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人從那座荒唐的閣樓出來,也只是由一個荒唐地走進另一個荒唐地。

蔣麓幫父親正了正臉上的面具,緊緊摟住他,“今天是我們在這裏的最後一夜。”

蔣澤端看着街頭燈火通明處一雙雙交合的身影,嗯了一聲。

“我沒有想到您今天真的答應了我,”蔣麓說,“我很高興,爸爸……我記得不久前,我們也互相承諾過,您還記得嗎?”

蔣澤端沒說話。

雖然這句話不清不楚,但他明白指的是什麽。

那是他決定把蔣麓送去銷毀的清晨。青年過來擁抱他,對他說,“我永遠不會背叛您,”而自己說,“就算有千百種辦法,我都是舍不得的。”

而現實卻是,自己選擇對他抓捕銷毀,而蔣麓則把他囚禁起來,直到今天。

激烈的欲望退潮,蔣澤端酸軟的身體莫名發冷。他茫然的看着前方。腦中一時浮現出蔣麓對他的深情款款,一時又浮現出他剛剛那句森冷的“只有人類能糟踐機器人,憑什麽?”

那一次我們都食言了。

這一次呢?

正思慮間,忽然,一個人側身而過,狠狠撞了他一下。

竟是剛剛在舞臺上,那位揮舞着銀鞭,身穿長袍的D。

D擡起頭,未經機械處理的聲音道,“對不起。”

蔣澤端愣住了。

兩只面具後的眼睛四目相對,彈指一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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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爾特大道那一夜,群交中匆匆一略的身影,竟然真的是他,段曽!

千百種念頭閃過腦海,蔣澤端一時呆立當場,看着段曽消失在了轉角。

蔣麓眯了眯眼睛,将僵硬的父親摟回懷中,繼續往前走。

“爸爸,您知道嗎?我們明天一回去,我就會被抓起來。”兩人拐入一條逼仄的小巷。

蔣澤端停下腳步,“為什麽?”

蔣麓說,“因為蒙德裏安已經發現了我是圖謀不軌的機器人,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我上鈎了。”

話音剛落,天空燃起幾道白光,将黑與紅的夜空照的恍如白晝。遙遙的,蔣澤端聽到了轟隆隆的炸雷聲。狂風帶着強光向他們射來,街道上一片驚慌四散。他眯起眼,天空是那座熟悉的,如墨雲般壓來的碩大機器——米莎樂號。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爸爸,”蔣麓笑着,熾熱的光線裏他那樣好看。“之前我以為,想要和您厮守,就要和全世界為敵,但現在我發現——我只需要除掉一個人就可以了。而您,也什麽都不用知道。您只要知道,我是全世界最愛您的人。”

蔣澤端被蔣麓捏在掌心的手指在顫抖。他抖了抖唇,“知道什麽?蔣麓。”

那聲蔣麓叫的又快又急。

蔣麓伸手,把他抱進懷裏。

“是您通知他們來的嗎?”

他聽見蔣麓在他耳邊輕聲問。

蔣澤端愣了一下,随即搖頭。“蔣麓!”他又倉皇念了一句他的名字。

米莎樂號太快了,不消片刻就要來到他們頭頂。

蒙德裏安來了。

蒙德裏安要把蔣麓抓走了。

蔣澤端急促的喘息着,他緊緊摟住男人的腰。

他在他耳邊親吻,低聲道,“我相信不是你。你也要相信我。”

相信什麽——蔣澤端睜大了眼睛——下一秒,橙色的光芒籠罩在了大地,米莎樂號帶着尖嘯趕到了。它霸道的盤旋着,緩緩下降,頂端碩大的M閃閃發光。

“蔣博士,過來!”二人身後,急切的聲音傳來。是段曽,他和手持兵器,烏泱泱的士兵站在一起,又叫了一聲,“我和老師來救您了,你快過來!”

艙門打開。

金發綠眼的男人倚靠在門前,似笑非笑。

蔣澤端終于看到了老師眼中那變态的狂熱。這狂熱将這張臉都扭曲了,和夢中那個場景重疊在一起……

“還看什麽?寶貝兒?”蒙德裏安大喊一聲,“快點過來!從這個惡心的,不該存在的,玷污你的爛鐵旁邊離開。”

然後他又對這個惡心的,不該存在的爛鐵笑着說,“開心嗎?又見面了。”

話音剛落,蔣澤端就聽見耳邊擦過一陣劃破長風的尖嘯——幾乎是同時,他看到蔣麓揚起手——戴着戒指的指間迸射出一道強烈的光波。

他下意識閉眼,卻依然能感到眼皮上的灼亮。排山倒海,勢如千鈞。

待他帶着眩暈睜眼,不遠處已倒下數人。一同掉在地上的是一杆杆金色長槍。

這種槍,蔣澤端再熟悉不過了。

機器人等級的高低,決定着他們銷毀的難易程度。像蒙德裏安性愛玩具低級機器人,拔下關鍵零件就能讓它報廢。而像蔣麓這種耗時兩年制作的高級機器人,只有用特定的方法,才能徹底銷毀。

蔣澤端就親眼見過那種金色長槍将機器人“擊斃”。子彈穿過他們有血有肉的體表,抵達那銅牆鐵壁,線路密集的內部,釋放出溶解這些特定材料的化學物質。這個過程快速又漫長,倒下的機器人将親眼看着自己被逐漸腐蝕,直到告別這個不屬于他的世界。

就在剛剛,蔣麓便要“死”在自己面前。

後怕帶着恐懼襲來,讓蔣澤端不受控制的發抖,臉色蒼白如紙。

蔣麓将發抖的人重新抱回懷裏,擡眼微笑道,“這麽浩大的陣仗,我何止開心,簡直是驚喜。”

蒙德裏安站在半空,他揮了揮手,讓人停止進攻。“……那是,我這儀仗隊,可不止是為了你,還為你那些‘兄弟姐妹’。”

蔣麓還是氣定神閑,口吻打趣般,“兄弟姐妹?我可是家裏的獨子。”

蒙德裏安面色陰郁,片刻後哈哈大笑,“如果你不是機器人,我倒會誇一句你很有趣。”他從米莎樂號伸出的長梯上走下,向蔣澤端伸出手,“寶貝,還看什麽?快過來。”

“寶貝?”蔣麓吻了吻蔣澤端發頂,眼神狂妄得掃過蒙德裏安和四周緩緩靠近的士兵,勾唇道,“您自己說,您是誰的寶貝?嗯?……我只是和我父親出來散心,不知蒙德裏安教授要以何罪名拘捕我,又因何原因想帶走我父親?”

手持長槍的士兵緩緩靠近,将它們團團包圍。蔣澤端閉了閉眼睛,嘶啞道,“蒙德裏安,讓他們把槍放下。”

蒙德裏安慢慢收回手,唇角的笑容也凝固了。“……這段時間你和他在一起,應該不止單純的散心旅行吧?我猜猜,之前打的賭,我贏了,對不對?”

蔣澤端梛步上前,擋在了蔣麓身前。

他低下頭,一字一頓道,“蒙德裏安,讓他們離開。至于其他,是我和蔣麓之間的事。”

士兵在地面緩緩前行,頭頂機甲盤旋不停。蒙德裏安聽到自己心如擂鼓,腦中一片尖銳轟鳴。

——頂着這張臉的人,果然從始至終,都是個婊子。

“你和他之間的事?”他聽到自己說,“那他勾結覺醒機器人,欲圖集體暴動攻擊人類的罪名,也有你一份了?”

不出意外,他看到蔣澤端臉色更加蒼白。一種快意湧來,蒙德裏安大笑起來,“你還不懂嗎?你只是他發動戰争的借口罷了!你們同居一室,這幾年來,你無意間為他提供了多少資源,多少信息?有朝一日,那些死在機器人手裏的生命,”他指着倒在地上的人,“算不算有你一份?”

“蔣澤端!”他惡狠狠的說,“從最開始,你就錯了!”

蔣澤端身形一晃。

“過來。”蒙德裏安居高臨下,和他身後的米莎樂號冰冷莊嚴。

往前走去的是蔣麓。

場面一時更加緊張。“所以,你現在要把我殺了,再把我爸爸帶回去問罪?”他眯了眯眼睛,“這樣也好。我們是該做個了斷。我原本計劃明天,不過你竟提前一步。”

“了斷?我和你一塊爛鐵有什麽好了斷?”蒙德裏安嗤笑一聲,準備下達指令。他擡起頭——

悚然變色!

“既然是聖戰,”蔣麓沖驚慌失措的段曽笑了笑,“雙方勢力總要均衡些。”

眼下,形成了兩條詭異的包圍圈。

地面上,手持長槍,身穿重甲的士兵将蔣澤端和蔣麓團團包圍;天空中,一座座巨大的星際船伸出彈筒,在前一秒調轉方向,一齊對準了地面的蒙德裏安。

場面鴉雀無聲。

上空掃下一束束紅光,打在蒙德裏安那張混合着震驚,憤怒,懷疑的臉上。與他一同呆立的,是面前的一衆士兵。還有蔣澤端。

“教授是不是以為萬事俱備?所以今夜這麽自信滿滿?“蔣麓摸着自己的戒指,笑出一排皓齒。

蒙德裏安臉色變了又變,在光線之中猙獰可怖。他一字一頓,“你是怎麽做到的?”

”看來蒙德裏安博士潛心學術,對星盟如今的軍隊編制和人員知之不多。比如我們威武善戰的蕭大校,“蔣麓擡頭看了看天空,“也只是你口中的一塊廢鐵。”

“……”

“這一切都要感謝對人工智能做出巨大貢獻的,蒙德裏安教授。所以,不勞你去迎接我的‘兄弟姐妹,因為他們,”蔣麓輕聲說,“一直就在你身邊啊。“

巨大的憤怒讓蒙德裏安失去了理智。他迅疾将手伸向上衣口袋,然而還未觸到,腳邊便響起一聲炸響。

“勸你不要想不開。”蒙德裏安摔倒在地。視野一片模糊,他看到那人居高臨下,收回帶着戒指的手,“雖說還沒和你了斷幹淨,但你也別急着尋死。”

他踉踉跄跄站起來。

額頭上的血水混着流下,向來筆挺整潔的風衣一片髒污。他眯着眼睛,看到不遠處的士兵不敢向前,畏懼的緩緩後退;他看到那個機器人站在那裏,摟着那個人——他看到蔣澤端蒼白着臉望着自己,四目相對。

蒙德裏安吐掉口中的血,笑了笑。

他看向不遠處的段曽,大吼一聲,"不要管我!給我殺了他!“

“來不及了。”他聽見段曽顫聲說。

“來不及了。”蔣麓冷聲對他說。

蒙德裏安又抹了一把滴在眼上的血水。這才看清,段曽額頭上閃爍着一個紅點。

他向後看,發現夜色中身穿重甲,正迅速靠近的一批軍隊;他又轉過身,看到巷尾已不知何時站定的另一批入。

他多麽希望那是星盟派來的,支援自己的人。

“蔣麓。”這時,他終于聽到那個人的聲音響起,顫抖而猶豫。

叫他的名字是為了給我求情嗎?

惡心。

怎麽不直接擋在我面前,像剛剛對他那樣?

……

果然即使從頭再來,你依然會選擇背叛我。

而一直對我忠誠的,只是你體內沉睡的“他”。

蒙德裏安忽然放聲大笑,他指着蔣澤端,“原來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

“……”

“他今晚安排的這麽精妙,蔣澤端,你究竟是被設計進圈套不自知,還是自願做了他的誘餌!'

蔣澤端被他指着,嘴唇無聲的抖。

今天只像一場夢。

明明早上,他還在痛苦蔣麓給他的答案,昏倒之後,他置身于瘋狂詭谲的性愛表演,而現在,他面對着現在的處境。

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能聽懂蒙德裏安的每一個字,可他不願深想。

因為內心深處也在說,蔣麓好像早就知道,蒙德裏安今晚會出現在這裏。

蔣麓把他當做誘餌?蔣麓只是他發動戰争的借口?

不會的,不會的。

他又看到蒙德裏安詭異一笑,扭頭對蔣麓道,“你想了斷?了斷什麽?是不是想知道關于蔣澤端身上的秘密?他為什麽暈倒?為什麽發病?為什麽睡夢時會重複喊一個名字?是不是在好奇,他到底是人,還是你的同類?”

蔣麓沉着臉,對邊上的人昂頭道,“把他鎖起來。”

蒙德裏安額頭上鎖定着數十個紅點,他卻猶在哈哈大笑,狀如瘋魔。忽然,他舉起了手,脫下風衣,那把細長的金色長槍掉在地上。

“可以放心了吧。”他聳聳肩,指着自己單薄的襯衫和西裝褲,又扭身轉了一圈,“我這可藏不下金槍了吧。”

就在他從地上躬身站起的瞬間。

就在這瞬間。

今夜第二次,蔣澤端耳邊擦過一聲劃過長空的尖嘯。

心口傳來一陣無法言說的劇痛。

身體頓了一下,蔣澤端向後倒去。

眼前最後的景象,是蒙德裏安舉着一只極小的銀質手槍——那槍不能殺機器人。

只能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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