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二)

4.

酒吧裏的光線依然昏晦,配合着緩慢的背景音樂,很容易就讓人感到身心放松。

這是個安靜的清吧,但并不冷清,來的大概都是熟客,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間或傳出一些笑聲。侍者動作輕巧地在卡座間穿行送上酒水和小食,忙碌卻從容,甚至偶爾會和相熟的客人說上兩句打趣的話。

茨木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往裏走了走,在靠近吧臺的地方停下,目光一個勁兒地在場內亂轉卻始終沒有着落,直到那紅發男人從一處陰影中慢慢走出來。

酒吞已經換上了工作服,裁剪合體的白襯衫跟黑馬甲完美地勾勒出他的腰線。他嘴裏叼着一根皮筋,一邊不急不慢地朝吧臺這邊走着一邊用手将散開的發攏在一起再迅速用皮筋綁好。等出現在吧臺後面時他已經收拾停當,齊肩的紅發在腦後束成一個小辮子,只餘下一小縷碎發垂在額前,随意又好看。和換班的酒保簡單打了個招呼又問候了一下吧臺邊點單的客人,酒吞細致地洗了遍手,取過搖酒壺,開始了自己的晚間工作。

茨木看着他熟練流暢的動作,眼睛有些發直,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吧臺最靠邊不太起眼的位置上。

酒吞調酒的技法娴熟到位而不耽于花式炫技,除非有客人特別要求。很快他手頭的訂單便被一一解決,變成一杯杯或色彩缤紛或晶瑩剔透的酒品呈現到了客人的面前。

閑下來的酒吞終于把注意力放到了一旁的茨木身上。

“呵,小同學來錯地方了吧。”

話雖這麽說,酒吞還是給茨木倒了杯鮮榨橙汁,顯然不是要趕人走的意思。

茨木在他的注視下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作何回應,只能接過杯子小聲說了句謝謝。

酒吞倒也不介意,給自己倒了杯加冰的紋次郎,轉個身倚靠在吧臺邊沿繼續逗他,“剪頭發了?”

“咳咳!”茨木被橙汁嗆了一口,順過氣來之後馬上解釋道:“我是覺得太熱了才去剪的。”

酒吞笑,晃了晃玻璃杯裏的酒,說:“其實你還是挺聽話嘛。”

言外之意是說茨木折騰半天還是向教導主任的淫威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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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聽得明明白白,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卻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

看着那麽叛逆,其實性格還挺乖巧聽話的吧。酒吞低頭抿了口酒,有一搭沒一搭的想,這算是……那個詞兒怎麽說來着?反差萌?

兩個人安靜地呆了會兒,中途酒吞又去調了兩杯酒給客人,茨木看他忙完,終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話說回來,老……”想了一下,茨木覺得在這種地方叫出酒吞的另一個身份似乎不太合适,于是生生把另一個字咽了回去,“你怎麽還會在這兒工作?”

酒吞順手拿過一個高腳杯在手裏擦拭着,想都沒想脫口道:“喜歡。”

“啊?哦。”茨木沒想到竟然會得到這麽個簡單粗暴又直白的答案,覺得有點意外,“那比起畫畫呢?”

酒吞手上動作一滞,頓了頓才道:“不一樣。”

“什麽意思?”茨木沒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酒吞顯然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把高腳杯放到一邊,沖他點了點自己左手腕上的表,“你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明天可還上課呢,茨木小同學。”

酒吞的态度讓茨木更加好奇,但畢竟剛認識一天,茨木實在沒有理由深入打探自己的老師,只得暫時作罷。

“哦好。”茨木從座位上站起來,猛地意識到了什麽似的,”不對啊,你是怎麽知道我名字的?我好像沒告訴過你……吧?”

“你校服上不是有嗎?”酒吞指的是他們上午在走廊撞見時茨木胸前別着的金屬名牌。

“哦哦。”茨木抓抓頭發,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哦對,我還沒付錢。”

“不用了,就當是你請我吃糖的回禮。”酒吞又看了眼手表,覺得這個時間自己實在放心不下一個剛上高中的學生獨自回去,遂開口道:“我送你,等我一下。”

茨木本想說不用,自己住的很近。但鬼使神差的,他嘴上雖然沒有應聲卻也沒有阻止酒吞走出吧臺。

酒吞換了便服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你應該就住附近吧?遠的話我就騎車送你。”

茨木點頭又搖頭,“不遠,穿過這條巷子就到了。”

酒吞說了個小區的名字,茨木點頭說是。

“巧了,居然住在一個小區,以前怎麽沒見過你?”酒吞擡腳邁下臺階慢慢往前走去。

茨木跟在他身後,聽說住一個小區心裏竟然生出了一絲竊喜。

“我家離學校太遠,我爸媽就在這邊租了間公寓給我住。”

“他們呢?”

“工作忙,沒時間管我。”茨木說得順嘴,語氣裏完全沒有被父母忽視的失落,“你就這麽出來送我,工作沒事嗎?”

“沒事,店裏有人看着就行。”

茨木習慣性地點點頭,意識到酒吞走在前面并不能看到自己的動作後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挺奇怪的。他想,明明喝的是橙汁,怎麽感覺整個人都像喝醉了一樣輕飄飄的開心呢?

5.

“想什麽呢?笑得跟個傻子似的。”酒吞敲了下茨木的腦袋,琢磨着自己剛才交代的話他是不是一個字也沒聽見。

茨木回神,一臉茫然地望着酒吞。

酒吞挑了下眉,徑自往教室後排走去,邊走邊重複自己的要求,“你把前面的畫架挪到兩邊,我去看下有幾個壞的石膏像,待會兒一起搬到前面來。”

茨木應聲開始搬動畫架,腦海裏卻浮現出一個念頭——

似乎就是那晚從酒吧出來之後,自己就開始能夠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了。

“戴上。”酒吞拿着兩個沒拆封的防塵口罩回頭遞給茨木,“後面灰有點大。”

“哦好。”茨木移開擋在面前的畫架,伸長胳膊接過口罩戴好,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酒吞看了他兩眼,沒再說什麽,走到最後面把石膏像上蓋着的白布揭下來開始篩選損壞品。

茨木很快把零散分布在教室裏的畫架聚集到一塊,給人騰出了較大的活動空間。而酒吞還彎着腰在查看石膏像的情況。

茨木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忙碌,教室裏安靜到幾乎能聽到酒吞的手指從石膏像上摩挲而過的聲音。

一群麻雀飛過來,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叫個不停,酒吞對此毫無反應,茨木卻不禁向窗外投去了注意力。

“沒有吃的呢。”一只小麻雀說。

“笨蛋,還沒到時間呢,要等到中午之後才有小餅幹吃。”另一只麻雀說。

“你才是笨蛋!”

“你是!”

動物之間也是會吵架的,而且還很沒有營養。茨木無可奈何地聽着窗外的對話,視線重新落回酒吞身上。

“老師,你……”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辭,“喜歡喂鳥嗎?就是随便喂喂外面亂叫的那些麻雀之類的。”

酒吞不太習慣茨木悶在口罩後面的聲音,他反應了一會兒才直起腰扭頭看了眼在窗臺上跳來跳去的小麻雀,然後又重新俯下身繼續查看面前的石膏像,“還行,幹嘛突然問這個?”

“就……随便問問。”茨木在心底嘆氣,到底還是不太能把自己的超能力說出口,“喜歡的話為什麽不幹脆養兩只?”

“麻煩。”酒吞轉到下一座石膏像前,“像這樣我想起來就放點東西給它們吃,沒想起來也無所謂不是挺好嗎。”

茨木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不知為什麽,心裏卻有點失落。

“老師你很怕麻煩嗎?”

“是人都怕吧。”

茨木語塞,但還是不甘心,“可這種麻煩不一樣,你要是養了鳥,時間久了它就會,就會……”茨木頭一次覺得語文沒學好是件頭疼的事情,總是在關鍵時刻詞不達意。

“你是想說它會依賴我嗎?”酒吞很給面子地接上了他的話。

“嗯,差不多。但應該不完全是依賴,它們也會回饋感情給你吧。”

“有什麽必要?”酒吞反問一句,不再做聲。

茨木識趣地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站了起來開始在教室裏踱來踱去,似乎有些煩躁。

窗外的麻雀還在叫個不停。

茨木聽到有一只麻雀說:“要是能被那個紅發人類養起來就好了。”

“你果然是笨蛋嗎!”另一只小麻雀急的直撲翅膀,“那可是人類,把你抓進籠子就不會再放出來了!”

“說了不許叫我笨蛋!”先開口的麻雀不服氣,“被他那麽溫柔地人養起來,就算要被關在籠子裏也沒關系吧。”

“你是個笨蛋!笨蛋!鳥都是要自由自在飛在天空才好的。”小麻雀氣的飛走了。

“喂!等等我!”

窗外安靜下來。

茨木的耳根子也清淨下來。他在教室中央站定,望着窗外一陣出神。

酒吞中途擡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循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兩只麻雀,嘴巴張了張又閉上,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教室裏又安靜得只剩手指在石膏像上摩擦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酒吞終于把所有的石膏像檢查了一遍,而茨木還站在原地沒動。

“茨木,來搭把手,把這幾個搬到前面去。”酒吞等茨木轉身望過來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用馬克筆做了标記的石膏像。

茨木應聲過來,和他一起幾個來回就搬完了。

兩個人摘下口罩靠在講臺邊喘氣,茨木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酒吞看着他,突然開口道:“就是因為喜歡,才不能養。”

“什麽?”茨木沒聽懂。

“鳥。”酒吞眯起眼望向遠空,“早晚是要飛走的。”

茨木還是沒懂他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

6.

酒吞說的,是他的初戀,或者說單戀。

他像茨木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這所學校裏的學生。那時候的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脾氣卻比現在暴躁得多,然而架不住一張好皮相和一身才藝,就算脾氣再臭他也依然跻身校內最受歡迎的男生之列。

學生時代的酒吞常常是能用拳頭解決的問題就不會多說一句廢話,好在他本身不是愛尋釁滋事的性子,時間久了,敢招惹他的人少了,他便不再同人打架,脾氣似乎也慢慢變好了一些。

也許很難想象,像酒吞這樣的男生最拿手的才藝會是畫畫。所有人都覺得,讓他坐着在紙上描描畫畫幾個小時是不可能的事。

可這就是事實。

高一下學期,酒吞遇到新來的美術老師,是個膚白貌美笑容可人的年輕女性。

紅葉。

少年酒吞每每想起她的名字,嘴角都會情不自禁地揚起來。很認真的完成為數不多的美術作業還要額外畫上一些找機會交上去,閑來無事時也會偷偷畫幾幅老師的畫像自己藏起來。明明是個不缺人追求的男孩子,卻沒有任何戀愛經驗,用這種笨拙的方式,獨角戲一般地表達着自己的喜歡。

青春期的躁動也讓酒吞試着跟紅葉告白過,後者的婉拒讓他失落了很久,但他心裏想的卻是沒關系,他可以等。

直到一個放學後的黃昏,他撞見與隔壁班的男數學老師在美術教室裏擁吻的紅葉。

酒吞認得那個男老師,和自己班上的語文老師晴明長得很像但是氣質要陰郁得多,不少學生都對他很是敬畏,私底下叫他“黑晴明”。酒吞不能理解為什麽那麽美麗溫柔的紅葉老師會喜歡這樣的男人。

于是,單純的少年莽撞地推開了教室的門,讓秘密暴露在了自己灼灼的目光之下。

紅葉的驚慌、酒吞的憤怒、黑晴明的冷眼。

一切都失了控。

年輕時的沖動是要付出代價的,酒吞付出的代價就是他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紅葉。

她和黑晴明一起辭職離開了學校。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酒吞想。

他已經能夠平靜地去回想,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惱羞成怒與傷心欲絕。早年隐秘而熱烈的喜歡随着年月流逝漸漸歸于平淡,酒吞甚至無從分辨那份屬于年少時的青澀感情是否真的可以被歸于喜歡,他只知道那份感情是美好的,足夠讓他在失去後仍不死心的選擇回到這個校園從事她做過的工作。與此同時,酒吞也知道,過去了就過去了,即使重逢他們也不會在一起。

他已學會放下,除了偶爾還會有點遺憾。

下課鈴響起,酒吞收回望向天邊的視線,轉頭沖茨木一揚下巴,道:“謝了,你洗洗手準備回去上下節課吧。”

茨木一聽頓時垮下臉來,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團,“不是吧老師,下節課我們可要考默寫,我幫你搬了一節課東西一個字都沒看。”

說的好像你不搬東西就能默下來似的。酒吞腹诽,到底沒說出口,“那你想怎麽辦?”

茨木見他松口,立刻高興起來,往離得最近的畫架後一坐,笑嘻嘻道:“我給你畫幅畫像吧。”

酒吞不置可否,他看過茨木交上來的作業,是有功底的。

“我忙得很,可沒時間擺着一個姿勢等你畫完。”

“不用不用,你随便幹什麽都行。”茨木從地上的筆筒裏挑出一只鉛筆在指間轉了一圈,胸有成竹地在畫板上鋪了張素描紙。

這樣的自信在少年的臉上仿佛籠着一層耀眼的光芒,酒吞打心底裏欣賞又中意。

他沒再說什麽,埋頭開始整理講臺上堆着的紙張和作品。上課鈴響了,他也沒有把茨木趕回去上課。

酒吞的目光在某個間隙在茨木身上流連了一陣,覺得少年此刻的舉動和神情都似曾相識。

但他未做他想,或者說不願去想。

樓道裏安靜下來,教室裏紙張翻動和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響清晰起來。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他們誰也沒有說出口。

7.

茨木自從發現酒吞晚上在大江山酒吧上班以後,幾乎每天晚飯後都要往那裏鑽。

酒吞每次都會象征性地抱怨一句“未成年來湊什麽熱鬧,別給我惹麻煩。”但又從不見他真的把茨木攆出去,反而回回都要調上一杯果汁免費給他喝。

茨木總是問他這樣被老板發現了會不會被罵。

酒吞起初還客客氣氣地說不會,被問煩了直接怼上一句“你見過老板嗎?”

茨木搖頭,但又覺得這樣白吃白喝不好,所以隔兩天就要在酒吞的講臺上放一小盒糖果或巧克力作為回禮。

在酒吞看來,這種行為真的很幼稚。

好吧,他承認還有點可愛,只是一點。

酒吞并不是很喜歡甜食,但見着了總要拆開一顆來嘗嘗,于是短短一個月內,他吃遍了各種口味的硬糖軟糖、酒心巧克力、果仁巧克力不勝枚舉。

而茨木送他的糖盒很快裝滿了他的半個抽屜,各式各樣,裏面仿佛裝着全世界的甜蜜。

甜到他牙疼。

酒吞由着他送,沒有打算制止,只不過向他坦白了自己就是酒吧老板這件事,請他喝杯果汁根本不算什麽。

茨木聽到他的坦白時好像并不太驚訝,只是咬着吸管一臉真誠地對他說:“那就好,不然我老是擔心被你老板發現。”

酒吞聽說人年紀大了慢慢就會看不懂少年純粹的心,他确實不太懂茨木心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但他很清楚,茨木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比如某個電光石火間投來的一瞥,又如他找的那些纏着自己的生硬理由。

酒吞是個怕麻煩的人,尤其在人際交往上,所以他極少與人深交,就算遇到談得來的,也不過是一杯薄酒的情誼。茨木的出現一定程度地打破了他的生活——他從沒有花這麽多的時間和一個人相處,無論是開始的插科打诨還是到後來若有若無的上心。

那個頂着一頭白毛的少年總是一副不知疲倦又神采飛揚的模樣,誰不喜歡純粹美好的東西呢?何況還是自己的學生。酒吞是這樣想的。

這個學生在學校到處捅婁子,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誰都拿他沒辦法,唯獨在自己這裏,那麽聽話。仿佛一頭兇猛的野獸,在外面龇牙咧嘴,卻願意向自己展現柔軟的肚皮,表達溫馴的态度。這種認知逐漸帶給了酒吞一種責任感,他開始過問茨木的正經學業,關心他的飲食健康和情緒上的變化。雖沒有很刻意的關注,但這些已慢慢流于他的生活。

茨木有一顆敏銳的心靈,他能感受到酒吞對自己态度上的轉變。從小到他,他的父母都鮮少有時間和精力來過問他的生活和精神需求,唯一供給的只有金錢和物質的支持。所以從酒吞這裏嘗到甜頭的茨木便愈發在意起這個從一開始就吸引了自己目光的男人,他想盡一切辦法讓酒吞也注意自己,他想要被關心,并且獨占這份關心,甚至,這個人。

酒吞對此一無所知。

他看到的,是每天晚上在自己店裏安安靜靜坐在吧臺邊看着自己工作或者得閑時與自己聊天的茨木,以及在自己提醒他該回家後乖乖站起來離開的茨木。

他從來不知道,在每個打樣後的午夜,當他的機車引擎聲自樓下傳來時,已經躺上床的茨木都會爬起來站到落地窗前,透過窗簾的縫隙,看着他停車落鎖,走進樓裏。

他的每一次歸來都伴随着一道漫長的注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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