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下一刻,那人就來到面前。
仍是黑衣黑眸,一張臉讓人過目不忘。如今只是站在那裏,所攜帶的威壓便讓人不寒而栗,這大概是那場死亡之禮的額外饋贈。
盯着昏厥在別人懷抱中的父親,蔣麓說,“怎麽,教授是想故技重施,耍的我方寸大亂?”
随意的語氣讓男人的笑容凝固了。
蒙德裏安透過已沒有玻璃的窗戶向外看去,黑漆漆的庭院中站滿了手持武器士兵,和幾個月前一樣,他已退無可退。
将蔣澤端小心地放在地上,他站起身,“不錯嘛,有點長進。今天重逢,我好像忘了說一句——‘你竟然沒死?’真是出人意料啊,蔣麓。”
蔣麓不發一言,垂握在手中的槍直接擡起,對準蒙德裏安的眉心。
蒙德裏安一愣,随即大笑起來。“年輕人,還是不要太沖動,”他伸手開始解自己的扣子,“我呢,自從知道你沒死,就料到會有今天。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應對。”
他撩開衣襟,胸前有一顆閃爍的紅點,“我想來想去,覺得所有武器都不保險。不如把自己變成武器,最安全。”
赤裸着上身走到蔣麓面前,他把額頭撞上槍口。“你應該,對這玩意兒不陌生吧。”
血寶石,一種自殺式武器,将其置于體內皮層中,啓動開關安在舌下,爆炸時威力無窮。當年在星際大戰時偶被使用,如今在各個星系幾乎絕跡。瘋狂的地方在于,只要佩戴者身體感到一定程度的疼痛,就會被引爆,而活捉後關掉開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打算槍擊我,痛毆我,或者怎麽樣?”蒙德裏安眨眨眼睛,“先把我麻醉?可是,打針也有些痛哦。”
望着槍管後那雙陰沉瘋狂的眼睛,蔣麓冷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威脅我?”
“不能,當然不。我的命怎麽能威脅到你?他的命才可以。”他向後轉身,指着地上的蔣澤端,“你可以死而複生,但蔣澤端恐怕不行。不好意思,今天的曲目确實都是故技重施。這很爛,但有效。”
他甚至堂而皇之的打開了自己的虛拟儲物箱,從中拿出一把金槍,揚起。
一長一短,一黑一金,兩只槍口在無聲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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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你對我的恨,能不能超過對你父親的愛……“蒙德裏安笑着,“蔣麓啊蔣麓,你總是那麽自信,卻注定要成為我的手下敗将……”
話音剛落,他看到蔣麓不可置信的看向他身後。
“喲,好興致,還演上戲來了?”蒙德裏安譏笑道。
但這時,他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
“蒙德裏安……是你嗎?”
握着金槍的手抖了一下。
他閉上眼睛,待那聲音又叫了一次後,才慢慢轉過身。
地上的人已經站起,他望着面前兩個男人,和房間中的一片狼藉,最後,只把目光投上了蒙德裏安。
那雙眼,溫順,懦弱,自卑,帶着無法言說的仰慕和溫情,還有一絲茫然。
這雙眼,這個眼神,只有那個人。
他的唇張合數次,才輕聲說,“你老了。”
蒙德裏安忽然淚如雨下。
蔣麓也看出了異常。他的父親,絕不會以這樣的語調,眼神和動作說話。他大吼一聲,“蔣澤端!”
那人只看了他一眼,就扭過頭。
“……你回來了。”蒙德裏安說。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他走上前,跪在地上呢喃着擡頭,“林麓,你終于回來了。”
“林麓“茫然又悲傷,“你在等我嗎?”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為什麽等我?”
“因為我後悔。”蒙德裏安涕泗橫流,但卻笑了起來,“你說我老了,因為你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在這每一天裏,我都在後悔。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當我和很多人的時候,當我看着你照片的時候,或者試着忘掉你的時候。“
他抱着“林麓”的腰,顫聲道,“每一分鐘裏,我都祈禱着像這一刻,跪在你面前,忏悔我所有的罪。我又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就算我再怎麽努力,怎麽奢望,你其實就是,再也回不來了。”
“蒙德裏安……”
“我還害怕,就算你回來了,但卻忘了我是誰。”蒙德裏安笑出了一個鼻涕泡,“但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你只記得我。”太過激動,他的喉嚨一時說不出話來,“……林麓,你終于回來了。”
“林麓”抿住唇,對地上的人伸出手。
蒙德裏安捧起眼前的手,虔誠的親吻着。
這時,“林麓”擡起頭,看着不遠處準備扣動扳機的蔣麓,啞聲開口。
“……一直以來,我像被扔進了海底。黑夜,沉睡,渾渾噩噩。搞不懂自己是瘋是死,甚至懷疑自己是誰。”
在蒙德裏安壓抑的哭聲中,“林麓”看着“蔣麓”,輕聲說,“但在這一切的混亂中,我知道你。”
“從黑暗裏醒過來太累了。我的記憶欺騙了我,我所相信的都被颠覆了,我對前路一如所知。我唯一擁有的,是我們哭過,笑過,痛苦過,幸福過的過去。是它們讓我感到我的生,所以我不能麻木的死。我不能抹殺掉自己,誰也不可以。
謝謝你,再一次站在我面前,”他看着蔣麓,唇角勾起,“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
蔣麓呆呆地垂下了槍。
跪在地上的蒙德裏安閉着眼,呢喃道,“……林麓,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愛你?”
“林麓”直視着前方,對那個人說。
“對不起,現在才告訴你,我也愛你。”
蒙德裏安又哭又笑,從地上踉跄着站起,“謝謝你,林麓,謝謝你……我愛你,我是一直愛你的,但我最開始不知道,後來不敢承認。我怎麽能愛上機器人呢?我……”
“我比誰都知道自己的不堪。而從始至終,這輩子只有你,對我付出了所有。”他柔聲摸着“林麓”的臉,“我也愛你,我要窮盡一生補償你……我把你暫時裝進這副軀殼,你不喜歡我們就換。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那裏。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我會用今後所有時間對你傾其所有……事實上,很早之前起,我就對你付出一切了。
所以,你能原諒我嗎?你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嗎?”
在蒙德裏安的屏息呼吸中,“林麓”低下頭,指着他胸口的那處閃爍,“蒙德裏安,你先告訴我,這是什麽?”他的語氣和當時質問他試驗時一模一樣。
蒙德裏安這時才想起房中的另一個人,”這是血寶石。“
“你瘋了嗎?蒙德裏安!”
簡直是當年的實驗室的重現。但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他失望了。
蒙德裏安溫柔的笑了起來,“寶貝,別怕。”
他從地上撿起金槍,對着窗外一陣掃射。
“出去。”他指着蔣麓,“就算只是軀殼,你也不想看自己深愛的父親死在面前吧?”
蔣麓沉默着看了“林麓”一眼,向後退去。
當他快退到門邊時,他聽見“林麓”許諾到,“好。”
說完,他伸手摟住了蒙德裏安的脖子,将唇吻了上去。
蒙德裏安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回吻回去。唇舌相抵,激烈纏綿。仿佛将這些年浪費的時光與情愛,都要用這攪拌着淚水的一吻道出。
全情投入時,蒙德裏安朦胧間感到舌下的開關被愛人的舌尖戳到了。
但是那又如何?還有什麽比闊別多年的他更重要?而且,誰知道血寶石已經關上了。
但他沒有看到,垂在自己背上的手做出的動作。
下一秒,子彈精準的射入了蒙德裏安的後腦,
溫熱的鮮血從蔣澤端臉上滑下。他睜開眼,上方的人頭頂貫穿了一個血洞,而他瞪圓着眼,盯着自己。
蔣澤端往後退了幾步。
身後一身黑衣的男人面色陰沉至極,邊走邊持槍繼續揮霍着子彈。咚,咚,咚。蒙德裏安赤裸的上身變成了沙包,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仍緊緊望着蔣澤端,卻是在透過這身體看另一個人。
他笑了笑。
“他還是沒有回來。”
說完,他終于倒下了。
蔣麓看着地上再不會動的屍體,垂手扔掉了槍。
他擡起頭。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刺目的紅色中望着自己,蒼白的臉不斷向下滴血,順着睫毛淌過脖頸。
那不是他的血。
洶湧的戾氣不斷翻滾,蔣麓走上前,捧起父親的臉,用袖子仔細擦拭着血跡。
他動作毫不溫柔,甚至粗魯。
“擦幹淨了。”終于,他說。
接着,他擡高了蔣澤端的臉,指尖劃過他晶瑩的唇。
那不是他的唾液。
蔣麓用力揉搓着他的唇,沉聲道,“你是蔣澤端,我的爸爸,我的愛人,對不對?”
“我是。”
蔣麓閉了閉眼,低下頭。
——歷經生死,久別重逢,親眼所見愛人與其他男人接吻的刺激。他瘋狂索取着父親的唇,幾乎是兇狠的啃咬。
而懷中的人,雙手順從的摟住他的脖子,積極的回應着這份熱情。這一次,不是藥物驅使,不是無法反抗,而是因為那句。
我也愛你。
一室寂靜,腳下是敵人的屍體,身邊是炸毀的房屋,窗外是成群的士兵,遠處的爆炸聲轟隆作響。
一切混亂中,我知道你。
當蔣麓終于把蔣澤端從懷中松開時,看見他仍然緊閉雙眼。
他以為又被吻到窒息,笑道,“爸爸?”
“……”
毫無反應。
“蔣澤端?!”
“……”
蔣麓瞪大雙眼,“蔣澤端?!!”
像竭力掙脫了黑暗,蔣澤端睜開雙眼,看向頭頂上方的人。
他輕聲說“……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的大腦中還有一人,就是蒙德裏安渴望複活的林麓。”
“他是一個機器人。”
“對。我能騙過蒙德裏安,是因為林麓的語氣,眼神,我在記憶中見過太多次。而他的芯片,就在我的大腦裏。”
如同電池消耗到盡頭,蔣澤端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也在慢慢失焦,“蒙德裏安說的沒錯,這麽多年,我的大腦已經損害的十分嚴重,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再醒一次……"
蔣麓抓緊他的手,倉皇道,“不會的!蔣澤端,蔣澤端!”
“……去找,我的父母。”
再支撐不住,那雙眼睛閉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