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 (2)

問:“你會不會讨厭我呢?”

她抛棄了自己的全部理智,舌頭打結,連話也說不清楚。杜娜莎對她展顏一笑,模樣溫柔。“不會的。”她說:“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是不會讨厭你的。”

背叛這個詞用得很怪,但江落沒有多想。“不……”她絕望地把身體向後仰:“我只是說說,我做不出來的。”她苦笑着搖了搖頭,咬緊牙齒,自我催眠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情!”

她聽見杜娜莎輕輕嘆了一口氣,杜娜莎把手從她手裏抽出來,摸了摸她的頭發。

三點鐘,她們到達了話劇社活動室,經過一通發洩,江落的心情已經平複,甚至有點後悔不該對杜娜莎說那些話,她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臊,半個小時以前的她自己簡直像是另一個人。不過,由于吐露了秘密,她和杜娜莎的關系也微妙地拉近了幾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覺得杜娜莎可怕,杜娜莎撫摸了她的頭頂,讓她覺得杜娜莎偶爾也是出乎意料地可親的。

江落一進活動室,首先去找林露行,杜娜莎把西服脫下,搭在臂彎裏,露出裏面黑色的毛衣,然後拿起臺本,出神地看了起來。因為要穿上表演的衣服排練,活動室裏暖氣開得很足,每個人都覺得燥熱,過了一會,江落也脫下了大衣,随意地搭在椅背。戲服被一件件從大袋子裏整理出來,活動室角落用窗簾和挂鈎搭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換衣間,參加演出的人依次去裏面換上衣服,所有人都嬉笑着,調侃地背誦臺詞,在大鏡子裏欣賞自己的模樣。輪到林露行了,她拉了江落一把。

“過來幫我換衣服。”林露行說:“這個衣服是後面有拉鏈的,特別小,我一個人穿不上。”

江落稀裏糊塗被她拉進換衣間,嘩啦一聲,面前暗了下來,狹隘的空間從左至右地籠罩了她們,林露行把簾子拉上了。所有人瞬間被隔絕在外,那些悲壯嚴肅的臺詞也模糊如同背景音。整個希臘都遠去了,這個小小的地方此刻只屬于她們倆。林露行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地解開扣子,脫掉衣服,大方磊落。江落先是盯着她看,後來掉開了眼睛。林露行身上很白,她的身體如石膏像一樣勻稱,又猶如玉石般流溢着近乎透明的光澤。她站起身,一件件衣服仿佛蟬蛻,從她光滑蒼白的皮膚上滑過,一層層落在地上,顏色缤紛的僞飾當中,顯出她高聳的胸脯和修長的腿。林露行穿着黑色胸衣,外罩一層黑色蕾絲,她輕巧地跨出衣服堆,拿過那件上臺表演用的白色裙子套在身上。随後她重新坐下,撩了一把頭發,示意江落給她拉禮服裙子的拉鏈。

這是能讓男性發狂的身體,江落默默地看着她脊骨突出的後背,心想。她要引誘男性,沒有不得手的,而且她一定會引誘,林露行無時不刻在引誘他人。當江落把拉鏈向上拉,在胸部卡住,她才知道究竟是哪裏小了。林露行吸着氣,揮動手臂讓她使勁兒,這點燃了江落的嫉妒心,她弄不清自己到底嫉妒林露行這可怕的誘惑力,還是嫉妒有權被她誘惑的男性。她摁着林露行肩膀的手故意用力,野蠻把她的身體向前按,因為沒有控制好力度,竟讓指甲把胸衣外面罩的那層蕾絲抓破了一點,一個小孔留在黑色的薔薇織紋中間,江落慌亂地把它撫平。

“這次藝術節之後。”林露行感到肩膀上她的撫摸,開口說:“再過三天就是美術生聯考。”

聯考的日子江落早就知道,有點奇怪她為何忽然提起,只是嗯了一聲。

“然後就是校考,再就是放假。”林露行又說:“我報了分數比較高的學校,要去外地考試,所以我們以後幾個月都很難相見……”

“嗯……”江落的聲音變得遲疑了。她不是沒有想過分別的日子,也知道那個時刻正逐漸接近,高三的時光不是永恒的,雖然和林露行待在一塊,她時常有日子會這樣永遠進行下去的錯覺。她終有一天會失去林露行,失去整個的青春年華。江落不敢想象未來,她連現在的日子都過得戰戰兢兢,更遑論未來,她憎恨沒有林露行的未來。

“校考最遲的一場在三月份,剩下三個月,我說不定會休學。”林露行語氣平靜:“像去年那樣,家裏請老師來教我。我的文化課成績不太好。”她扭過頭,依戀地看了江落一眼:“可能到高三畢業,我和你都不會有這段時間這樣在一起的機會了。”

“突然說這個……做什麽呢?”江落深深地把腦袋埋下去,機械地拉扯着那條拉鏈,迫切地希望能趕緊把它拉上去,她滿手是汗,拉鏈從她手裏滑脫了。

“江落。”林露行微微啓唇,凝視着她:“……你其實很難過吧。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又露出了那樣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處于瘋狂之中,她的模樣自有一種優柔的神聖,不像活在人世,令江落癡迷。一絲冬日下午的陽光從簾子側邊鑽了進來,在林露行雪白的衣裙上印出一條光痕,江落沉思良久,用手隔斷了那道光線。她祈求似的捉住林露行裙子的一角,她在這一刻有了絕不該有的想法,她的思維被狂熱徹底蒙蔽了,她想起林露行種種可疑的舉動,林露行對她和對別人到底是不同的,林露行或許也不願意離開她,這是她對她的暗示。方才對杜娜莎咬牙切齒發下的誓言,半個小時後就被江落滿不在乎地抛棄、違背了,在林露行面前,決心和誓言顯得如此廉價,一切都如此廉價。江落瘋狂地立起身來,給自己立了一個賭注。

她虔敬地望着林露行,顫聲問:“你今天晚上有空嗎?”

林露行一怔,訝然道:“為什麽不現在說,非要等到今天晚上再說?”她的眼睛略略彎起,目光銳利:“如果我今天晚上恰好沒空,如果別人有約在先呢?”

“……是嗎?”握住她裙子的手放松了。江落一時無法接受這份判決:“你真的有約了嗎?”

“說不定有。”林露行饒有興味地觀察着她,回答:“所以你就不說了?”

她的眼神是捕食者的目光,是神檢視祭品的眼神,江落在這眼神裏驟然清醒過來,回憶起了林露行的禀性。她渾身發冷,猶若被大雨澆透,她的腿腳輕微抽搐了兩下,林露行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她什麽都知道,江落忽然确定,林露行從頭到尾都是在戲弄她。對她的戲弄和對旁人的戲弄沒有區別,林露行對江落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感情,她不感興趣江落要說什麽,她只是想在聖誕節當天開個玩笑,惡作劇一下,以便欣賞江落癡傻的表情,她最喜歡這樣虐待別人,林露行根本不清楚自己會給他人帶來怎樣的痛苦,她對她的冷酷毫不自知。

“原來如此。”江落低下頭,悶悶地回答:“那麽……祝你玩得開心。我其實……”她差點窒息,怪異地狂笑了起來:“我其實沒有什麽話要說……如果說有的話,就是——聖誕快樂!”

江落對這個玩笑十分滿意,她的笑是真心的,這會兒,她覺得自己是滑稽的天才,滑稽的天才往往能在悲劇中演出喜劇。盡管破綻百出,她還是反将了林露行一軍。

江落以為林露行會跟她一起大笑,驚動在場的所有人,然而林露行并不喜歡,她的神情變得凝重了,有幾秒鐘,甚至顯得氣鼓鼓的,那低垂的眼睑和緊閉的嘴唇,流露着十足的厭惡。

“你等着我……”林露行用極其幽弱的、憤恨的聲音說。她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從簾子外面,很近的地方,傳來了杜娜莎的聲音。“江落,可以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杜娜莎大聲說:“我的手機不知道放哪兒去了,我給我自己打個電話。”

這聲音成為了江落的救命稻草。江落急忙應聲道:“在我大衣裏,我大衣在那個椅子上,沒有密碼。”杜娜莎窸窸窣窣地找了一會,大概找到了,嗯了一聲,又靠近了簾子,小聲說:“你們快點吧,還有人等着呢,沒多少時間了。”

江落這才意識到她們确實耽擱了太久,被杜娜莎提醒使她更加尴尬,急急忙忙地返回去給林露行拉拉鏈。江落急于脫身的願望得到了滿足,這一次沒花多少功夫,她就替林露行把裙子穿好了。林露行一言不發,站起身來,掀開簾子,走了出去,看也沒看回頭江落一眼,就像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江落終于得到了她的鄙夷。這一天直到晚上,林露行都沒再看江落一眼。江落把滿地的衣服撿起來,抱在懷裏,目送林露行走到明亮的場地中央。排練開始了,演的是改編過的《美狄亞》,需要在舞臺上再現伊阿宋的新娘被毒死的一幕,林露行飾演的就是那麽一個角色。她昂然而立,潔白的衣裙在中央空調吹送的暖風裏飄動搖擺,那傲然而嬌媚的、目空一切的姿态,超越了她飾演的那位高貴的女郎。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這一刻,江落其實還沒有完全死心,直到整個藝術節結束,她依舊心存僥幸,她把林露行給她留下的那半句話當做救命稻草,度過了這災難性的一天。

林露行參演的話劇,無論是彩排還是正式演出都非常成功,她在舞臺上更加光彩照人,這是江落親眼目睹的,不過,一切僅此而已。演出結束了,林露行沒有聯絡她。江落無法參透她的內心,她不知道該怎麽理解林露行的那句“你等着我”,可她還是選擇等着。藝術節落幕之後,江落随着散場的人流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既不想回家,也不敢繼續留在學校,怕被林露行看了笑話。她逃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茫然地蹲在路邊上,她知道自己在等林露行,也明白這麽等是等不來的,除此之外的挽回的主意,由于她沮喪至極,一個也沒有想出。

她聽見口袋內的手機突然響起了來電鈴聲,還以為自己得到了救贖。鈴聲響起的一剎那,江落的心口回光返照一般感到一陣強烈的戰栗,她掏出手機,險些把手機掉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來電提示就按下了接聽。

“喂……是杜小姐嗎?請問您最近有沒有購買理財産品的需要……”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推銷電話。江落摁下挂斷鍵,一個自嘲的表情牽動了嘴角,真糟糕,糟糕透了,連我的姓氏都沒弄對……她想。以為她姓杜,這很奇怪。她沒有進行更深刻的思考,她什麽都不能思考了,她蹲累了,感到頭暈,坐在馬路牙子上,盯着路燈在她身旁投下的長長的影子,胃裏翻江倒海,過了四十多分鐘,又過了半個小時,江落渾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了,她牙齒打顫,和被晚風吹拂的葉子一起發着抖,江落認為她已經被全世界遺棄了。

她又接到一通電話,這回是杜娜莎給她打來的。

杜娜莎,又是杜娜莎,她的名字宛如魔咒,仿佛江落的生命裏注定要充滿了杜娜莎,江落被弄得很是厭煩。為什麽是杜娜莎呢?為什麽不能是林露行?林露行為何不能像杜娜莎一樣關心她?她發狂地想道,夢游似的盯着發亮的手機屏幕,刺耳的鈴聲頑固地響着,江落選擇了接聽。

“江落,你是不是還沒回家?”電話一接通,她便聽見杜娜莎聲音尖銳地說。

“不用擔心……”江落慢慢地回答:“我沒事。反正我家也沒有人,沒人會管我的……”

“你在哪?”杜娜莎不讓她再說下去,大叫道,江落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奔跑的動靜,杜娜莎的語氣又強硬又固執,弄得她很惱火,她的心頭驟然湧起一股怒氣,她不需要杜娜莎,不需要這個願意趕到她身邊的杜娜莎!江落想大發脾氣,挂掉電話,此前她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發脾氣,連想也沒想過,她從小接受着以馴服為唯一要求的教育,已經被馴化成完全不會發脾氣的孩子。

好在她的教養讓她實在做不到真的沖杜娜莎發火,江落有氣無力地勸告道:“不要沖動,你是住校生,不能夜不歸宿,馬上門禁時間就要到了,如果被發現,可是要通報批評的……”

“這時候還在為別人着想!”杜娜莎猝然喊道,語氣比白天朗誦時還要強烈:“等等我,我要去找你。我不會被開除的。反正如果我被通報批評了,也沒人管我。”

她說完就把電話挂了,江落遲疑再三,給她發了自己的定位。二十分鐘後,杜娜莎趕來,發現了已是強弩之末的江落,坐在路邊幹嘔。最後拯救她的是杜娜莎,江落雖然覺得很可恥,仍然接受了來自杜娜莎的救贖,她跟着杜娜莎走了,随便杜娜莎把她帶去哪裏。這一夜的故事到此為止,她沒收到林露行的任何消息。

宿舍已經關門了,家也回不了,她們無處可去,只得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裏過夜。轉鐘時分,江落疲倦至極,趴在角落裏的小桌上,杜娜莎為了安慰她,拿出白天讀過的薩福來,輕輕地讀給她聽。杜娜莎的包裏只有這一本書,這一系列的巧合使人感到恐怖,仿佛刻意而為的陰謀。杜娜莎只為江落一個人而讀,故而毫不做作,深情款款。江落聽着杜娜莎溫柔平和的聲音入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江落昏昏沉沉,即将入夢之際,杜娜莎讀起了祝婚的篇章。

“迷人的新娘,她的眼溫柔如蜜……”

江落在失去意識前最後記得的是這兩句,她心裏浮現出林露行的形象。林露行的幻影在詩句的間隙徘徊游蕩。江落還想聽下去,卻實在打不起精神,她抖了抖,身體輕微地抽搐兩下,這是入夢的前兆。

“她會和男人結婚的!她會和男人結婚的!”她心裏重複着這一個念頭,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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