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
很深的水,很涼的水。
他感到眼皮上方的水流緩慢而有節奏的起伏波動。他難以呼吸,胸部以下毫無知覺。明明極力睜大了雙眼,卻仍是漆黑一片。
他是誰?
如今身置何處?如今,是死是生?
再一次斷斷續續想起這個問題,猶豫着要不要知道答案。
還要繼續睡嗎?
睜開眼,和閉上眼,也并無區別。
突然。
他看見一道極細的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在剎那照亮了一隅。
再亮些。他默念着祈求。
瞪圓着眼睛,那光猶疑着,終于再次照了下來。穿透上方層層水流,來到他面前。
再亮些!
一秒,兩秒——強烈的光線直沖而下,他看見了眼前的一切。
清亮的水流從他面前淙淙而過,他呆呆擡着頭,凝望着河面上方最遙遠熾熱的光。他覺得那應是太陽。
在一片絕對的寧靜中,忽然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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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瞬間,他驚慌的發現“太陽”正在慢慢變小,變小……
“……怎麽還不起來!”
再一擡眼,他撞進一雙綠色的瞳仁裏。
綠眼睛的男人有一張極英俊的臉,挑着眉低頭看他,神采張揚。
胡亂揉了揉一頭金發,男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環繞四周,他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
“叫了你半天名字,你就是不起,睡的這麽沉!”綠眼睛一邊抱怨一邊東張西望。
“……”他聽到自己體內發出的聲音,又低又輕。“對不起。”
綠眼睛這才啧了一聲,扭頭看他。當和男人視線相對時,他發現自己緩慢跳動的心忽然加速起來,一種奇特的感覺驅散了方才的冷。
“看什麽?一臉呆樣。”綠眼睛語氣很兇的道,“莫非真撞壞腦子了?”
“……沒有。”他聲音更低了些。
“也就是你這個傻子,看場比賽都能被砸到。”綠眼睛皺着眉看他,“早知道就根本不該帶你去。”
那人說完,冷臉望着他,半晌後忽然湊近上前。
“……怎麽一直直勾勾盯着我。”綠眼睛喃喃自語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後腦,“不會真撞壞了吧。”
他感到自己的心髒更用力,更快速的搏擊着。那張臉近在咫尺,修長的手指摩擦着他頭頂微痛的一處,眼睛認真又專注。
“不應該啊……”綠眼睛抓住他的手腕,看了一會儀器上的數據,擡頭瞪眼道,“哎你別給我裝啊不然……”
“蒙德裏安。”體內再次發出聲音,更小,更低,伴随着那顆如鼓的心,他慢慢将自己的手搭上了那人的,“你跟你媽媽去他家聚會了嗎?”
——蒙德裏安?
這個綠眼睛的男人叫蒙德裏安?
那“我”又是誰,為什麽我不記得自己,卻還記得你。
去聚會的“他”又是誰?
蒙德裏安望着他,慢慢抽回手,“你覺得呢?”
他的手指蜷縮成拳。
“——你覺得你這副死人樣,我能往哪去。”蒙德裏安好像被戳到了怒點,“因為你我放了他們所有人鴿子!想想就後悔!真不該帶你這個傻子看什麽比賽!坐在看臺都能被砸飛出去!送進醫院既沒家人也沒朋友,錢還要我付!”
在綠眼睛一連串的大聲轟炸下,他那冷下的熱忱卻詭異的重新複蘇,甚至比之前更綿長,更溫暖。他感到,自己此時是多麽激動——他沒有去找“他”,太好了,這個頭沒白撞,原來你真的在意我。
那顆心一時忘了卑微,他不覺張口,用比之前都大的聲音道,“有你,不是嗎?”
這句話說完,他和蒙德裏安一起愣住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清醒過後,他馬上為剛剛的口不擇言後悔,“我願意為您母親和蔣先生家解釋……”
蒙德裏安皺眉看他,打斷了,“就你?省省吧。我爸媽看見你才會擔心我的校園生活。”
“……”
“至于沒去看成他,也沒關系。”蒙德裏安的表情緩緩溫柔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在上課前看到他了?我昨天才知道,他破格被我們學校中級部錄取了。”
他聽到自己驚愕道,“什麽?”
“你那是什麽表情,”蒙德裏安不滿的瞪他一眼,“他下午就要來上課了。”說完不由又勾唇感嘆,“他是我校中級部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學生——真不愧是蔣澤端。”
蔣澤端?
“他”大腦一震。
我是誰?這身體是誰?誰又是蔣澤端?
……
他猶在怔愣,眼前的白牆白磚伴着蒙德裏安那張臉在視野中慢慢模糊,虛空漾開了層層水紋,天旋地轉。
像被抓住抛回水中,黑暗徐徐籠罩,陰冷撲面而來——他決眦回頭,試圖抓住視野中那逐漸消逝的亮。
我想看到更多。
我想知道更多!
如上次一樣,強烈的渴望好像被感召,一瞬間天光乍破,意識回籠——
……
咣。
“他”捂住額頭向後退了兩步。
“對不起。”他聽到自己對前面的人說。
和上個場景一樣,還是這個聲音,發出自同一個人的身體。
微微一愣,他發現自己置身的這棟建築空間巨大,地板光可鑒人,透明的拱頂極高,周圍人流接踵,步行匆忙,手中拿着各種設備。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個概念突然迸入腦海:這是學校。
被撞到的人此時回頭,竟也是上幕場景中的蒙德裏安。
依然是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只是這一次,他不見神采飛揚,被撞到也沒有語氣兇狠的訓斥。相反,他低垂着眼,顯得幾分萎靡。
“我還是不去了。”猶豫了一會,蒙德裏安擡頭說。
看着那雙原本閃亮的眸子染上落寞,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明顯疼了一下。
“你,怎麽了?”他呆呆問,“不是要去找他嗎。”
蒙德裏安聞言,瞪他一眼,什麽都沒說,轉身繼續往前走。
他便亦步亦趨的跟在那雙長腿後。
“喂。”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來,他猝不及防,再次撞了上去。
“嗯?”他向後瑟縮一下,躲避蒙德裏安作勢下砸的拳頭。
“算了,”蒙德裏安擺了擺手,指了指身旁的長椅,“我們聊聊。”
他猶豫了一下,在那人身旁坐了下來。
“……往這邊坐點!”見他坐在最那端,蒙德裏安挑眉道,“我能吃了你?"
他只好一邊緊張的攥緊手指,一邊往那邊挪過去。
“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蒙德裏安眯眼看着頭頂,“一轉眼幾年就過去了,馬上畢業。”
“嗯……”
蒙德裏安轉頭,咳了兩聲,“一直叫你小傻子,其實認真說,你一點也不傻。”男人勾了勾唇,“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你的實力,我一直很驚嘆,只是之前沒說罷了。還有,你之前幫過我的那些,我都記得。”
他驀然心跳如鼓。
“謝謝,謝謝你。”他結結巴巴的說。說完又覺得這道謝不合時宜,該說點別的。
“你也很厲害,真的。”他又補充道,“你的家族會為你驕傲。”
蒙德裏安聽到他的話,皺了皺眉。
“……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離正式接管家族那天也不遠了。”蒙德裏安淡漠的說,“老頭快不行了。”
“……”
蒙德裏安譏諷的笑了笑,“你等着瞧,等我身份公布的那天,這些人會有多驚訝。”
“嗯。”
“呼,不過呢,以後沒你這個傻子天天跟在屁股後面,說不定我還會不習慣。”蒙德裏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其實我挺惡心那些人的。我還是喜歡跟傻子呆在一起。”
剛剛才說他不傻,為什麽現在又說他傻了?他不懂。他呆呆看着那溫暖純粹的笑容,一瞬間竟想流下淚來。
“所以你以後準備去哪?“男人雙手交叉撐在腦後,語氣随意的問,“你專業那麽強,有想過深造嗎?”
……躊躇許久,他小聲問出了口,“那你呢?"
躲在這具身體下的“他”終于恍然大悟。
他一定愛着面前這個男人。
蒙德裏安沉默一會,不答反問。“你知道我最後悔什麽嗎?”
他貪婪的望着這張閉上眼的英俊面容,輕聲重複道,“什麽呢?”
蒙德裏安嘆息一聲,“我生的太早了。”
“……”
“如果我晚生幾年,也許就能和他一起長大。”蒙德裏安閉着眼睛慢慢說,“只和他相處一年,我就要畢業了。”
“……”
“如果我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忽然,蒙德裏安睜開眼睛,與猝不及防的他四目相對。
“你……”蒙德裏安明顯愣了一下。
他立刻低下頭,掩飾的說,“嗯。所以你畢業要去哪裏?回家族幫忙嗎?”
那人沉默片刻,“……不,我要留下來,當他的老師。”
他聞言怔愣擡頭,“你要,搞學術?!”
蒙德裏安一挑眉,“怎樣。”
“……”
“他”感受到內心的激烈矛盾和沖突——怎麽會這樣,不是要接管家族嗎,我已經為此做好所有準備了啊……
“喂。”蒙德裏安脫口而出的話猶疑幾秒,最後還是道,“我剛剛問你的。你專業那麽強,特別是人工智能方面……你有想過深造嗎?’
“……”
“沒有就……”蒙德裏安站起身。
“有。”他聽見自己慢慢說,“我也會,留下來。”
綠眼睛的男人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想他一定用盡了所有能力才能在他探視的目光中挺住了那個難看的笑容。
“那再好不過了。你之後也像從前那樣幫我吧。”
他默默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懂你的心情。
——因為我也想要,一直一直,留在你的身邊。
“我跟他表白了。”兩人正默默走着,前方的人再次石破天驚。
咚!第三次撞上蒙德裏安的後背。
疼的他眼淚都出來了。可他來不及揉一下,只愣愣的看着男人怒氣沖天的轉身。
“會不會走路?要把我撞飛啊?”蒙德裏安絲毫不顧旁人的目光,大吼道,“非跟在我身後走幹嘛?專門撞我?”吼完後,一把拉過他的手腕,“給我走旁邊!”
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他聽到身旁那人繼續道,“他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同意……他其實沒有理我。”蒙德裏安懊惱的罵了句,“不過他大概還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
“哎。”見他沒有絲毫反應,蒙德裏安戳了他一下,“今天本來要去找他……算了,你幫我把這個帶給他。”
他伸手接過東西的手發着抖。
他扭頭就走。
“哎,”蒙德裏安抓住他的手腕,低頭躊躇一會,“你今天穿的有個人樣了,其實,還挺好看的。”
他頭腦亂糟糟,只回頭又看了蒙德裏安一眼,那一眼應該帶着很深的絕望吧——"他"不知道,但這具身體一定沒有發現,那雙俯視的綠眸中藏着的探究。
冷,全身都冷。他緊緊把禮物抱在身前,似乎想抵禦來自心髒的寒。
抹了一把臉,他在恍惚中擡頭看了眼門牌,然後徑直推門而入。
潔白無塵的實驗臺上,坐着一個人。
他低頭操作着實驗屏,只能看見他那雙修長的手,搭在額間漆黑的發,露出那段白皙的脖頸和精致的鎖骨,蒼白的側顏嫣紅的唇。
只這般遠遠看着,他便不願上前,打擾這人的清淨。
他沒有什麽多餘的想法,只靜靜看着那好看的人忙碌着,心神平靜。
這時,忙碌的青年擦了擦手,擡起了頭。
看見這張臉的瞬間,這具身體的他和意識中的“他”一同心神大震。
突然被喚醒的自卑和無法言說的錯愕交織在一起,将他轟的無法動彈。
“學長?"青年皺了皺眉,疑惑的開口。
這具身體走上前,開口說,“你好,蔣澤端。”
蔣澤端?他是蔣澤端?
蔣澤端??
蔣澤端微微颔首,“您……?”
“蒙德裏安托我給你一樣東西,”他機械的說,然後将手中東西遞了過去。
蔣澤端伸手接過,放在一邊。“麻煩您。”
第一次如此近的看這人,才發現這張臉是這樣精致好看。
他詭異的發現心間那種嫉妒和怨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然。
點點頭準備走,身後的人突然叫了一聲,“哎——”
他扭頭。
蔣澤端抿了下唇,“見過學長很多次,還不知道您叫什麽名字。”
“……林麓。”
他聽到這具身體發出聲音說。
“林麓……”蔣澤端默念兩遍,輕聲問,“是,林麓川澤的“麓”嗎?……我讀過學長的報告,您很厲害。“
林麓。
林麓……
我叫林麓??
……
"你叫蔣麓,‘林麓川澤’的麓。“大腦深處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在那個氤氲朦胧的午後,來自那個和他初次相見的青年。
……蔣麓?
蔣麓!!!
爆炸般的轟鳴響徹他的大腦,“他”再沒有一絲力氣去顧及這具身體又說了什麽——“他”看着面前那張冷淡蒼白的臉——不對,不對——
我是蔣澤端。
我才是蔣澤端!!
一瞬間——淙淙的水流聲,蒙德裏安的笑聲,學校嘈雜的人流聲,儀器滴滴答答的走動聲,面前蔣澤端的說話聲,蔣麓在他耳邊的喃喃細語聲,那晚槍響,戰船轟鳴聲——
溺水的人猛一提氣,上了岸。
“你醒了?”
他像風箱般拼命喘息着擡頭,面前是一張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