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個月後。
這座星球沒有冬天,亦沒有完全的黑夜。當天空如此時籠罩在一層的橙色雲霧中時,人們便到休息的時間了。
一個修長高挑的男人獨自站在窗前。
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板上,在溫暖的光線中閉上眼睛。
三個月了。
他再一次回憶着,那場驚心動魄的久別重逢。
當時的場面如此兇險,他的父親用高超的演技和孤擲一注的膽量與自己完成了配合。蔣麓不敢想,如果當時他沒有等蔣澤端說出那番話便扣下扳機,如果蒙德裏安發現了這是一場騙局,如果最後他的槍射的再偏上一些……
當把蔣澤端抱進懷中的時候,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原來并不是。
他失去意識,并提前告訴自己可能再醒不來。
士兵從一間封鎖的密室中發現了那張照片和囚禁的少年。少年說他叫“楊培安”,他說出了所知道的一切。
士兵還找到了記錄夢境的筆記本。
聰明如蔣麓,已大致明白了所有。
他不敢想父親在多年中經歷了什麽,特別是那段他們分開的日子裏。
他在這個沒有被聖戰波及的小星球找到了蔣澤端的父母。
蔣氏家族非常奇怪。他們非常優秀,在科研領域幾乎都是頂尖,同時異常低調。他們非常注重子嗣傳承,并有一套完全獨立放養的教育模式。子女一旦成年,父母便潛心事業,極少幹涉孩子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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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剽竊他人的蒙德裏安,年少成名的蔣澤端是真的天才,這得益于他父母的超群基因。但與之相應的,是蔣欽和白月夫婦完全潛心學術,與蔣澤端從小就接觸甚少。
見到他們時,蔣麓是不悅甚至憤怒的。
但凡他們對兒子稍加上心,就不會有如今的局面,更不用說,蔣澤端冰冷孤獨的性格與從小缺失親情的必然相關。
但醫學領域頂尖的白月和人工智能領域頂尖的蔣欽,确實是唯二能救蔣澤端的人了。
他們對親生兒子的情況,驚訝,悲傷,但更理智。
他們告訴這個比自己更難過的陌生人,“芯片與大腦的融合到了最後階段,如果想讓醒來的還是蔣澤端,就只能取出芯片。但是,這個手術非常危險,即使成功,他大腦的記憶和功能也可能已經損壞。也許是失憶,也許變成植物人,也許其他。”
蔣欽說完,問白月,“親愛的,你是想要一個大腦是別人的,但身體健全的兒子,還是冒着全都失去的可能試一試?"
白月表情很難過。但她問,“米高樂現在誰在負責?蔣澤端手上,還有什麽重要項目嗎?”
蔣麓叫了一聲,“爸,媽。”
他跪下來,“求你們救他。求你們救救蔣澤端。救救我的愛人。”
手術成功了。
但蔣澤端一直沒有醒來。
蔣欽表示很遺憾,并說他很可能一直這麽躺着。
明天是昏迷的100天。
上個月,蔣麓第一次離開昏迷的蔣澤端,前往現代主題星系。在還未完全修複的星盟大樓裏,他作為機器人起義軍首腦和星盟主席簽訂了協定。
一顆還未遷入人類的遙遠星球被正式命名為“人工智能主題星系”。所有已經覺醒,并不願與人類共同生存的機器人将一同居住在此,而已經覺醒但依賴人類社會,和沒有覺醒的機器人,依舊與人類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條例對彼此進行約束。如,機器人不得擅自更新數據并升級,一旦發現必須交由人類社會處理;人類未經允許不得踏入人工智能星系半步,并嚴格限制金槍的使用。
這次聖戰時間短,波及少,傷害小。但已經完全改寫了歷史。在未來可預見的很多年裏,人類都将不會再發展人工智能了。這對米高樂也是一個重創,它必須進行轉型。
如今這個結果,一些人感到驚喜并滿意,一些人卻感到不夠。有些人覺得一切已經結束,有些人卻覺得這才是真正開始。
那天蔣麓簽完協議,在簇擁中走出大樓時,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突然沖了過來。他對着蔣麓大吼。
“都是因為你們這些怪物,我的父親才會被炸死在大樓裏!你們等着,人類總有一天會把你們全部毀滅!”
孩子很快被拖走。蔣麓笑了笑,在衆人的驚慌中徑直走進星際船。
那個叫楊培安的男孩找來幾次。
他是皇家學院的學生,學機械破譯,廢話很多。
他經常對着昏迷的蔣澤端唉聲嘆氣,讓蔣麓很是反感。
但,正是這個男孩給予了最困難時的蔣澤端鼓勵和幫助。而蔣麓沒有告訴他,他人生未來的道路将會無比順暢。
有一天,楊培安再一次感慨完,對蔣麓說,“有個超級巧的事,你發現沒有?”
蔣麓正在一旁處理米高樂的工作,如今公司全面轉型,業務非常繁忙。他随口問,“什麽事?”
“你為啥和林麓取一樣的名字啊?我之前問過蔣教授,他沒告訴我。”
對啊,為什麽。
蔣麓抱歉的搖搖頭,“秘密。”
因為他也不知道。
這個星球不像複古主題星系,沒有冬天。
蔣麓回到他們從前的家,發現他送給父親的那株紅花已經在寒風中枯死了。但他還是把花抱了回來。
不止是那盆花,還有很多東西。蔣澤端的睡衣,杯子,他喜歡的畫和機器,還有他給蔣澤端做飯的所有工具。
蔣氏父母的家比他們家還大,更空曠。二人很少回家,廚房幾乎從不使用。
白月有次回到家,看着廚房中的鍋碗瓢盆驚奇的喊,“你把這些帶過來是嫌棄爸媽家的不能用哦?”
蔣麓一日三頓做好飯菜,端進那人的卧室,然後一個人靜靜的吃完。
再起身把對面冷掉的那份倒掉。
明天是那人昏迷的100天,也許未來,還會有很多個100天。
蔣麓看着窗外橙色的美麗天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
盒子打開,是兩枚戒指。
他轉身走回房間。
那人還在沉睡。
但幸運的是,他的夢境終于不用再糾纏于其他人的記憶。
“您現在在做什麽夢呢?”蔣麓半跪在床前,拉住他放在身側的手。
“有沒有夢見我呢?”
“……”
“爸爸,我今天把送給您的芯片又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都還是很開心。不過,我最幸福的回憶早就不是它們了。”
“……”
“今天中午做的湯難道不香嗎?就放在您鼻子旁邊,您都還是無動于衷。”
“……”
每次說完,都是沉默。
蔣麓看着男人平靜的臉,從口袋中套出戒指。
“爸爸,我們結婚吧。”
他給兩人都佩戴好,然後爬上床,小心地在男人身邊躺下,看着他柔和的側臉,笑着說。
“新婚夜快樂。”
第一百天。
蔣麓猶在睡覺,突然被電話聲吵醒。
視頻那端是蔣欽和白月。
“小麓啊,爸爸媽媽在外考察,星際船突然出毛病了,這邊荒郊野外,你能不能來接我們回家啊?”
蔣欽也在旁邊說,“是啊,很近的!你定位一下就好了!”
蔣麓扭頭看了一眼蔣澤端,“好,我現在就過去。”
一路上,一家人就被阻礙的人工智能進行了學術讨論。
白月和蔣欽果不其然又争執起來。下了星際船,身後嚴肅的聲音喋喋不休,蔣欽惱火地要求兒媳婦這個反動頭子現身說法,解釋一下自己的危害。蔣麓無奈地快步走進家門。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定在了原地。
險些撞上他後背的蔣氏父母,在擡頭時,立刻安靜了。
坐在桌前的蔣澤端,一只手托腮,一只手伸在面前,低頭凝視着那枚亮閃閃的戒指。
聽到聲響,他緩緩扭過了頭。
“你回來了?”他望着蔣麓。
“……你回來了?”蔣麓也道。
蔣澤端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嗯,我回來了。”
蔣麓深呼吸一口氣,向他疾步走去,聲音大而顫抖,“爸爸!!”
看着兩人擁抱在一起的身影,蔣欽僵硬而驚悚地扭過頭。
“親愛的,小麓叫咱兒子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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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複古主題星系的又一個春天。
蔣澤端在辦公室工作了一下午,被蔣麓破門而入拖去吃晚飯。
像往常一樣,安靜又默契(不時張嘴接受投喂)的用完餐,蔣澤端起身,如今也再不說什麽“很美味,辛苦”,懶洋洋往沙發上倒去。
蔣麓看他一眼,也沒說什麽,收拾完東西,走進卧室。
片刻後他拿着蔣澤端的外套出來。
“爸爸怎麽越來越像小孩了,”他把人抱進懷裏,“剛吃完就要躺着?嗯?自己說,這是第幾次了?”
“……你把我說的像老年癡呆。”
蔣麓挑眉,“還不服氣?”他揉着蔣澤端的肚子,“我出門以後您是不是整整工作了一下午?”
蔣澤端幽幽瞧着他,“是的,我很累,想歇着。”
“……坐了這麽久更得動一動。”蔣麓抖開外套,“走,爸爸,我們出去散散步。”
“你自己去,我要在家運動。”
“在家運動?”蔣麓笑了,“您是在暗示我什麽?我現在就抱您去床上運動怎麽樣?”
蔣澤端瞪着他。最後還是敗下陣來,把手伸進了舉着的袖子裏。
“就走一會。”蔣麓揉着他的頭發,“哪次不想走了,不都是我把您背回來的?”
兩人十指相扣,慢悠悠走在庭院裏,不時停下來吻作一處。
夜晚,花香四溢。
“……不行。”蔣澤端喘息道,“一會回去再……這裏不行。”
“為什麽不行?”樓住腰間的手霸道的收緊。
“……你忘了上一次,”蔣澤端尴尬開口,“草地上很髒的。”
蔣麓笑起來,“對,想起來了。”
蔣澤端慢慢扣好扣子,手在垂下時又被抓住。
蔣麓輕聲問,“爸爸,您今天是不是不開心?
他看着柔和光線下男人的眼睛,想否認的話還是說了出來。
“楚鶴是不是又聯系你了?”
“這就對了,“蔣麓親了他一口,“您哪裏不高興,一定要告訴我。是的,他今天給我發了消息,讓我有時間去那邊坐坐。”
“……”
“爸爸,你別緊張。我不會去的。”
“……我沒有緊張。”
其實是有點緊張的。
蔣麓當年雖然領導了聖戰,最後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地選擇了居住在人類社會。這一度引起很多人的恐慌和不滿。相應的,如今蔣麓受到諸多限制,同時可以說完全放棄了他為機器人所争取來的一切權益。
在機器人中,亦有很多人對蔣麓所做的選擇不滿,認為這是一種背叛。而楚鶴,則代替蔣麓,成為人工智能主題星系的領導人。
因此,蔣澤端現在對蔣麓的每一次單獨出行都會緊張。
他不敢回憶,當時失去蔣麓的滋味。
對于現在的局面,蔣麓曾說,“最開始同意聖戰,是因為我誤以為您也是同類;後來,是被楚鶴所救的報答,也是由于蒙德裏安。我是誰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您才是。”
當他說完,蔣澤端驀然想到那一夜,蒙德裏安對他大吼,“他今晚安排的這麽精妙,蔣澤端,你究竟是被設計進圈套不自知,還是自願做了他的誘餌!'
這個答案,蔣澤端不願再深究。過程也許有欺騙,但如今結果确實如蔣麓所說,就夠了。
“爸爸放心,無論楚鶴究竟出于何意,我都不會去的。”
看着男人若有所思的眼睛,蔣麓柔聲重複。
“好。”
他是真的怕,蔣麓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
蔣麓牽起他的手繼續往前走。“下周要去看爸媽,您還記得嗎?”
每次聽蔣麓提到“爸媽”這個稱呼,蔣澤端就要渾身一僵。
而對于蔣麓總有意無意讓他與父母親近,他不知道怎麽向他解釋。
從小,他和父母見面的次數便寥寥無幾。“蔣欽”“白月”的名字,到後來只成為一個扁平的符號:這兩個人是他的父母。他對他們有責任和義務。
他知道他對蔣欽和白月來說同樣如此。
但還是要感謝他們,給予了自己兩次生命。
而兩年前手術後的昏迷,是他與父母同住過的最長時間。醒來後,發現蔣麓已經比自己和他們更像一家人。
這麽多年,蔣澤端真的已經習慣了一個人。
如今,還有另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是時候讓蔣麓停止這種無謂的努力了。
于是他停下來,“哎。”
“嗯?“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是世界上唯一愛我的。”
他吸了一口氣,對蔣麓說,“我覺得你可以繼續當這個唯一。我知道你讓我不斷見他們是想做什麽,不需要。缺失的愛是補不回的。現在我有你就夠了。”
“……哇,我教爸爸怎樣表達愛意的課程,您已經學的非常好了。”
蔣麓将父親緊緊摟在懷中。
“從前我那樣說,是我以為爸爸也是造出來服務人類的機器人,只有我是純粹的愛着你,沒有任何企圖利用。但現在,我希望您能得到許多許多的愛,這樣您會更快樂。”
“……”
“不過,我确實非常慶幸一件事。”
“什麽?”
“就是,芯片雖然在您腦子裏,但彼此從未有過幹擾。蔣澤端始終是蔣澤端,我愛上的人的也只是您。”
說完,他低頭,溫柔的吻上愛人的唇。
在天鵝絨一樣的黑暗中,蔣澤端心想,有的。
其實有過一次。
在手術後長時間的昏迷中,他終于記起了一件事,也終于明白了當時路路那個問題的答案。
将蔣麓取名為麓,并不是什麽巧合。
而是他與林麓在大腦中的唯一一次對話,讓他做出了這個決定。
多年前一個平淡的午後。
蔣澤端混沌的從公司回來。開了通宵的會,再加上幾天前的再次“發病”,讓他格外疲憊。
回到家中,是空曠到寂寥的屋子,與世隔絕的安靜。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望着遠處郁郁蔥蔥的樹木,認真的思考一個問題。
——總是毫無預兆的昏迷,會不會有一天他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上一次,他就在家暈倒了三天後,又一個人原地醒來。
要搬去蒙德裏安那裏嗎?
還是算了。
他胡思亂想着,漸漸有些昏昏欲睡。
這時,智腦上傳來了一聲消息提示。
——“請問是否确認将該批次機器人進行升級?”
蔣澤端扭過頭,重新閉上眼睛。
意識漸漸模糊,在大腦平靜無聲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或者,只是不屬于自己的想法。它說:
——“找個人陪你吧。”
——“一個人,不孤單嗎?就算找一個機器人,也行啊。”
找個機器人來陪我……
蔣澤端的意識反問道,“你是誰?”
——“啊,我也是個機器人。如果你讓我的同類陪伴你,不求對他像兒子一樣好,但也不要讓他像我一樣凄慘。”
“……你叫什麽名字?”
“麓啊,林麓川澤的麓。”
蔣澤端睜開眼時,窗外一片明媚。
他完全不記得那朦胧間的對話了。
他在這絕對的寧靜中伸了個懶腰,從辦公椅上坐起。
智腦上那條信息還在閃爍:“請問是否将該批次機器人進行升級?”
他盯着屏幕。
鬼使神差,又像靈光一閃,蔣澤端伸手将原定數字增加了一個。
他立刻收手:我為什麽這麽做?!
……算了,就留下來當我的兒子吧。反正蔣氏必須要有繼承人,也當給父母交差了。
那叫他什麽名字呢?
腦中,再次毫無理由的靈光一閃。
就叫,林麓川澤的麓吧。
……
春天的花都開了,迷香漫漫。
唇上如此溫暖,讓蔣澤端的心也瘙癢起來。
他被吻着的唇緩緩勾起了一個弧度。
蔣麓還不知道這件吧?
當下如此纏綿,吻完再說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