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還在等你爸呢?”方簡笑了笑,倚在門上看着蔣麓道。
“他不可能來的——他哪年來過!你可真可笑。”
背對着他的蔣麓頓了頓,才柔聲開口,“如果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保證你會在廁所待到天亮。“
“哼……”
“畢竟你們773,做工總是那麽不仔細。”蔣麓又淡淡道。
方簡氣急敗壞地怒視着蔣麓望着天空的高挑背影,卻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了,”又這麽安靜的等了十分鐘,蔣麓才扭過身,面無表情的走回教室,“我不該侮辱你的做工。”
“……切!”方簡憋了半天,卻只敢發出這聲抗議。
進教室後終于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能不往人傷口上撒鹽嗎?機器人怎麽了……你知道當年我發現自己不是個人的時候有多心碎嗎……”
正在換學士服的蔣麓頭也不擡,“你有心嗎?”
方簡,“……”
卻是看着換好衣服英挺的不似真人的蔣麓冷哼道,”哼,說不定你也是個機器人呢,到時候發現了可別哭!“
正在低頭整理腰帶的蔣麓動作一頓。
“我不會哭。”他擡頭對娃娃臉的方簡微微一笑。
方簡一愣,剛想說點什麽,忽然看見蔣麓睜大雙眼,伸出食指抵住嘴唇。
接着,素來平淡不驚的完美面孔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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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過頭,眸中流光閃爍——下一秒,窗外爆發出一片籠罩四周的耀目強光。
光芒散去後,腳步聲徐徐而至。
“噠噠噠”。
教室的門被輕輕扣響了。
蔣澤端低着頭,剛想屈起手指再敲一次,房門就被打開了。
“爸爸。”
蔣澤端擡起頭,看着他站在溫暖的燈光下黑衣黑發的年輕兒子,手指定在半空。
看着身穿學士服的蔣麓,蔣澤端才終于認識到,在自己這些年漫不經心的忽略中,他的作品已經從那個青澀溫潤的男孩變成了一個如此耀眼的男人。
“爸爸,”正在看着頭頂這張臉愣神時,蔣麓再次喚了一聲。
這一回聲音裏的喜悅是再也壓不住了,青年眼神閃亮,強壓着聲音得激動,“您真的來了——這是?”
看着兒子不敢相信的怔愣模樣,蔣澤端陰霾的心情莫名變好不少。把身後那一捧鮮花随意的往蔣麓懷裏一塞,他徑直走入教室。畢竟這輩子第一次送花,對象還是自己略顯生分的“兒子”,蔣澤端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但這個舉動對蔣麓來說實在是一個未曾料到的天大驚喜,他抱着那束花看着站在原地,猶如夢中。
……幾乎快忍不住把蔣澤端一把揉進懷裏深吻的沖動。
“蔣,蔣教授,您好。”看着面色冷淡,蒼白俊美的男人走到面前,方簡同樣感到如夢似幻。
這所學校裏,除了方簡,沒有人知道蔣麓父親的身份。
雖然不知道蔣麓父親是誰,但蔣澤端的名字卻仍是無人不知——曾經最炙手可熱的少年天才,如今人工智能的貢獻甚至已經能和他的老師蒙德裏安比肩。但這個光環加身的人物卻極其低調,甚至從未公開出現在公衆面前,這更讓蔣澤端這個名字平添神秘。不過也因如此,多年來流傳着一種說法:天才本人其實是一個面容醜陋到見不得光的怪人。
如果不是蔣麓絕不是無聊說大話的人,方簡一定會在聽見他說“我爸爸叫蔣澤端”時以為他瘋了——尤其是每次聽他說蔣澤端有多好看的時候。
其實直到這一刻,方簡還是在狐疑。
蔣澤端一挑眉,扭頭看向蔣麓。眼神是只有二人能懂的——他叫我什麽?
蔣麓回過神,抱着花快步走過來。
“爸爸,只有他知道。他不會告訴別人。“俯身在蔣澤端耳側說罷,蔣麓伸手攬住了父親的肩。
很早之前,蔣澤端就神色淡漠的交代過兒子:外人面前不許絕不許提我和你的關系。
當時沒理會青澀的少年錯愕受傷的神情,現在卻被這聲解釋弄的心裏莫名不是滋味。
不過,在聽到兒子的保證後,蔣澤端還是扭過頭,對方簡疏遠客氣的回了句,"你好。“
說完後,忽略了方簡激動的快要暈過去的眼神,冷冷地打量他:蔣麓為什麽只跟他說了這件事?這個人和蔣麓關系很密切?
看着看着,蔣澤端忽然眯起了眼睛。
——這是一個機器人,生産數量最多的773機器人。盡管他如此仿真,但瞳孔處細微的不同還是沒有逃過設計者的眼睛。
看着父親審視好友目光,蔣麓不動聲色的微笑着,牽着父親的手走到了穿衣鏡前。
“爸爸,你看,我今天這身學士服好不好看?”
溫熱的呼吸打在耳邊。蔣澤端看着鏡子中站在身後那黑衣高挑的男人低下頭湊近自己,眼睛同樣盯着鏡子。他的兒子低聲道,“爸爸,我比你高了很多啊。”
蔣澤端被耳朵邊的熱流弄的難受他掙紮了一下轉身想走,卻驀地被蔣麓伸手固定在懷裏,“爸爸,你領帶歪了。”他說。
蔣澤端皺起眉,看着鏡中的兒子一手環過自己的腰,另一只修長的手開始幫他正脖子上的領帶。
這個距離太近了,簡直被蔣麓貼身抱進了懷裏。
蔣澤端從沒和人這麽親近過,這讓他強忍尴尬,等着兒子給自己整理完。
“!”
感受到懷裏人的身子一彈,蔣麓揚起唇角,語氣卻疑惑的問,“你怎麽了,爸爸?”
蔣澤端看了一眼旁邊偷偷看過來的方簡,忍了忍說,"……沒事。”
剛剛打領帶時,蔣麓的手總是無意識的滑過自己胸前兩點,讓他難受又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算要熬到結束,沒想到青年手上一用力,正中紅心。電流一樣陌生的快感讓蔣澤端忍不住身體一彈。
……等等,自己什麽時候,可以接收到這麽強烈的觸感了?
“爸爸,”疑惑之時,身後的人終于戀戀不舍的放開了手,“你還沒說呢,我穿這身衣服好看嗎?”
蔣澤端由衷地點點頭。
青年瞬間揚起了一個燦爛到耀眼的開心笑容。“太好了。爸爸你知道嗎,一會的典禮我要上臺講話的……我們一起去禮堂吧,爸爸。”
“下面,有請握屆優秀畢業生代表——蔣麓同學上臺致辭。”
坐在觀衆席上最後一排的蔣澤端苦等一小時後,終于聽到了兒子的名字。這一個小時裏,他無數次萌生出一走了之的沖動,卻又在想起那雙溢滿驚喜的雙眸時又神奇地坐了回去。
掌聲雷動後,燈光只剩下了舞臺上的那一束。偌大漆黑的禮堂裏,剛剛的喧鬧忽然平息了下來。衆人都在這短暫的靜默中翹首以待青年的登場。
遠遠望向主席臺,不知為什麽,蔣澤端的呼吸竟在這氣氛中變得輕緩下來。
主席臺棕紅的簾幕徐徐拉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光芒所在。大屏幕上,青年從黑暗中穩步走出,細碎的光線投上他無可挑剔的五官,這一刻竟有如天神降臨。
蔣麓在講臺上站定,并沒有直接開始自己的演講,反而眯起眼睛看向幽暗遙遠的臺下。
“……白癡。”
貼的極近的攝像頭将蔣麓的俊美展現到極致。看着屏幕上兒子垂下欣長到煽情的睫毛,蔣澤端不禁在心裏笑罵一句。
別人不知道蔣麓在幹嘛,他知道。
盡管蔣澤端認為在這樣的光線中蔣麓絕不可能看不到最遠處的自己,但屏幕上那人卻在搜索一番後朝着某個方向定住目光——然後慢慢揚起了唇。
蔣澤端一愣。
心再次毫無意料地劇烈跳動起來。
講臺上的男人仿佛心情大好,素來淡漠的眼神中竟滿是溫柔,連聲音都變的更加低沉而優雅,念出的字字句句竟像頌給情人的樂章。
臺下的很多人俱是看癡了。
但蔣澤端卻在心裏哼了一聲。
事實上,他對青年這溫柔的性格很是嗤之以鼻——他明明當初給蔣麓的設定是“穩重”“高貴”才對,怎麽現在這樣了?——現在還在這麽多人面前賣弄“風情”?
平靜下來後,蔣澤端回想起剛剛那突然的心跳加快,皺眉思考一番,他認為大概是自己的錯覺,便不再理會。
兒子華麗磁性的聲音圍繞着自己,讓坐在黑暗處的蔣澤端竟有種如墜夢境的感覺。擡腕看了一眼時間,有些犯困。
但這時,蔣澤端聽到蔣麓說道:
“……
最後,我想和在座的諸位分享一段心得。
……如果你将來遇見一些事情,它使你茫然無措,郁悶悲傷,甚至懷疑人生,其實,不需要難過。
只需要想一想時間這個概念。
千年萬年都已過去,千年萬年都将過去。
萬事萬物尚且如此,作為一個微小到可憐的塵埃,更是這樣:還有什麽是時間不能帶走的呢?還有什麽,是不能遺忘的?
所以,你只需要接受現實,然後告訴自己:既然一切都是可以重置的,那麽一切都會是幸福的。“
聽到這裏,蔣澤端慢慢把頭從撐着的手上擡了起來,望向屏幕。
臺上的青年沉默了片刻。
“——剛剛并不作數,我想要說的,恰恰相反。”
他擡起了頭,笑着說。
“科技可以幫助人類擺脫痛苦,記憶可以幫助我們自欺欺人。
……但是,哪怕記憶可以欺騙自我,哪怕你所相信的都将被颠覆,哪怕未來的前路你一無所知,這都不能成為你軟弱順從的理由。
因為,在這個當下的世界裏,我哭,我笑,我痛苦,我幸福——我所經歷過的所有,都已經變成了“千年萬年都已過去”的一部分,誰都做不到抹殺和否定。“
禮堂很安靜。
有人在思索,更多的人在疑惑。
而蔣澤端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他咬住嘴唇,最後伸手捂住了眼睛。
那聲音依然繼續,“……所以,逃避,順從,自欺欺人都是沒有用的。
我想給大家分享的心得是:首先要相信某樣東西。這樣東西堅固到,哪怕有一天你周圍擁有的一切全部颠覆,哪怕你到你即将死去的前一秒,哪怕……總之,你永遠不會懷疑他的真實性。這将是你無盡長路賴以生存的根本。
……然後,去得到他。永遠也別放手。”
接下來的話蔣澤端沒有再認真聽,他坐在那裏,默默望着聚光燈下筆挺的一點。
心中漸漸升騰起一種陌生的,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傷。
在這一刻,蔣澤端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念頭:他想問問蔣澤端這份賴以生存的執念是什麽,他想努力為他做到,然後雙手奉上。
也是這一刻,蔣澤端第一次對自己選擇從事人工智能的決定産生後悔。
他優秀的,完美的,即将被銷毀的兒子,做錯了什麽呢?
——哪怕是機器人,這也的确是他的“人生”。
等蔣麓最後講完,盡管懵懵懂懂,臺下的觀衆還是抱以了狂熱的掌聲。
四面的燈光打開了,照在臺下年輕鮮活的每一張面孔上。他們服裝整齊,笑顏動人。
蔣澤端遠遠看到牆角處的一個人影,是自己剛剛認識的方簡。此時正向臺上的蔣麓響亮的吹着口哨。
也許這個禮堂內和方簡一樣的機器人有很多。他們被自己的雇主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制造出來,此時正在和身邊真正的人類一起歡呼,彼此擁抱。
閉了閉眼睛,蔣澤端站起身來。
蔣麓望着禮堂盡頭起身離開的背影,笑容逐漸淡了下來。
“啊,學長請留步。”紮着雙馬尾的主持人走上臺來,“在場的觀衆還可以問蔣麓同學一個問題……誰呢?”
主持人在衆多舉起手的人中挑出了一個。
身穿學士服的腼腆女生拿着話筒,憧憬又崇拜的看着蔣麓,小聲問,
“蔣麓同學剛剛說,首先要找到自己永不懷疑的東西……那麽可不可以問一下……嗯,你的這份執着是什麽呢?“
禮堂此時是如此的熱烈喧鬧,而蔣麓卻将視線投到了最後——男人逆着光,高挑又遙遠的背影此時是如此沉默。
蔣澤端正将一只手放在門把上,聽到問題時停住了腳步。
是什麽呢……蔣麓的執念?
“愛。”
他聽見蔣麓說。
蔣澤端回過頭。
遙遠的距離,嘈雜的現場,黑壓壓一片的衆人。
兩人視線相交。
蔣澤端無法确定,在那一刻,他望見了蔣麓眼中濃到化不開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