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在這個孤冷死寂的夜晚,蔣澤端空洞的睜大雙眼。
胸口傳來的疼痛讓他坐起。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摧枯拉朽的劇烈咳嗽起來。
下床,窗外一團漆黑的景物死氣沉沉,看不到一點月光。
第一,蔣麓已經死了。
第二,我不是機器人,我确實是人類。
第三,我被人控制,我的大腦裏有“兩個人”。
第四,林麓是誰?
一環一環,夢境和現實,欺騙和真相,蔣澤端和林麓。他閉上眼,壓下所有情緒,理智的分析着。當線索變得不再那麽模糊,他發現了目前唯一可以憑借自己發現真相的可能。
夢。
身體裏的第二個人,通過夢境這種方式,傳達了他想說的一切。也正是夢境,讓他與林麓彼此重疊。
但“我”到底是誰?
我是蔣澤端,還是林麓,或者,都不是。
苦楚陣陣湧來,讓他再也支撐不住。忽然看到自己床頭挂着的那件風衣——那是蔣麓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
他把風衣拿下,把頭深深埋了進去。
一聲低不可聞地啜泣後,蔣澤端流出了失去蔣麓後壓抑到此時的眼淚。
他跪在地上蜷縮着,将那件風衣緊緊抱在懷中,像抓住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他的手指順着布料不斷撫摸,像要感受那人殘留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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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蔣澤端的指尖碰到了什麽。
那是一直藏在內袋最深處的一塊小小的芯片,記錄着蔣麓“最快樂的記憶”。
他清晰的記得那天,蔣麓把這枚芯片放入他的掌心,說這裏裝載了他最幸福的回憶。他們一同坐在草地上,面前是清澈如緞帶的溪流。他記得熱烈的陽光和溫柔的吻,還有他們在黑暗中渴求對方的瘋狂。
恍如隔世。
他癡癡盯着掌心中那個小東西,一動不動。看着看着,蔣澤端忽然覺得自己正在透過這冰冷的物體在與那人對視,甚至就在面前。他擦了擦眼睛,向窗外看,又覺得隐藏在黑暗中漆黑一片的樹叢也是蔣麓。
這裏,那裏。都是蔣麓。
“你……你還好嗎?”突然,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蔣澤端脊背一僵,本能的将手背在身後。
門開了一道小縫,露出一張帶着緊張和尴尬的臉。“我路過,想看看你又……發病沒。”
路路推門走了進來,站在蔣澤端面前欲言又止道,“你,你現在是蔣澤端還是……”
面前的人面色冰冷,望着他的眼神甚至有幾分兇狠。“出去。”
路路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好的,你是蔣澤端。”
他又看了看那只背在身後的右手,撓了撓鼻子調轉目光。
當看到“林麓”和自己長相如此相似後,路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和恐慌。他直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深陷一場陰謀。更恐怖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卷入,又在其中充當了什麽角色。
但心中隐隐響起一個聲音:這一切,都和幾個月前突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男人有關。
他無心睡眠,更不敢向蒙德裏安索要答案。所幸今晚蒙德裏安并沒有叫他上樓侍寝。在客房輾轉反側了半夜,他終于忍不住爬起,悄悄來到蔣澤端的卧室。
本想看看“”林麓“”會不會出現,沒成想,男人正半跪在地板上,将絕望到極點的哭聲壓抑在一件衣服中,哭了很久。
當他起身拉開窗戶,将半個身體探出眺望時,路路終于沒忍住出聲。
蔣澤端眯了眯眼,重複道,“出去。”
之前,蔣澤端要麽昏迷,要麽過于虛弱,雖然承認男人确實容貌出色,但路路并不覺得自己和他相差太遠。再加上想到二者的“情敵”立場,路路和他說話時總是不自覺的想在心中與之比比氣勢。
但是現在。即使男人蒼白的臉上還挂着淚水,眼角泛紅一片,整個人都帶着幾分病弱,可絲毫不減那久居高位的強大氣場。這讓路路有些退縮。
但想到剛剛在密室中詭異的相框,他還是硬着頭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色厲內荏道,“喂,這段時間,可都是我在照顧你!你倒好,見到我,總是‘出去’,‘出去’!”
蔣澤端目光更冷。他忙道,“真的!你忘啦!第一天醒來,是誰在給你端茶倒水,打針吃藥?是誰整夜無心安睡,一遍遍跑來視察你的情況,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
理直氣壯的氣焰在蔣澤端的目光下越來越小,最後垂下頭,“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
“……為什麽在這?”
“我……我……”話在嘴邊滾了幾趟。終于,路路一咬牙,“我想問你知不知道一個人!"
“……誰?”
“你一定知道的。”路路壓低聲音,“他就在你身體裏,對不對,林麓?”
聽到這個名字,蔣澤端不禁向後一退。
“看,你知道。”路路抱臂,“所以收起你的傲慢吧。我比你想象的可知道多的多。”
“……是蒙德裏安告訴你的?”
“不是。我發現的。”
路路剛說完,忽然後悔了——面前的的人已經是個神志不清的瘋子,掌握的信息看來不比他多多少,自己怎麽傻到來找他?萬一讓蒙德裏安知道了……路路嗖的從沙發站起,“我是來找‘林麓’的。既然你現在不是,我走了。”
他剛起身,就被蔣澤端一把扯住胳膊,力氣之大讓他一驚。
“你找他想做什麽?”蔣澤端直視着他的眼睛,“找他幫忙?這副身體的主人是我。”
“……那可不一定,”路路一愣,伸手去解救自己的胳膊,“你現在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過不久就會被完全取代了。”
剛一說完,他的胳膊被攥的更緊了,疼的他嘶一聲。“松手!我打你了啊!”
蔣澤端一字一頓,“被完全取代,什麽意思?”
看着面前人失魂落魄的表情,又想到他剛剛跪在地上的畫面,路路一時有些心軟。
他哼了一聲,朝蔣澤端胸口使勁一推,“……說了讓你松手!”蔣澤端被碰觸傷口劇烈咳嗽起來。路路又緊張道,“你小聲點!別把他叫來了。”
蔣澤端喘息着擡頭,“……看來你怕他。”
“……靠?我怕他?”
“請你告訴我,把我徹底取代是什麽意思?”
“……那你先發誓,你絕不會告訴蒙德裏安我今晚來過。”
“我發誓。”
“以你最重要的人發誓!”路路不依不饒。
蔣澤端垂下眼睫,“……我最重要的人已經死了。”
“你想起來了!”路路驚訝道,原來這就是他哭成那樣的原因。
他便又心軟了些。“算了算了,那就告訴你吧。先告訴你我不是怕他,我只是同情你。之前不是給你說過嗎?等過一段時間,蒙德裏安會給你做一個手術,徹底治好你的腦子。他現在就在白天黑夜的準備這件事。“
“……做手術?”
“對啊,治療你精神分裂的手術。你現在喝的營養液,就是一種輔助治療,但見效很慢。蒙德裏安說,他等不及了。再說,你難道沒發現,你這幾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他想了想,改口道,“不,是“蔣澤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營養液……
他終于知道,喝了這麽多年的營養液。功效竟是奪走他的意志。
不是藥,是毒。
蔣澤端本應不可置信,懷疑或憤怒,但比之這段時間內發生的其他事,這個新發現卻顯得不過如此。
他閉了閉眼睛,平靜道,“雖然我們彼此并不熟悉,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呃,沒事,沒事。”路路撓了撓自己的臉。“那個,剛剛又口誤說成精神分裂,其實吧……”
蔣澤端看着他。
“嗯……你腦袋裏那個林lu,lu是哪個lu?”
“上林下鹿。林麓川澤的麓。”
“那就對了。”路路說。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麽巧的事,“我告訴你,林麓其實确有其人,他真實存在過。你們是兩個分別存在的個體。現在這種情況,只有用他的腦子裝進了你的腦子才能解釋。而絕不是什麽精神分裂。”
“……”
路路看着他的反應,比他更急,“你忘了?你不是和他還認識嗎?”他簡直想把照片拿來擺在他面前。
蔣澤端只是沉默看着他。
路路的說法和他一直以來的猜測不謀而合。可讓他一直疑惑的是,如果林麓确有此人,自己又和他認識,那他為什麽毫無印象?再說,将一個人的大腦放進了另一個人的大腦裏,這種操作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如今這種情況,只有這種假設是最合理的。
“你所知道的信息确實比我想象的要多,”蔣澤端在他對面坐下來,“……可不可以請你,再多告訴我一些關于林麓的事?”
沒成想,路路一聽,“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
“你們不是公用一個大腦嗎?!”他忍住沒有說出照片的事,“就算你不記得現實中和他認識,可你難道不能看到他的記憶嗎?為什麽不通過他的意識,來直接了解這個人呢?"
“……了解林麓對你很重要?”
路路嚴肅地說,“重要。”
“原因?”
“原因……原因現在不能告訴你。但我保證,這是我自己的需求,和蒙德裏安無關。”
蔣澤端想了想,“我可以告訴你有關林麓的事。因為,我也有求于你。”
“……什麽?”
“我想請你給我找兩樣東西。”
“如果是一臺智腦,我可辦不到。”
“我要一本紙質筆記本。”蔣澤端确實有通過林麓的回憶了解他的想法,這和路路的建議一致。他要有目的的進入那些夢境,在自己越來越少的清醒時間進行記錄和梳理。而使用電子産品太容易被蒙德裏安監測到,“第二,我要一只顯象儀。”
“第一個好說,第二個……顯像儀,我現在就有。不過你要它幹嘛?”
蔣澤端說,“原因,恕我也不能告訴你。但我保證,這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路路看了他一會,一咬牙,從半空拉開虛拟儲物箱,拿出了一只一指寬的銀色薄片,“僅限今天一晚上,明天早上我過來拿。”
蔣澤端伸出左手接過。又在背後轉移進了右手,和蔣麓的記憶芯片緊緊握在一起。
路路沉默一會後問,“……蔣博士,那件事,你怎麽又想起來了?你剛醒來的時候,我以為你真的瘋了。”
“……那件事對我的打擊太大,大腦出于自我保護而造成短暫失憶。我并沒有真的忘了。”
路路糾結半天,忍不住問,“我很好奇,你這麽……無欲無求,當初把“它”造出來是為什麽啊?”
這個問題讓蔣澤端不知如何回答。
一直以來,他都理所應當的認為原因是更新774時靈光一閃,終生不婚的他總要給父母一個交代。但此刻想來,蔣澤端忽然發現自己從沒想過當時為什麽當時突然就“靈光一閃”——他從不是沖動的人。
見蔣澤端不說話,路路又問,“诶,那個,他真的領導機器人發起暴動了?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外面的人說的亂七八糟。”
剛問完他就意識過來,這不是戳人家傷心事嗎!
沒想到,蔣澤端問,“外面的人還怎麽說?”
“還說……”路路想了想,“也就那些,你能猜到啊。而且這段時間我沒出過門,知道的也不太多。哦,不過有一點,現在外面挺亂的。”
“亂?”
“嗯。在好幾個星系發生了好幾起暴力沖突事件。但是吧,這些消息剛一出來,沒過幾秒就被立即删掉了,沒頭沒尾的。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标題,應該根本就不知道。”
“……”
“等等,”路路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壓低聲音道,“該不會,越來越多的機器人覺醒了,這都是他們在……”這個設想很可怕,他閉上了嘴。
蔣澤端也因這個猜測陷入沉思。
路路等待片刻,覺得他今晚不會再開口了,便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希望明天看見的還是“你”。”
蔣澤端拉住了他,認真對他道,“謝謝你。”
那雙眼睛讓路路呆了幾秒。他随即扭過頭胡亂轉移話題道,“不用!我就是同情你……你兒子叫蔣lu是吧?他那個lu是哪個lu?我才發現名字念路的挺多的啊,林麓,蔣lu,我也叫路路,不過我真名不是這個,這是蒙德裏安給我起的,算個藝名……靠!”他突然罵了一聲。
他想起了相片中那張與自己如此相似的臉,在這瞬間明白了——什麽“路路”!蒙德裏安對着自己這張臉!一直以來,叫的都是“麓麓”!
他恍然大悟又不寒而栗,罵了幾句後發現蔣澤端還是沒說話,便以為自己又觸及了他的傷心事,忙道,“不想說算了。我就随口一問,算是……學術采風。”
“沒事,”蔣澤端呼出一口氣,慢慢說,“蔣麓的麓,就是林麓的麓。”
“啊?“路路撓着後腦勺,一臉茫然,“你,當初為什麽也給他起這個字啊?”
是啊。
巧合嗎?
那天靈光一閃,怎麽就決定用這個字了?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路路說,“呃……那我走了。明天我再過來。”
門輕聲關上,歸還蔣澤端和一室寂靜。
插入芯片時,他的手指一直無法抑制的發抖。
他不知道蒙德裏安是否在某個角落安放了攝像頭,又或許他已經把今晚的一切盡收眼底,下一秒就可能沖進卧室,使他再度昏迷。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很平靜,也不再擔憂和恐懼。
即使蔣澤端很清楚,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手術一旦完成,這個叫蔣澤端的靈魂便會被悄然取代,屬于他的一切被抹煞,而世界依舊是這個世界。
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他要帶走的。比如真相,比如他正屏息等待的東西。
那是已走之人留給他的最後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