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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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鴻宇緩緩睜開眼,看着陌生的屋頂有些分不清是在哪裏。愣了好一會兒,他才坐起身,伸手壓緊一抽一抽疼得厲害的額角。
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打攪他。
掀起床帏走到窗前,“吱吖”的輕響後,木制的窗向外打開,有些刺眼的光随新鮮的空氣一道迫不及待湧入房間。
驟然見到陽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眼睛一陣刺痛,難受得想要流淚。蘇鴻宇卻固執地瞪大眼睛,看向外面陌生的世界。
今天天氣極好,藍的天,白的雲,青山綠水一覽無餘。山間特有的涼風打着旋兒擦過他的肩膀,吹起幾縷散落在胸前的墨色長發輕輕飛舞,也吹散了他滿腹的思緒。
這不是他熟悉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卻也不能說完全陌生——“蘇泓禦”在這裏度過了三十多個年頭。
之前的昏迷,竟零零碎碎讓他“看到”些蘇泓禦的過往。
少年喪父,倉促上位,內有心懷不軌之人,外有趁機來犯之敵。“他”以雷霆手段震懾宵小之輩,又手持利刃率衆将來犯之敵盡數斬殺,一戰成名。之後的日子裏“他”忙于修習武藝,忙于整頓內務,忙于應對慕名而來之人......如此這般,待到終于能松一口氣時,竟已過去十個春秋。
“他”便将大多雜務都丢給屬下,自己則愈發深入簡出,或月下獨酌,對影成三,或打坐靜修,精進內力,又或者偷溜下山,一人一劍随性而游……
直至“他”在靜室運功時不慎行錯內力,走火入魔,回天乏術之際驟然失去意識。
再睜眼時已是異世之魂。那些曾屬于“蘇泓禦”的風起雲湧或山河壯麗,如過眼雲煙,看過也就罷了,終究入不了心。
這或許就是一趟單行的旅程,蘇鴻宇想,無論是“他”還是他,都已回不到過去。他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重新開始。若那人去了他的世界,機緣之下重獲新生,他願送上祝福,道一聲珍重,若那人就此折戟沉沙,他也只能嘆一句世事無常,僅此而已。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那個人,景淩之......
原主并不是性情嚴苛之人,衡教在原主掌權的這幾十年中刑罰條例日漸寬松,大多只是略作處罰警醒一二,唯有觸及底線時嚴懲不貸,絕不姑息。叛教為其一,噬主為其二。
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太晚的話,他就真的只能給這位影衛統領收屍了。
早在木窗被打開時,就有聽到動靜的仆役魚貫而入,輕手輕腳将清水毛巾等一應用具擺放整齊,悄悄退下。此時正方便蘇鴻宇稍作洗漱,按照“記憶”中的樣子換上幹淨的衣服。頭發實在是無能為力,只得任它披散着,就這樣踏出房間。
衡教總部坐落在常山上,倚山傍水,景色自不必說,又兼之幾代教主門生共同努力,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與常山相映成趣。有時山間雲霧缭繞,稱一句人間仙境亦不為過。
蘇鴻宇醒來的屋子在常山半山腰,是原主心生退隐之意時着人建造的,平日裏若無要事并不會有人來打攪。除去主屋,左右各有耳房,再往前是兩座廂房,雖時時灑掃,卻常年空置。屋前是一片空地,多用來演習招式,旁邊還栽了幾顆大樹,不知品種,有兩人環抱那麽粗,樹下放着石質桌凳,是盛夏乘涼的好去處。再往外就是一條蜿蜒看不到頭的山路了。
蘇鴻宇走在環山的小道上,努力把夢中所見的場景與眼前的路一一對應,走過幾個岔路,又轉過幾個彎,還走錯了幾次,他一邊慶幸沒人看到,一邊跌跌撞撞摸索着,幾經波折後終于找到了影衛營的入口。那地方似是個山谷,四面環山,若無人指引就算找到地方也不得其門而入。等他站在大門口,早有兩名黑衣的影衛候在那裏。為首那人蘇鴻宇認得,是上一任影衛統領,蘇七。在他的父親,上一任衡教教主身死後,接管影衛營,負責培養新人和執行對犯錯影衛的懲罰。
蘇鴻宇暗自深吸一口氣,一正神色,緩步走到距那兩人兩步之遙處站定。
蘇七領頭,餘下那影衛站在蘇七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兩人齊齊跪下,低頭行禮:“屬下見過主上。”
離得近了,隐隐似有血腥氣自蘇七身上飄散開來。蘇鴻宇微皺起眉,到底沒有退開。他揮手免了二人的禮,直接說明來意:“帶我去見景淩之。”
“是。”蘇七應了一聲,站起身,“屬下冒犯。”言罷,他微側身走在蘇鴻宇左前方半步,一路向內。
影衛營亦是依山而建,卻與衡教主體建築截然不同。平整簡潔的房屋一間間一排排分布齊整,其間偶有黑衣人匆匆穿梭其間。在蘇鴻宇經過時,均停下動作,跪地行禮,低頭等候,直至他行過,才有各忙各的事情,井然有序,階層分明。
蘇鴻宇在蘇七的帶領下橫穿過整個山谷,才到達山腳下的刑堂,又在刑堂內穿行了好一會兒,來到一處石壁前。
蘇七上前一步,極為熟練地在石壁上拍拍打打十數下。隐藏在牆內的機關悄然啓動,帶動擋在兩人面前的石壁無聲滑向一邊,露出昏暗的隧道。幹淨整潔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鑲有一盞油燈,橘黃的火焰躍動着發出“哔哔啵啵”的聲響,努力照亮這塊陽光到不了的地方。
“蘇泓禦”知道影衛營有這樣一座建在山裏的關押重犯的特殊囚籠,蘇鴻宇在回憶中卻沒見他來過。如今,他站在入口處,低頭看一眼腳下。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黑暗與光明的界限如此分明,跨過去,大概就是地獄。
許是他停留的時間有些長,候在隧道一側的蘇七低聲問道:“主上?”
“沒什麽,繼續帶路。”說罷,蘇鴻宇一腳踩過那條分界線。他只是突然想到,若是他的異常被發現,等待他的大概就是在這樣無望的黑暗地獄裏沉淪,再被問出所有秘密前,連死亡都是奢望。
蘇七只以為主上是因為即将見到的人而心生波瀾,他不再出聲,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地帶路。
見蘇七沒有追問,蘇鴻宇暗自松了一口氣,捏緊掩在長袖下不知何時布滿冷汗的手,一路沉默地走過兩側空置的牢籠。
前方隐隐傳來什麽聲響吸引蘇鴻宇的注意。他看了眼蘇七,只看到一個背影,被燭光映得不甚明晰。又走了一陣,蘇七在一扇厚重的門前停下,伸手一推。原本隐隐綽綽的聲音清晰落入蘇鴻宇的耳中。
火焰燃燒時微弱的爆鳴聲,鞭子甩動時呼嘯的破空聲,鎖鏈相擊時清脆的碰撞聲,還有隐在這些響動裏凝神才能分辨出的破碎在喉嚨裏的嗚咽。
蘇鴻宇跨過立在門邊的蘇七,明豔的火光中,屋內的景象一覽無餘。
正中的屋頂垂下一條鐵鏈,牢牢綁縛着一人的雙手,将他整個人拉扯得不得不将身體拉伸到極致,用力踮起腳尖才能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腳上纏着腳鐐,另有沉重的鐵球被串在腳鐐上,在他被鞭打的力道抽得整個人向前傾倒時幫他穩住身體。
那人頭發散亂,光裸的上身遍布鞭痕,皮肉外翻,幾乎看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下身的褲子同樣滿是血污,褴褛地挂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樣子。那人赤着腳,不時有鮮血蜿蜒過腳踝,與他腳下暗色的血污混在一起。
景淩之......就算被嚴刑拷打至此,他依舊一聲不吭,默默咬牙受了。
蘇鴻宇只匆匆掃了一眼就別開眼不敢再看。他用力掐緊大腿,借那一點疼強自穩住呼吸鎮定心神。
屋中負責行刑的影衛早在蘇鴻宇出現的那一刻就停下手上的動作跪倒在地上:“屬下參見主上。”
突然變得安靜的刑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主......主上......不知何時,似乎永不停歇的鞭打停了下來。被持續不斷的疼逼得幾欲發瘋的腦子在聽到“主上”時愣了一下。景淩之睜開被血模糊的眼睛看過去。有一人負手立在入口處,看不清面容。他血色的視野裏最後看見的,是那一雙躍動着火光卻依然清冷的眼,直直看到他的心底,激起一身冷意——是......是主人,來見他,來帶他走嗎?
“蘇七,他我就帶走了。”蘇鴻宇絲毫沒察覺那人的視線,他轉身吩咐蘇七。
蘇七原本想勸一句不合規矩,但見主上神色堅定,終是沒說出口,只是點頭稱是。影衛營本就歸教主所有,一切規矩也以教主意志為先。
見蘇七沒有反對,蘇鴻宇幾乎要長舒一口氣。之前怕蘇七不放人他才要親自跑這一趟,如今目的達成,他只需要回去等着蘇七把人好好送過來就可以了。
誰知這口氣松得太早,還沒等他離開,安靜跪在一旁的影衛忽然俯身說到:“秉主上,犯人陷入昏迷,是否鹽水激刑?”
将鹽溶入冷水中直接潑在景淩之身上,鹽水觸及傷口,激痛之下他自然會醒。
對重傷之人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不必。”蘇鴻宇趕忙否決,生怕自己說得慢了,“蘇七,你帶人把他收拾幹淨送至本座居所,我親自審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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