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 (1)

四、

即使林露行不在學校裏了,關于她的流言仍然沒有止歇。

十二月末尾的聯考過後,美術生紛紛離開學校,奔波于各個大學的考場之間,尋覓前途。江落與以前的幾個好朋友失去了聯系,陷入寂寞之中,和她一起在校園內活動的人變成了杜娜莎。她與杜娜莎呆在一塊,總會感到一點疏離的寂寞,江落還沒有完全了解杜娜莎。杜娜莎有時非常溫柔,溫柔得近乎于兇狠,有時脆弱得可怕,和沒有安全感的小孩一樣,不能離開看護片刻,特別是她說話的嗓音,又輕柔,又冰涼,在人的心上悅耳地回響着,從中透出一股顫巍巍的甜蜜,仿佛美麗的玻璃人偶,一不小心就會破裂成無數碎片。杜娜莎是個心思深沉、不茍言笑、十分要強的人,江落原本以為自己和這樣的女孩是很難變得親密的,但是杜娜莎總是對她擺出妥協的姿态,可以說是無原則的遷就,杜娜莎極其依戀江落。何況江落在平安夜那天接受過她的恩情,她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避杜娜莎了。

除了杜娜莎以外,江落也和班上的同學往來密切,杜娜莎太沉悶了,江落需要結交一些活潑的朋友。難得空閑的星期天上午,她們在學校的後街集合,去逛上架了一批新漫畫的書店,這是林露行離開學校後,少數幾樁使江落感到快樂的事。她們原本埋頭翻着各自想要的書,有一個向來言辭尖銳的女孩突然說:“上個星期我看見林露行了。”

林露行上個星期有幾天空閑,确實回學校上了課,還叫江落出來一起吃了飯,只是這頓飯吃得并不愉快,飯後兩人圍繞着操場散了半個小時步,林露行始終不說話,表情怪異,好像等着江落開口對她坦白些什麽,江落莫名其妙,不敢開口,惴惴不安地注視林露行的側臉,後來打了晚自習的鈴,兩人便分手了。江落清晰地記得林露行離去之前的表情,可以說是悲傷的,又有點兒生氣,她甚至産生了錯覺——那個毫無攻擊性的林露行會對她發火,并為此畏懼不已。

林露行從學校裏消失了快一個月了,現在女孩子們又談論起她來,江落心中一驚。她努力保持低頭看書的姿态,卻什麽也看不見,那些字符在她眼裏模糊成黑漆漆的一片,她全神貫注地聆聽她們的談論。那女孩又說:“我看見她來書店了,她居然是一個人诶,她的那個男朋友呢?”

“不知道,她那個傳說中的高個子男朋友我們誰也沒見過,她喜歡藏着掖着。”另一個女孩接話道:“不過我有兩次看見她和男的走在一起,去畫材店買畫材,有一個個子還算是高吧,但感覺也沒有那麽高。還有一個是我們學校的,學弟,應該不是她男朋友。”

她的話一說完,立刻在女孩子們中間激起了一片唏噓聲:“每次都跟不同的男人出去呀!”先前那個女孩怪笑着,誇張地尖叫起來。“她明明都有男朋友,還做這樣的事,她有那麽饑渴嗎?而且那些男的也真是蠢,一個個為她死心塌地,看不出來林露行對誰都那樣嗎?我看她綠茶的很。”

“對誰都那樣”的話,刺痛了江落的內心,她非常想把腦袋埋進書裏去,避免參與這場讨論。可是,那女孩旁若無人地形容林露行是綠茶,讓江落多少有些生氣。不知從何時開始,江落不能容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傳播林露行的謠言,她不許別人給她加上種種污名,她害怕那些謠言是真的,同時,她對林露行自然而然地産生了保護欲。

“既然都沒看到她男朋友,為什麽就那麽确定她有?”江落放下手裏的書,反駁道,這一刻她忽然變得勇敢極了:“而且和不是男朋友的男人逛街也沒什麽呀。”她膽怯地加了一句:“如果沒有男朋友的話。”

“切,你怎麽懂這個!她當然要藏着掖着了!要是大家都知道她有男朋友,那很多人就不會對她心存幻想,争先恐後地巴結她啦。”那女孩掃視了一下江落,用尖細的嗓子嚷嚷道,她這個觀點獲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贊同。“林露行一直都有男朋友,我們雖然沒看到,不過有人看到了,你不是和杜娜莎很熟嗎?你可以問杜娜莎,杜娜莎就看見過,她們都是話劇社的,那男的送過她,而且……”她的口氣倏忽變得神秘起來,下作地擠了擠眼睛:“平安夜那天晚上,林露行沒回寝室,她在外面過的。她們寝室的人可以作證,杜娜莎跟我說,第二天早上她來得早,看見她和那個男的在校門口!”

她剛說完,少女們中間爆發出一陣羞怯又大膽的嘲笑,諸如“太刺激了吧!”、“哇怎麽這樣!”、“真的是大學生男朋友嗎?別是被什麽有錢人包養了吧!”之類刺耳的感嘆和難聽話接連不斷地響起。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們,不顧身在書店,無禮地吵鬧着,議論人家的私德,她們直到三十歲也無法改變這種愛好。

江落忽地怔住了,瞠目結舌,恐懼地抓住袖子的一角。她渾身沉入深深的冰海裏。某些平常的細節,現在成為迷霧的一角,浮現在她的腦海。杜娜莎那天早上是和江落一起回來、一起到班上去的,她想到。她們不可能在路上碰見林露行,江落絕不會漏掉林露行的身影。那麽,她究竟是什麽時候看見林露行的?難道她後來又出去了?江落想不起那麽細的細節。她非常疑惑。

那辱罵了林露行的少女,看見江落這幅模樣,還以為她是被反駁得無話可說,對林露行的人品産生了懷疑,不禁十分得意。她仰起下巴,兩手抱臂,寬慰地瞧着江落,聲音也變得柔和了:“我知道你以前和林露行玩得好,江落。”她用勸告的語氣說:“但是林露行真的就是那種人,你記不記得去年那個因為她被處分的男的?那也是她想辦法玩弄人家。說實話,你可能想不到,不覺得她有什麽,我們可都看在眼裏。你為人就是太好了,太老實了,江落,別人說一句,你就信一句,你不适合和林露行玩。”

“江落适合和我們玩!”其他女孩立刻哄笑道。她們臉上洋溢着真誠的快樂,一想到這份快樂是建設在對林露行的诋毀上的,江落便不寒而栗。她們嬉笑着擁在她身邊,叫嚷道:“對啊江落,和我們玩吧,我們不會耍你的,杜娜莎也很好。”

杜娜莎确實很好……大家都很好……江落擠出一個笑容,混亂地想,但她愈發不安了。杜娜莎的話和事實出現了明顯的矛盾。而杜娜莎一向對她那麽好,那麽親密,所以才會更加可疑。江落本能地認為這後面有些秘密,一直以來,杜娜莎給她的感覺比林露行還要神秘,杜娜莎隐瞞她更甚于林露行。

江落竭力想使自己安下心,把這理解為一個無傷大雅的誤會,然而,許許多多的疑點如揮之不去的鬼魅,在她的思維裏不斷沉浮。從書店回來以後,她始終無法解開這些謎題:林露行在平安夜究竟去了哪裏?杜娜莎看見她是什麽時候?謠言、戀情、時間不明的偶遇,雜亂無章的日常之中,似乎存在着人為操縱的痕跡。江落一直都沒能想清楚這些問題,反而随着時間推移,事件進展,越來越深陷于迷霧之內。

江落沒有空閑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一月模考馬上就要到了,除此之外,學校每周都有考試,每月一次大考,她的抽屜裏塞滿了卷子。和她們的未來相比,人際關系上的謎團不值得江落過于留意。而且,見到林露行越來越難了,無法與她對質。二月份,林露行去了兩趟外地。其他時間,她即使來了學校,也和江落一樣,只是考試、考試、不斷的考試而已。

過年的時候,江落曾經想把林露行約出來,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她已經稍微從狂熱的戀情裏冷靜下來,對于過去的莽撞十分後悔,希望至少能消除兩人的隔閡,重新贏得林露行的友情。這一點卑微的希望仍然沒有得到實現,給林露行發的幾條消息未曾得到回應,打電話過去也無人接聽,林露行似乎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家裏人。看來她确實在認真備考,這和林露行往常對于學習的輕浮态度相比,簡直天差地別,江落再次感到自己被遺棄了。林露行會去一個很好很好的學校,她滿懷失落地想,也許會林露行上一個一本的,然後她會把江落徹底抛在身後。

令江落安心的是,杜娜莎仍舊和以前沒什麽兩樣,甚至在上英語課時偷偷地在底下閱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如果江落要求,她會在午休和晚自習期間讀詩給她聽。杜娜莎還是那麽喜歡詩,她最溫柔的時候就是在為江落讀詩的時候。江落曾經問過杜娜莎有沒有準備去的學校,杜娜莎沉思片刻,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很無所謂地回答了一句:“看情況決定吧。”

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天氣回暖,到了三月中旬,所有校考都已結束,美術生們陸陸續續地返回學校,他們不用再去練習畫畫,白色的畫室變得空蕩蕩的,像是被廢棄的老舊建築。這時,校園裏種植的金黃色迎春花開放了,在這個無比沉悶的季節,只有那些燦爛的枝條殘存着生氣,從花壇裏瀑布一般垂落下來,向被困在牢籠內的學生們傳遞着遠方的春天。白色的蝴蝶在花壇上方盤旋,在林立的灰色建築之間揮動着翅膀,當學生們伴随着上課鈴急匆匆地沖進教室,常可以看見它們慢悠悠地從空中飛舞而過。這些蝴蝶代表着高中的最後時光,這一屆高三生畢業之際,它們會在校園內死去,如春日逝去時紛落的花瓣。

林露行也回到來了,來之前居然還給江落發了消息,邀請和江落一起去校外喝咖啡。悶得喘不過氣的備考生活,江落已經過得膩味了,久違地收到林露行的問候,竟有幾分恍若隔世的感覺,她和林露行有快兩個月沒見面了,這兩個月裏她做過無數卷子,也聽過無數流言。她以為這是個解開謎團的好機會,于是重振了春節時的希望。林露行來的那天是上課的日子,江落毫不猶豫地逃了數學課,繞開校園裏巡邏的保安,去林露行的宿舍找她,她覺得自己仿佛中世紀私會貴婦人的騎士,攀上了高高的城堡。

和她上一次來一樣,宿舍空蕩蕩的,大家都去上課了。林露行的寝室開着門,窗戶也開着,微微的春風吹進來,簾子被太陽照得透亮,很多東西都被清走了,寝室顯得非常寬敞。林露行坐在床上,一個空的、打開的行李箱丢在她腳下。她輕聲哼着歌,一件一件疊着從衣櫃裏拿出來的衣服,把它們放進行李箱去。江落在門口向她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現在的情況,林露行要搬走了,她不會再到學校來了。她激動的心情在這瞬間消失無蹤,滿懷的喜悅變作了失望,江落輕輕顫抖起來,她難以跨進這間寝室一步。

林露行擡起頭,向她看了一眼,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她過來坐下。兩個月沒見,林露行豐滿了一點,不過還是好看的,而且比之前更白了。她換了輕便的春裝,鵝黃色的連衣裙外面罩着奶白色長針織外套,腿上穿着白色的厚長襪。這些衣服都是新的,江落沒有看過。江落艱難地挪到林露行旁邊坐下,把手不安地放在膝蓋上,望着林露行收拾東西的側影,她想阻止她從這個地方清除掉自己的痕跡,想開口質問她,可是不知如何開口,不知該問什麽,她們太久沒見了。她看着林露行的臉,覺得一切失去了意義。

林露行回過頭來,江落把眼睛移開,局促地左顧右盼,這時她看見林露行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漆黑的大集郵冊,立刻像看見救星,拿了起來。

“集郵冊?你居然有這東西,你集郵嗎?”

林露行朝江落伸出一只手,似乎不願意冊子被她翻開,可惜晚了一步,江落随便打開一頁,看見在原本放置郵票的長方形塑料夾層中,夾着許多死去的蝴蝶,密密麻麻,姿态各異,多是常見的黑色和白色。她吃驚地叫了一聲,險些把集郵冊扔出去。好在她很快冷靜下來,知道在這時表現出驚恐是可恥的,反而抓住冊子的邊緣,大着膽子端詳起了它們。那些蝴蝶很明顯是自然凋落,在死亡前經歷過一番掙紮,它們雙翼合攏,翅膀上有着這樣那樣的殘缺,有的地方磷粉脫落,露出羽翼的紋路,或者黯淡失色,仿佛帶生有奇怪花紋的落葉。蝴蝶的身體部分被夾扁,不知有沒有經過防腐處理,黑漆漆,毛茸茸的,可怖地耷拉在雙翅中央,頭上的觸角扭曲地伸展,顯得有幾分猙獰。

“這是你收集的嗎?”江落頭皮發麻,問道:“你還從來沒跟我說過呢……原來你喜歡這些。”

林露行無奈地點了點頭。“在春夏之交的時候……”她抿了一下嘴唇,說:“我上課路上,經常會在學校裏見到死蝴蝶,或者快死了的,被螞蟻包圍。我不知道為什麽,很想把它們留下,不想它們就這樣沒了,每次看到都會撿起來,漸漸的就有了這麽多……”她的眼睫略略顫動:“我很早就有這個愛好了,一直偷偷地收藏,這大概和收集落花是一樣的心情吧,覺得春天結束了,很遺憾……”

“為什麽撿死的呢?你不如去抓活的,這樣又漂亮,又沒有殘缺。”江落噗嗤笑了,飛快地說道。她的笑容不無惡意,她出于一種極其怪異的心态說出這些話,聲音異常尖利。她其實并不喜歡林露行做這樣的事,她覺得林露行是心狠的,她憎惡林露行的心狠。從死狀怪異的蝴蝶中,她窺見了林露行內心深不見底的陰暗之淵,林露行使她感到陌生的恐懼,江落為了驅散這種恐懼,故意要說出更陰暗的話來。

“我聽說,蝴蝶是食腐動物,髒得很,它們會吸食血液。這是些吃屍體的東西。”

“那也要看是什麽品種……”林露行說。

“就算是這樣吧,不過,咱們學校的蝴蝶,有什麽好看的,都是再常見不過的樣子,你可以趁着春天——現在就是春天,你有空了,可以到山上的公園裏去,那裏有各種各樣的蝴蝶,我見過,很大,很漂亮。你帶着網子去,把它們罩住,然後放到袋子裏,或者是瓶子裏?我不知道,用毒氣把它們毒死,它們會像葉子一樣從空中往下落,非常美麗的蝴蝶,在深山長大,正是它們最好的時候,剛剛破繭,沒有衰老,翅膀還是濕潤的。然後用別針穿過它們的身體,把它們釘在标本盒裏,挂在牆上,就可以欣賞了。這麽做出來的标本,應該是特別、特別完美的,你既然喜歡蝴蝶,就該這麽做。”

“我……我不會的。”林露行打斷了江落得意的演說,急切地辯解,她忽然一把握住了江落的手。

“我知道,你害怕死蝴蝶。”她說,眼睛向地下看。“如果我真的去野外捉蝴蝶做标本,你會生氣,你會把我當做怪物。你只是擔心我真的會傷害蝴蝶而已。我不會用毒氣毒蝴蝶,我不會做标本,你就放心吧。”

江落氣惱地瞪大眼睛。如果她更勇敢一點,她會斬釘截鐵地反駁,可她無法否認林露行的話,她把她看透了。她的手腕被林露行握在掌心,微微掙了兩下。江落本來想掙脫她,對方沒有用力,是她自己做不到。江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裝着蝴蝶的集郵冊合起來,放進行李箱。

“你現在這是要……退寝嗎。”她轉用緩和的語氣說。

“是的。我家裏要我休學……從外面請專家輔導我。”林露行點頭,怯生生地回答:“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考本地的大學,我要到北京去。”

“你瘋了!”江落居然叫了起來,她驟然放低聲音:“北京的學校多難考啊,文化課分數要得很高,你幹嘛……幹嘛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呢?”她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本地不是也有很多好大學嗎,而且本地的錄取線也不高。”

“我不想呆在本地。”林露行目光閃爍,說道,她看起來有點不耐煩,關上了行李箱,用圓頭皮鞋的鞋跟敲打着地面:“你幹嘛勸我呢?我不想留在這座城市……”她站了起來,又坐下了,沖江落一笑:“所以今天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不要聊那些不開心的。我想請你去喝咖啡,在一家新開的咖啡廳,不遠,我很喜歡。”

其實未必是最後一次見面,至少還有一整個暑假可以用來玩樂,還有大學放假的時候……自從接受了終有離別之日的事實,江落就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些久遠的未來中。林露行卻輕輕松松地把這些幻想打碎了。她故意說得這麽決絕,就是為了斷絕江落的所有希望。在與她訣別的時候,林露行的聲音和表情都相當快樂,似乎和江落再也不見令她感到異常高興,她在傷害江落。江落悲哀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傷害自己令她快樂。

“那我們走吧。”她竭力不露出難過的表情,輕快地回答:“我今天不上課了。”

江落當時并沒有特別沮喪,許多問題抓住了她的心。她沒有切身感受到事情的嚴重,她迫切地等待着解決的時機。無論如何,至少要向林露行确認杜娜莎的話是真是假,還有平安夜她的去向……江落本能地預感到,如果解開她們之間的疑團,她們的關系就會變得更加明朗。林露行和江落之間常常橫亘着誤會,有林露行制造的,也有她制造的,倘若能把所有謎團弄個水落石出,她們的關系便不會這樣暧昧不明,充滿着猜忌、試探、折磨和互相傷害。她們确實是在互相傷害,并且懷抱着一種焦慮的渴望。

然而,在走出校門的時候,江落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說得嚴重一點,那一瞬間,她的全部思維戛然而止,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随着她清楚地認識到眼前發生的一幕,她再也沒有任何問題可問,再也沒有任何疑惑可訴說。她看見一個男人,一個符合杜娜莎所有描述的男人:個子很高,戴着眼鏡,從模樣上來看是大學生。他背着林露行的畫板,拎着她的顏料盒,站在校門口的樹蔭下等她。當她走進他的視線裏,他立刻沖她高興地一笑,那一笑等同于寵物犬對主人的搖尾巴,他顧不得身上背着沉重的東西,朝她小步跑了過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林露行走到他面前,愧疚地說。

“沒事。”那男人來了精神,馬上多嘴多舌起來。“你熱不熱?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喝水?接下來要去哪?啊對了,這個也給我拿着吧。”他不由分說,搶過林露行手裏的行李箱。“你見到老師了嗎?有沒有和室友告別?見了你要好的同學沒有?”他說着,總算注意到了林露行身後站着的江落,江落和他尴尬地對視一眼,男人禮貌地一笑,轉頭問林露行:“這是你同學?”

“嗯,是我一個同學,以前和我關系很好。”林露行平淡地說:“我想和她一起去咖啡廳喝個咖啡,我們很久沒見了,你可以先幫我把東西送回去麽?”她略微加重了語氣,眼神仿佛在撒嬌:“我把我家鑰匙給你。”

那男人當然喜不自勝,像接過了加冕的權冠似的,接過了林露行掏出的鑰匙,毫無疑問,林露行籍此賦予了他某種權力。可是,林露行如此明擺地進行暗示,而且還是在自己面前,讓江落怒不可遏。此後,與林露行相處的整個過程中,她都感到尴尬和屈辱,她從出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她恨自己不該懷疑杜娜莎,不該在那些同學面前為林露行辯解,林露行根本不在乎這些事,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林露行的确是個沒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她故意隐瞞自己的男朋友,然後默不作聲地看着大家在她面前出醜,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樂趣,所以,如果暫時沒有人陷入她的羅網,她便會露出寂寞的表情,猶如活在虛無之中。

江落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跟着林露行去咖啡店的,日後她想重新找到那條路,居然發覺自己毫無印象。她不記得點了什麽咖啡,林露行一直催她,她賭氣之下随便選了個名字陌生的,端上來之後又燙又苦,江落的舌頭被燙傷了,眼睛裏冒出一層薄薄的眼淚。林露行用貝殼形的銀色勺子慢慢攪拌着咖啡,突然問道:“你最近跟杜娜莎關系很好。你們相處的還好麽?”

“非常好。”江落頓了頓,閉上眼睛:“她很好。”

“平安夜你在幹什麽?”片刻,林露行又試探地問道。

這是江落一直想向林露行确認的問題,幾個小時以前,她還對此求之不得。但現在,校門口的偶遇已經解釋了一切,她對所謂的真相失去了興趣,不管問什麽都沒有意義了,知道那些細節只會使她受到更深的傷害。她簡直不想和林露行多廢話一句。

“沒什麽。”江落說,睜眼望了望窗外:“在家。”

林露行端起描金邊的白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在家就好。”她不無嘲諷地說:“我估計你也在家,你睡得很好吧?”

她的發問十分奇怪,江落想起那天晚上失魂落魄流落街頭的經歷,又想到那一晚不知所蹤,多半是和男人在明亮的鬧市街區參與狂歡的林露行,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她想自己是被嘲諷了。

“我沒睡。”她生硬地答。

“是嗎?原來沒睡嗎?難怪。”意想不到的是,林露行表現得比她還要憤怒,柔和的五官扭曲了,她惡狠狠地笑了一聲,空出來的一只手揪緊桌上方塊形的餐巾紙,修剪過的尖指甲抓破了紙張。林露行又攪了攪咖啡,倏忽大發脾氣,一把将勺子扔進面前的咖啡杯裏,金屬的勺子和白瓷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淺褐色的波浪濺起在她面前,咖啡的香氣愈發濃郁了。林露行低下頭,拼命翻找着包裏的東西,她把頭埋得很低,找了半天,拿出一只玫瑰金色外殼的口紅和一面小鏡子,對着鏡子使勁塗抹自己的嘴唇。

……這是一只很昂貴的口紅,而且也是新的。江落麻木地看着她,忍不住胡思亂想,也許是男人給她買的,聖誕禮物,或者新年禮物。這麽一只不大點兒的口紅,價值三百來塊錢,最能讨虛榮女人的歡心。不過給林露行用不算糟蹋,這顏色很襯她,她的唇形又那麽飽滿漂亮。她塗上了男人送的口紅,就會和男人接吻,把口紅印在男人的襯衫上,印在他大學課本的扉頁,每次他上課,在教室裏正襟危坐,打開書本,便聞見她的味道,看見她的吻……

“幹嘛盯着我看?”林露行補完了妝,坐直身子,冷冷地問道。

“沒什麽。”江落從令人窒息的遐想中掙脫出來,故意裝作羨慕她的化妝品。“你的口紅……很好看。是什麽色號的?”

“什麽色號?”林露行喃喃重複一遍,好像下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她擡起手指,放到自己唇邊,在剛塗好的昂貴口紅上用力一抹,江落還來不及驚奇,随後,林露行趁着她尚未做出防備,用沾滿口紅的鮮紅指尖按上了她的臉。江落感到皮膚摩擦時的火辣和些微疼痛,其中夾雜着唇部用品的柔軟滑膩,林露行将指尖的口紅全部抹在了她臉上,形成一道鮮明的印記。

“就是這種顏色。”林露行瞅着她,平靜地說,接着,她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館。

這次見面于是又以不歡而散告終。江落獨自坐在咖啡館裏,認為自己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奇恥大辱,差點哭出聲音。她垂頭喪氣地回了家,當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受到強烈的痛苦折磨,心裏滿是悔恨和不切實際的妄想,各種雜念不斷糾纏着她,使她無法平靜下來。江落回想着她和林露行認識半年以來的所有事,她每想起一件,痛苦便加深一些,她甚至無法好好躺着,江落穿着睡衣跳下床,以幽靈的方式在家中徘徊。家裏一片黑漆漆的,所有房門打開,月光從窗子裏落在過道的地面上,照着她的臉。這月亮只照着她一個人,夜裏兩點,沒有痛苦的人已經安然睡去,剩下的只有她這個可憐的孤魂野鬼。江落打開家門,在大學裏轉了一圈,半夜的大學如同深山一般陰險可怖,江落走過人工湖,險些跳進去,湖水倒映出的黑黢黢的倒影把她吓了一跳。她最終還是回去了,凍得渾身發抖,她在家裏的地板上一邊發抖,一邊坐到天亮。

第二天,她照常去了學校,簡直像失了魂似的,對于別人的話,總要過很久才能反應過來,或者幹脆無法好好回答,上午第四節 課,她終于睡着了。那天下午有兩門随堂考試,她全都考得很差,為這,放學以後還被叫到辦公室去接受訓斥。接受大人的訓斥對她來說倒是有益的,江落幾乎從不依靠大人,也不知道原來很多事情可以依靠大人。她在辦公室裏哭了起來,把老師們都吓壞了,還以為是訓她訓得太狠,反而紛紛轉變了态度,安慰起她來,耐心地給她講解做錯的題目。杜娜莎一直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口等她,趕都趕不走,老師們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對杜娜莎說:“快安慰安慰你朋友吧!”便放江落走了。

然後過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一個月。江落漸漸地平複了,她的傷口在長好,慢慢痊愈。杜娜莎毫無怨言地陪伴她,她和杜娜莎的感情越發親密了。杜娜莎是個怪人,不過也是可靠的朋友。江落在她身上尋求着治愈,她不再想林露行,繁忙的課業淹沒了瑣碎的苦惱,她咽下痛苦的感情,把它壓制在心頭。她曾發誓再也不去找林露行了,斷絕與她的一切聯絡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林露行要考北京的好大學,江落也得為自己争取一個看得過去的未來,她不能輸給林露行。

就這樣,她一直堅持到了六月,天氣變得酷熱,照進教室的陽光一天比一天強烈,南方潮濕的夏天使人難以忍耐。拍畢業照那天,林露行去找美術生朋友們合影,在她們教室裏坐了半個小時,與她們依依惜別,聊了一會以後的打算,似乎在頃刻間,她們像蝴蝶破繭一樣長大了,對于前途有了清晰的決策。江落環顧已經不剩下多少人的教室,果然,林露行連畢業儀式也沒來參加,在失望之餘,她又恍然有種時間還停留在去年的錯覺,江落常常在課間飛奔下樓,來到美術生的班級找林露行,有時是在班裏,有時是和林露行一起去外面,不呆到鈴聲響起,她絕不回班,美術班的所有人都認識她。那時,她周圍環繞着歡聲笑語,秋天的太陽明亮溫柔,離畢業好像還有很久很久,她們剛剛相識,尚有無數的可能性和漫長的未來。那些日子就像金色的蜉蝣,張開透明的翅膀,飛舞着,轉瞬即逝。夏天的驕陽很快便開始對人世進行殘酷的拷問,不斷地蒸發着少女們的生命和青春。

高考平平無奇地過去了,考完最後一科,放下筆的同時,江落就知道自己是有書讀的。她報的是很一般的大學,不會讓人羨慕,亦不會惹人嗤笑。她走出考試的高中,最後看了一眼懸挂在樓梯間牆壁上的世界地圖。以後不會再學這麽繁多的科目,不會被逼迫着背誦地理通識,她們不再是需要認識世界、接受知識灌輸的小孩子了,高中生活結束了,所有的恩怨已經結束了。

七月初,江落在酷暑的折磨中撥通了林露行的電話,她帶着一種緊張的心情,在屋子的角落裏翻找曾抄寫過林露行電話的本子,手機裏林露行的號碼被她删除了。這是分數揭曉之後不久,也是林露行的生日當天,江落到底還是挂懷着對方,想知道她上了哪個大學,是否能去理想的城市,她打算以一場送行結束這個從頭到尾都顯得十分可笑的故事,她在對自己的卑賤感到絕望的同時,按下了林露行的號碼。畢竟還是林露行的朋友,江落這樣說服自己,她的汗水打濕了手機屏幕。電話被接了起來,傳來林露行“喂?”的一聲。

“二十歲生日快樂。那……那個……”

“我落榜了。”林露行說:“第一志願沒考上。後來的我放棄了。”

對話出現了空白,江落想好的所有臺詞頓時失去用武之地,她原本早就做好了失落和嫉妒的準備,在她的心裏,林露行一定能考上好學校,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會得到幸福。所以,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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