛,獻出她柔軟的淺色嘴唇。這一定是在快上課時發生的事,手表的銀色指針毫不留情地走動着,她的睫羽顫抖好似焦急的催促,下一刻她也許就會張開眼睛,也許不會,她單純地沉溺于親吻之中,除非那道令人膽戰心驚的鈴聲響起,否則沒有什麽能把她和對方分開。
江落從沒有幻想過那被淹沒在晨霧內的另一方會是自己,因此,與她的幻想伴随的通常是酸澀的痛楚,在胸中逐漸生根蔓延,一點點地吮吸她的血液,但久而久之,她也能從中感到快樂,甚至為此陶醉不已,這是自虐的藝術。
江落的班級很熱鬧,充滿了節日氣氛,教室後面的黑板上用紅色和綠色粉筆書寫了‘聖誕快樂’的中文和英語,白熾燈上懸挂着五顏六色的紙拉花,牆壁上貼着金銀兩色相雜的塑料絲花球,閃耀着廉價而刺眼的光芒。江落到達教室時,離上課還有十分鐘,早到的同學們似乎都挺高興,七嘴八舌地議論着過節的打算。江落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放下書包,還沒來得及拿出課本,杜娜莎就來了。
杜娜莎走到她的課桌跟前,目光閃爍,雙手捧着一個漂亮的紅色小紙盒,朝外的一面嵌着透明的塑料,紙盒頂端用白色螺紋織帶系成蝴蝶結,蝴蝶結兩側垂挂着兩個金色的鈴铛,透過塑料,可以看見盒子裏面裝着一只又大又紅、顏色豔麗的蘋果。
杜娜莎猶豫了一下,把盒子輕輕地放在江落桌上,說了一句:“聖誕快樂,江落。”
“謝謝……”江落頗感意外,一時間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不知從哪年開始,在學校裏流行起攀比平安夜當天收到的蘋果的數量來,把這個當成受歡迎與否的評判标準,送蘋果随之變成了滿含情意的行為。因此,收受杜娜莎的蘋果,江落于心有愧。将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她和杜娜莎并沒有變得比之前更熟悉。林露行把她從杜娜莎身邊召走了,盡管當初熱心地為杜娜莎提供了詩集,與林露行和好之後,江落甚至想都沒想到要去關心一下杜娜莎的朗讀究竟準備得如何,也沒有問她選了什麽詩。她倒是有兩次翹課陪林露行去挑選藝術節的服裝。另一方面,這也有杜娜莎為人過于乖張的緣故,江落總覺得她有一種使人望而生畏的氣質,不敢輕易與她搭話,不得不與她交流的時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杜娜莎的目光又複雜又沉重,褐色的瞳眸深處,鑲嵌着暗色的玻璃碎片似的感情,某些時刻,江落覺得她幾乎是恨着自己的。她對別人完全不是這樣,杜娜莎在班上有很多朋友,常常跟她們一起行動。她這個人讓江落看不透。
“聖誕節準備去哪過呢?”杜娜莎送完蘋果之後,并不急于離開。她稍稍傾斜上半身,越過課桌,向江落靠攏。一絲卷曲的頭發從她耳後滑落,課桌的邊緣陷入她罩在紅裙子下的大腿。“明天剛好是星期天,大家都準備出去玩。”她說。
“但是明天有雪……”江落把蘋果收進抽屜裏,搪塞道:“天氣太冷了……人又多,呆在家裏不好麽?”
“我也是這麽想的。”杜娜莎完全沒有失望的意思,僅是點了點頭,回答道。她轉身要走,卻想起什麽似的,側過身子,認真地說:“江落,我的節目是今天下午兩點,你記得要來。”
“當然會的!”江落急忙答應,她故意做出幾分委屈的樣子,責備杜娜莎不該認為她會忘了。
直到杜娜莎走回位置上坐下,江落才注意到,杜娜莎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她已經把上臺的裝扮率先穿戴了起來。杜娜莎穿着白荷葉邊的黑色的小禮服,白領巾,紅色的毛呢裙子,胸口戴紅色玫瑰別針,花蕊部分由珍珠攢成。她的頭發和往常一樣梳成低雙辮,不過,今天用卷發棒夾成了羅馬卷樣式,非常漂亮,杜娜莎的卷發弧度自然而有光澤,簡直像外國人。
不知道林露行會不會也做了準備,江落打開課本,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她滿心期待着下午藝術節的狂歡,還有明天久違的放假,恨不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亂叫亂跳,讓老師快點下課。林露行今天的節目排得晚些,江落要去幫忙,林露行負責出演一個話劇裏的角色,那身舞臺上的戲服她是絕不會穿來上課的,但沒準她會先化個妝,弄個發型,沒準還會在課間跑到畫室外面偷偷補上被舔掉的口紅。
在浮想聯翩中,江落心不在焉地熬過了一整個上午,下課鈴一打,她就急匆匆地沖出教室,來到畫室門口。她來得太快了,美術生們還沒下課,美術樓前靜悄悄的。然而,在這裏等待的并非她一個人,有人來得比她還早。陰森的樟樹下,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仰頭看着樓上,那是她所熟悉的杜娜莎。
她今天仿佛和杜娜莎特別有緣,江落幾乎要以為她是為自己而來的,吃驚之餘,還是決定過去打個招呼。
“你在這裏……等人?”
“是的,今晚的話劇我要去打雜,我也是話劇社的。”杜娜莎平靜地看她一眼:“你來找林露行?”
“嗯……嗯。”江落笑了笑,看着地面,對這樣的場面感到十分尴尬。她還不知道這兩人原來是一個社團。
“你特別喜歡林露行吧。”杜娜莎忽然說。
江落被她吓得猛一擡頭,這才想到杜娜莎可能沒有那種意思,是她心虛,想得太多。即便如此,杜娜莎的提問也算是冒昧了,江落把這當成是對自己的責備。“那當然是喜歡才能做朋友的呀。”她吸進一口冬天的冷風,擺出掩飾的微笑:“我也喜歡杜娜莎。”
這自然是女孩子們之間漂亮的場面話,她們的喜歡太廉價了,杜娜莎聽了并沒有什麽反應。
“我也希望……”杜娜莎揚起眼睑看她,用甜蜜的、冰涼的聲音說:“我也希望你能喜歡我……”她把喜歡兩字咬得很重。
杜娜莎剛說完,美術生們終于放了學,從樓上下來了。他們吵吵鬧鬧的,議論着老師今日的評分和作業,一齊擠到樟樹下面一個貼白瓷磚的水槽裏,争先恐後地擰開水龍頭。美術生們手中拎着要洗的水桶和顏料盒,手上全是亂七八糟的顏色。今天上的是水彩課,有人的圍裙還沒摘。他們擠作一團清洗畫具時,散碎的陽光便在白色的水槽中、盛滿水的水桶裏、在顏料盒上閃耀,一片明晃晃。林露行最後下來,慢悠悠的,沒化妝,沒打扮,可還是好看。她手裏也拎着水桶,她應該第一眼就看見了江落,卻沒有上去跟她打招呼,而是先把水桶裏的髒水倒了,再走到洗手池跟前,有人給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等會去哪吃飯?”江落走上前去,問道。
“不知道呢。”林露行說:“我什麽也不想吃。”
“不過還是會吃的吧?”
“是啊,不吃也不行。”林露行出着神,惆悵地回答,她的眼睛忽然朝一邊怪異地一瞥。“随便吃點什麽應付好了,我想吃……蘋果。”
“蘋果?”江落一頭霧水,她首先想起的是那些給女同學送蘋果的男孩子,大約林露行收到了不少,她是故意這麽說,為了告訴江落她有多受歡迎吧。
“今天蘋果可不好買,到處都賣完了。”江落竭力保持着正常語氣,歡笑道:“不過你嘛,林露行嘛,你大概想要多少蘋果就有多少吧?恐怕你一個人都吃不完,我可以幫你吃點,別客氣。”
林露行不說話,卷起袖子,把滿是顏料的雙手放在冰冷的水流底下沖洗着,使勁摩擦染上灰色和橙色的皮膚。美術生們似乎沒有一個害怕這冬天的冷水,江落特別敬佩他們這點,又有些替林露行難過,她那雙嬌嫩纖細的手在揉搓中泛起了緋紅,手背上浮現着幾塊青紫,如果冬天還不過去,如果這種日子還不結束,江落想,這雙她常常牽着的手就會凍腫。
“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他們送了我蘋果,我沒要,我不想要。”林露行洗幹淨了手,向前伸直胳膊,甩掉手上的水珠。水珠在中午的太陽底下、在她指尖閃閃發光。“我想吃你的蘋果,江落。”她柔聲說。
江落一愣,臉上不争氣地略略發燙,她讪笑着朝一邊轉過臉,希望不要被看出來。趁此機會,林露行長舒一口氣,用剛洗完的、冰塊一樣的雙手包住她的手,手指探進她的袖子裏,把她當做暖手的水袋,貪婪而毫無愧疚地掠奪着溫度。
“我還以為你會送我呢。”林露行淡淡地說:“你沒準備嗎?”
平心而論,江落不是沒有想過給林露行送蘋果,昨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看見賣蘋果的人,心裏還浮現過這樣的念頭,可是她立刻就把自己否定了。江落幾乎不敢做任何對林露行表示好意的事,她沒法像杜娜莎一樣大大方方的送出禮物,她的內心充塞着可怕的雜念,充塞着嫉妒、渴望、畏懼、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她已經疑神疑鬼到了生怕一個蘋果也會暴露內心想法的地步。這種強烈的、複雜而扭曲的情感就快要戰勝她的理性,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拼命壓制它,不敢放松片刻,江落越是瀕臨崩潰,就越對林露行寸土不讓。
面對林露行的詢問,她曾靈光一閃,想起了杜娜莎送給她的、那只放在抽屜裏的蘋果,她大可以說句謊話,取得林露行的歡心,但這麽做太混蛋了,她對不起杜娜莎的好意,光是這個想法就足以讓江落羞愧得無地自容。
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從一旁傳來了杜娜莎微弱的聲音。杜娜莎細聲細氣地說:“林露行,今天我兩點要朗誦,我三點鐘去你們那裏幫忙準備可以嗎?”
江落這才意識到杜娜莎一直沒走,她要找的人也是林露行。林露行捧着江落的手,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
“一定要好好表現,杜娜莎。”林露行說:“我記得你今天下午有朗誦,我到時候去給你加油。”
“謝謝……”杜娜莎局促地回答。她看起來還有問題要問,江落也覺得她和林露行之間肯定有不少東西要商量,畢竟話劇的準備工作是很繁雜的。
但是,緊接着,發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江落意料的、驚險的事故,可以說是咄咄怪事。往後江落每當回想起這一幕都心有餘悸。林露行突然松開她的手,朝杜娜莎走了過去。江落看見她一步步靠近杜娜莎,最終筆直地站在她跟前,彎下腰,把臉湊近杜娜莎的臉,近到了快要貼在一起的地步。杜娜莎被這突如其來的逼視吓得呆住了,怔怔地望着林露行,試圖從她臉上找出這麽做的原因,林露行面無表情,仔細端詳着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她比杜娜莎高十幾厘米,身材也更加豐滿結實,杜娜莎和她一比,顯得像個沒長開的小孩子。當林露行靠近杜娜莎,後者那種使人恐懼的陰沉氣勢忽地一掃而空,杜娜莎把交疊的雙手在心口,臉色慘白,不知如何是好。她瞪大眼睛,想要通過與林露行的對視挽回幾分顏面,卻毫無底氣可言,仿佛那種故意打扮得很成熟、裝模作樣的初中生,強行要和大學生相比一樣。
“你真可愛,我一直覺得你特別可愛。”片刻,林露行無比溫柔地說,伸出兩只手,揪住杜娜莎柔軟的臉蛋,往兩邊使勁拉扯了兩三下,這通常是長輩對可愛的小孩所做的舉動。“你為什麽不怎麽笑呢?”林露行遺憾道:“你現在就很可愛,我一直覺得,你像個小妹妹。”
杜娜莎猛地捂住臉龐,從她臉上流露出的嫌惡以及錯愕的神情來看,她顯然覺得被侮辱了,她用牙齒輕輕咬住了下嘴唇。林露行視若罔顧,猶嫌不足,在她肩上拍了拍,說道:“沒事的,不要緊張,你能發揮好。”
杜娜莎把這份好意視作乘勝追擊,一把打開了林露行的手。林露行的手停在半空,杜娜莎緊緊地皺着眉頭,兩人間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江落剛上前一步,想打個圓場,杜娜莎霍地把腳一跺,不加掩飾地、恨恨地看了林露行一眼,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和我一起上樓吧。”林露行回到江落身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還有東西在畫室裏,要收拾。”
“你這是怎麽了?幹嘛惹她?”江落不禁為杜娜莎感到不平:“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嗎?她不是很喜歡別人跟她開玩笑,而且你跟她也沒那麽熟。”
“……是這樣嗎?”林露行沉思地聽完,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和她很熟,了解她的性格。我和她不熟,所以不知道。我看她長得挺可愛的,今天又打扮得很可愛,所以沒忍住。”
“江落。”她們一前一後地走上通往畫室的樓梯,林露行停下來,惶恐地叫住了她:“如果我……我真惹得杜娜莎不高興了,麻煩你替我道個歉,我不好意思親口說,你告訴她是替我去的。”
“……你自己去吧。”江落又覺得她害怕的腔調很可愛,不禁嗤了一聲,語氣柔和下來:“杜娜莎還是道具組打雜的,你得跟她……至少友好相處吧?弄得她不高興,話劇還怎麽演。”
林露行沉默了一陣,江落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等兩人都走上樓梯之後,林露行雙手拎住裙子,在江落面前輕快地轉了個圈,輕飄飄地說:“我演的本來就是一個被人陷害的角色。”
林露行把化妝包放在畫室中了,她要收拾的就是這個。化妝包挂在畫板旁邊,裏面裝着她從家裏帶來、在平常日子不被允許使用的化妝品。江落這才弄懂她的意思,林露行打算在畫室裏化妝。畫室雖然逼仄,江落多來了幾次,卻也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這是個淩亂但很有生氣的地方。室內空調開得暖和,滿地都是顏料漬,畫架胡亂堆放着,牆上挂着美術名作的複印件和高分作業。用來作為水彩靜物參照物的幾個水果,放在最前面的椅子上,在一個落滿灰塵的白瓷盤上面,可以看出擺放太久,已經腐爛了。蘋果的背面深深凹陷下去,發黃發黑,香蕉的一側滿是屍斑似的斑點,凹凸不平,呈現出令人作嘔的褐色,瓷盤底部盛着一汪漚爛的汁水。許多小蟲圍繞着腐爛的水果飛舞,如果靠近,可以聞見一股使人不快的氣息。為了掩飾這腐爛,在面向學生的一邊,塗抹了許多紅的、黃的、鮮豔的顏料,鮮豔得過于虛假,反而襯得腐爛之處越發肮髒可怕。
“我特地把化妝品帶出來的,不想去寝室化妝,室友都在。”林露行對江落說道。
她推開畫板,清出一塊空地,然後取出一面黑色的鏡子,讓江落坐在對面,給她端着,她面對鏡子慢慢地化起妝來。江落把臉藏在鏡子後面,林露行專心致志地往臉上抹東西,從她的角度看來,宛若林露行是專注地看着自己,對着自己化妝。
林露行化妝花了四十多分鐘,那一道道嚴密的程序看得江落眼花缭亂,她拿着鏡子的手也酸了。等到林露行的妝容大功告成,有些吃完飯的同學已經回了畫室,每個人都要把林露行看上兩眼,誇贊她的漂亮。林露行今天興致很高昂,她并不是個健談的人,卻和同學們聊了好一陣子的天。她仿佛衆人的首領,帶着全套妝容坐在椅子上,穿着褐色尖頭皮靴的兩腳,腳尖并攏立起,在地面上輕微地旋轉。她即使胡亂說些不對題的話,答非所問,上句不接下句,大家也都接受了。
時間到了一點半鐘,林露行仿佛不記得下午兩點要去聽杜娜莎朗誦的的約定。期間,還有個女孩子帶了一杯布丁奶茶到畫室來,包裝很新奇,沒有見過,應該不是在學校附近的奶茶店買的。林露行感興趣地湊過去,那女孩子問她要不要品嘗,得到點頭之後,驚喜地抽了吸管遞給她。林露行接過杯子,把面上的一層塑料紙撕開一點,就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來。
江落在旁邊望着,倏忽心頭一動,垂下腦袋,對着膝上的鏡子發呆,她的倒影有點兒臉紅。
好在她們終究沒有錯過杜娜莎的朗誦。江落拉着林露行來到操場時,杜娜莎剛好登上深紅的舞臺,站在話筒面前,兩手按在裙子上,向觀衆深深鞠躬。杜娜莎也化了妝,戴着兩只水鑽蝴蝶發夾,林露行有一點沒說錯:她看起來很小,很可愛,大概正因如此,才總是用莊重的服裝和陰沉的神色來制造氣勢。臺上的杜娜莎是很有氣勢的,她的聲音非常宏亮,充滿激情,和往日大有不同,只要認真聆聽,便可以感受到那種洋溢澎湃的情感。她誦讀詩篇有幾分引吭高歌的古風,深沉時猶如一遍遍沖刷巨岩的海水,低吟哀嘯,轉瞬化為漂浮的泡沫和水汽,于嗚咽內落入虛無,回環往複,永不停歇;高昂時又像猛烈的狂風,在碧空中吹卷,從世界這一頭吹到那一頭,發出可怖的聲響,奮力地掠奪着人世的一切,把它們撕碎,帶往遙遠的、無盡的天上。
杜娜莎對朗誦異常投入,一只手捧着詩冊,另一只手朝前方略略伸出,仿佛摸索着、追索着那種用世間一切言語皆難以形容的感情……于原作者薩福而言,并非只對一個人的感情。
江落對于她的朗誦不是全然認可,薩福的詩多數是清新、優美、愉快的,适合用溫柔的語氣娓娓道來,而杜娜莎為了加強聽覺效果,營造具有感染力的現場氛圍,故意生造出許多抑揚頓挫,炫耀自己在這方面的才華,未免讓人感到牽強做作。江落聽完她的朗誦,反而覺得适合她讀的是《伊利昂紀》之類的史詩。
“讀得真好。”林露行評價道:“但為什麽要選薩福呢,總覺得有點奇怪。”
她們從觀衆席中間溜出來,到舞臺後方搭起的塑料棚子裏去找杜娜莎,林露行說要親自向杜娜莎道歉,順便和她談談道具組需要她幫忙的雜務。江落攥着她的手穿過人群,心跳得很快,她口齒不清地問:“究竟哪裏奇怪?”
林露行沒有回答,她向衆人中張望,反問:“你覺得哪裏奇怪?”
這個問題沒有探讨出結果。她們很快找到了杜娜莎,林露行和她一見面,就道了歉,說自己有時候舉止奇怪,不知輕重,請她原諒,她說得十分真誠,全然沒有平常那種冷淡倦怠的樣子。杜娜莎早就消了氣,她的朗誦極其成功,心情很好,完全沒有怨言地寬恕了對方,還和林露行約定三點鐘在話劇社見面,林露行要先去拿服裝,之後杜娜莎會過去看她們最後一場排練,幫他們搬運道具。江落本想和林露行一起去取她的演出服,林露行卻拒絕了,她告訴江落,她要和話劇社的成員們一起行動,江落從來沒見過他們,跟着不大方便,容易尴尬。江落本來想提出異議,她覺得自己是和任何陌生人都能相處得來的,林露行沒等她說話,便用冰涼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嘴唇,說:“乖乖等着我就好了。”
一旁的杜娜莎急忙接話道:“和我一起在這裏待到三點鐘,然後一起過去吧。”
于是就這麽決定了江落的去向。容不得江落拒絕,她只有坐在劣質塑料圓椅上,和杜娜莎在吵鬧且沒有空調的後臺棚子裏渡過半個小時,忍受背後的人來人往。她覺得這比和一群陌生人上街還要尴尬得多。何況她身旁坐着的是杜娜莎,杜娜莎的眼光頻頻從她身上掃過,江落即使想說點什麽話緩解氣氛,也不敢開口。如果這時拿出手機來玩,又很不禮貌,重複了上次的錯誤。
“我沒想到,大家都知道薩福,你也是,林露行也是……”出人意料地,杜娜莎先向她搭話了。
“我也……我也覺得很奇特,很有緣分……”江落支吾着說:“我以為,林露行不會感興趣的……”
杜娜莎沉靜地注視了片刻她的側臉,忽而說:“你在想林露行嗎?”
她的目光是審視的,仿佛一個冷酷的、掌握了種種證據的丈夫,在妻子出軌第五年的某天早上,醒來之後,注視着她的臉,突地吐出這樣一句話。江落對此感到些許不适,她早已發覺,林露行和杜娜莎之間存在着微妙的、糾結缭亂的敵意,通常圍繞着某件小事爆發出來,像一星火花,很快又消失了。尤其是當江落知道這兩人其實早就認識,還是一個社團的時候,她更加确信了。林露行和杜娜莎的關系不像是普通社員之間的關系,江落懷疑她們在話劇社裏有某些競争,用競争來形容她們的關系是非常合适的,她們像是一對心照不宣的對手,在這樣那樣的小事上糾纏不休,一舉一動暗藏着競争的危機。
至于她們在對江落的友情上的紛争,江落還以為只是更加激烈的那一種競争的附屬品。她看得出來,杜娜莎非常喜歡自己,而且這是一種非常固執、無從探尋的好感,與她和林露行之間的矛盾如出一轍,江落對此很是困惑,只有通過一味的逃避她的好感來保持內心的寧靜。
“你幹嘛老說這種不着調的話。”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杜娜莎揮了一下手。
“話劇社有很多好看的男孩子,你在擔心嗎?”杜娜莎追問。
原本江落完全不擔心這個問題,甚至壓根沒有往這方面想,可杜娜莎這麽說了,就像是提醒了她。她想到林露行丢下自己,和男孩子們一起上街去取衣裳,給他們看自己的漂亮禮服,接受他們的贊美,心情的确說不上愉快,她品嘗到自己的心,就像剛結的青色梅子一樣酸澀。
“我上一次在你家裏,就看出來了。”杜娜莎小聲說:“你很怕……別人把林露行從你這裏奪走。”
“你是不是有點……太以林露行為中心了?”見江落沒有回答,她試探地問:“所以我看你,有時候總為了一點小事不高興,我希望你能更高興一點。”
這麽說幾乎等同于挑撥她和林露行的關系。江落苦澀地一笑,用力搖了搖腦袋,想趕快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她沒有辦法責怪杜娜莎,杜娜莎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而在杜娜莎說出口之前,她就洞察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江落并不擅長自欺欺人,她一直以來的全部渴望就是獨占林露行,她看守林露行猶如醜惡的龍看守珠寶,她絕不能容忍任何人比她還要親近林露行,比她更受到林露行的青睐。盡管她知道這樣的人是一定有的,也許還不少。但倘若因此就叫她放棄對林露行的執念,她卻連死也做不到,有時候,她情願懷抱巨大的痛苦,在林露行身邊死去,什麽都不為,就這樣徒勞地死,徒勞的死是最高尚的死。她的心裏沸騰着執着的、強烈的情感,年少的熱情不斷戰勝她的理智,她很快便被折磨得無法正常思考。
“杜娜莎。”江落懇求地瞧着對方,嘴唇動了動,問出了那個她唯一關心的問題。這一個月來,她為此陷入瘋狂的猜忌和懷疑當中,宛若驚弓之鳥,杜娜莎說的任何話她都不在意,她想得到答案的只有這個問題。
“杜娜莎,你是不是知道她的很多事?她有很多事不願讓我發現,但其他人卻可能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她這麽問了,相當于完全坦誠了。她幾個小時以前還拼命掩藏的內心,被她以一種自暴自棄的态度和盤托出,江落也沒想到會發展到這一步。一方面,向杜娜莎坦誠似乎毫無問題,剛好說明了在她心中,對林露行和對杜娜莎懷抱的不是一樣的感情,另一方面,江落今天的情緒波動很大,比往日更加奇怪,她一整天都非常不安,大概從看見那個空的挂歷開始,她的心理就失常了。她想起去年把挂歷挂上去的時候,家裏也是空無一人,江落的家永遠是空的。能陪伴她的只有林露行,她只需要林露行的陪伴,那些泛泛之交無法安慰她的情緒。倘若林露行真的被別人奪走了——江落知道她一定會,她很絕情——那麽江落就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在遇見林露行以前她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她未曾嘗過這樣親密的、彼此都是唯一的滋味。江落習慣了取悅他人,拼命扮演小醜的角色,她害怕被林露行丢下。她害怕一切空無的東西,她害怕孤零零一人面對那麽多個房間,每個房間裏不知道會有什麽。
“對不起。”杜娜莎歪着腦袋看了她一會,把窄窄的手掌放在她肩頭:“我也不清楚。”
“杜娜莎。”江落順勢一把握住杜娜莎纖細的手腕,把她的兩手都握在手裏,發顫地說道:“林露行會不會理解我?她如果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會不會讨厭我,然後再也不理我了?要是我主動把我的想法告訴她,結果失敗了,那我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還有可能被傳的到處都是。讓大家都讨厭我。”杜娜莎突出的骨頭硌得她掌心生疼,江落絕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