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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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死的空調車,只有頭頂上的冷氣或許會送出點氧氣,窗戶緊閉不開,光也不透,簾布将外面的路景嚴嚴實實擋了出去,陽光如火。

撩開暗藍色窗戶簾往外看,車正經過地下隧道,暗下來的光剛好能映照出車裏的片隅景況,很長的隧道,車子好像行進了很久。

直到出了隧道口,眼睛一下子适應不了鋪天而來的強光,閉了眼正過頭來,放下簾子索性睡覺。

窸窸窣窣的一陣翻找聲後,閉着眼睛的祝周聞到一股膏藥味兒……以及風油精的氣味。

試探着微微轉過頭來,看見旁邊女生的耳朵後面,多了一塊黃色的圓形貼布,眉頭緊蹙,細密的汗珠蒙在額頭,眼睛閉成一條縫,手裏死死攥着剛才撕開的包裝袋。

正仔細去瞧上面的字時,卻恰好對上她迎過來的目光。

于是趕緊抱着胳臂,若無其事得假寐過去——還是沒辦法。

車一駛入休息站,女生便睜開眼睛第一時間下車透氣。

祝周跟在後面,去休息站要了杯熱水喝,順便将杯子也灌滿。

中轉休息的時間結束,車上的人陸陸續續坐滿,女生緊随其後。

到了位置發現自己的座位已經被人占領,耳機線從背包裏繞出來,塞進男生迎着陽光的耳廓裏,整個頭也埋進了背包,已經睡着的模樣。

用手指戳了戳他露出來的手背,肩膀,不見動靜。

車子啓動向前,女生一個趔趄不穩,趕快抓緊了一旁的椅座扶手,朝着最裏面靠窗位置進去,第一時間就是将窗簾打開,即使再熱烈再烘烤的陽光,也一樣将目光迎了出去。

祝周聽見坐在窗戶邊上的人從嘴裏倒吸的冷氣,以及努力壓住的“嘶嘶”聲,忍不住好奇,不露痕跡地轉了個身,将目光隐藏在書包肩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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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她正撕開原本粘在耳朵後面的暈車貼,還沒有失去強力的黏性,扯得整個皮膚都提起來,順帶牽住幾根耳發,所以一邊要盲目地護住不知某處的頭發,一邊要壓住耳後的皮膚,不然有将整片皮揭下來的強效後果。

看着都覺得很疼,揭開的皮膚紅成一片。

看見這麽殘暴的畫面,祝周也忍不住擰緊了嘴唇。

此時已經是下午,不多時,就将到達A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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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行李箱去追趕剛剛調頭的班車也來不及,在混亂之中記下了車牌號,腦子迅速地反應出乘客手冊中的客服熱線,掏出手機來想到現在已是下班時間,心裏正盤閃着其它對策,司機的電話號碼,或者同行的人會不會留有他的電話……

——“這個?”一塊藍色的小本子從手機上方被遞進了視線範圍內。

祝周接過,順便将手機斜進口袋裏,兩手翻開準考證。

——“看證件照還不錯。”

擡頭看向她,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臉色還呈着不健康的蠟黃色,嘴唇也發青,一看就是暈車重症患者。

——“沒有真人看着那麽讨厭。”擡頭迎起他的目光,點點頭示意他手上的準考證,“考場地點也不錯,是特別特別好的一所大學。”奇怪的轉折。

——“我就是去那裏找人的。”語氣裏有讓人捉摸不透的自豪感。

“什麽名字,你。”總不能看見她就在腦子裏反應出“泥土”這樣的詞來吧。

——“……沈茗。”雖然不太情願,但在最後還是利落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緊接着一句不太搭前景的話,“買東西都會以實物為準,照片調光再好也沒用。”

“嗯?”連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了看準考證上的一寸照。

——“所以我還是不想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也不想認識你。”

意思是真人真得挺讓人反感。

——“這個,”指了指祝周手上的準考證,“和你讓給我的座位,抵平了。”

“我可沒特意……”

——“管你。”

倔強地別過腦袋,咬緊了牙齒,腮幫鼓出一塊脈搏樣的小谷地。

本來以為是不記得了或者最多算是看着眼熟的程度,不過現在看來是一直懷恨在心不打算說話或者有更多交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每章都是一千多字……糾結了一陣還是不改了吧,我就覺得每章那樣放剛剛合适。即使到了4月多還是沒有人看的話,還是要寫下去,現在在存稿。我是3月的時光機。

☆、落空

H大論地理位置是處于有些偏遠的中部小城,搭個車就能來到真正淳樸的鄉下地界,有稻田和湖泊,大片的綠樹和荒蕪的青地。

以H大為中心向外輻射一個大圓圈,是這座小城最繁華也是最清幽的地方。

本身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環境的幽靜和致美,而大學城本身起到的經濟帶動,又影響了它的繁華。

近幾年,離此地不遠的鄉下小鎮漸漸被開發出來,引來不少“避世”之人的到訪,所幸推廣力度不是很大,只在雜志或電臺角落被順帶提起。

像這樣的民風小鎮處處都能尋到,現今已不再稀奇,故不算人滿為患,所以每年夏天根據當地風俗舉辦的煙火會。

除卻一些真正喜愛這裏的些許游客,就是小鎮當地人,更多的是H大以及更遠些的學生。

祝周卻不認為這裏配得上那句“特別特別好”的形容詞。

熟悉完考場後本不打算多作逗留,結果從進學校的路上到出校門的途中都遇見一只無頭蒼蠅撞在學校裏亂撞。

狹路相逢之前,祝周抱着免得多生事端的心态踅進了隐在竹林裏的衛生間,一開始悶着頭憑着知覺橫沖進去,沒有仔細去看門口标志,幸好此處逗留的學生不多,算是學校的綠化圈,衛生間裏也是很少有人用的樣子,等反應過來丢門出去時,不偏不倚撞見。

“哎?”女生後退一步,條件反應地有些羞臉,但在意識命令動作之前,還是踮腳偏頭去确定了門上的标志。

于是是第二聲,“哎?”接着轉頭去看身後的那個衛生間門上的“男用”圖标,再将目光仰起到眼前人的臉上,看清了模樣,最後一句意味不明的,“哦——”

祝周有些洩氣地懶得解釋,本來是打算洗個臉洗個手就結束的進程,因為這突然的一筆,不得不在繞過她之後進了正确的洗手間裏逛悠一圈然後出來,像是為了證明什麽——多此一舉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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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感激你。”得知沈茗迷路後,祝周主動答應幫她找路,沈茗一邊走一邊說,“最多可以不把剛才的事說出去。”還算是做出妥協。

祝周停下來,沈茗跨出幾步察覺,轉過身來。

似乎是趁着這剛好的距離,祝周仔細打量了一下站在眼前的女生。

才剛好看清楚,她的身高和樣子。

上次蹲在樹底下穿的什麽衣服不記得了,應該也像這次一樣是簡單的印花T恤和牛仔短褲,兩只瘦幹的腿從短褲裏挑出,大腿與小腿的細瘦程度簡直相當,褲子兩邊空空蕩蕩餘出大片,往上的T恤實在不需要多做視線停留,單薄得無料可看。

留到脖子處的黑色短發,有陽光的時候會顯得柔軟,兩邊的頭發碎長地遮過耳朵,耳廓留白,凸出一點勝出頭發,如果拔尖一點好像下一秒就會撲閃着翅膀飛走的精靈。

——總之,是一個沒胸沒料沒身材,留标準學生頭長着娃娃臉,嘴巴不饒人又記仇,沒有一點可愛而言的小鬼。

祝周嘆了口氣跟了上去,兩人繼續往前面那幢教學樓去。

“嘆什麽氣。”沈茗問。

“既然這麽讨厭,為什麽還要接受幫助?”祝周說。

“利用啊。大人們不都這樣做的麽,就算表面很讨厭很不爽,卻依舊要接受彼此的幫助依舊要和對方說話,因為有利用價值,大人們不都是靠着利益為繼的嗎。”

“小年紀丫頭說話這麽透徹看得這麽清楚?”心裏有些訝異,“誰教你說的這些話?家裏人?”

“我看到的。”頭不自覺地揚了揚,“還有聽到的。”

“什麽都沒經歷過就說出這麽世故的話來,未免太強裝早熟了。”話裏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

“那不過是你主觀斷定別人的經歷和想法罷了,自己路途順利,就以為全天下的人都阿彌陀佛得到保佑。”

“路途順利什麽的,也是你以為吧。”——“不想着如何進取,光想着如何利用,或者靠着利用以獲進取。”

話題似乎慢慢失去了控制,“你是想說,如果我夠努力的話,就不會讓親人低聲下氣想辦法找利用關系了吧。”

場面有了火藥味,直指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事。

“如果你一定要說……”

“到了,就是那裏。”祝周搶白指了指面前的大樓,看了看一樓的導向圖,“三樓就是了。”

一下子轉移了注意力,想到此時的正事,嘴裏“哦”地答應着。

擡頭朝上看了看,将往上的教學三樓望成了紐約的金碧樓宇。

紐約的話沈茗沒去過,但若是形容的話,當然要挑選未曾見識的龐然幻想,才能匹配上排山倒海的熾烈崇拜。但随之,瓊樓越高越不可及,倒塌下來越是瀕毀不留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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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的學生啊……”穿橫杠衫的老師從抽屜裏拿出訂書器,合在剛從打印機裏出爐的白紙上,吧嗒一聲,使了不小的力扣上,“很多都到校外實習了,也有小部分暫時滞留在學校或者準備繼續考試的……”

辦公室裏似乎正忙,運氣稍好些的是,搭話的老師正好做完手上的事情,将印章和訂好的資料一起收進了抽屜,好像有了足夠的時間來繼續下面的話,“寝室是查不出來的,不過可以順着同班同學問出寝室號……可是來學校找人,怎麽會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老師看上去挺和善,耐心也足夠,大概是看沈茗長得瘦小,說話癟嘴時的委屈樣子也招人憐,所以幫助也是盡可能。

之前辦公室也經常會接待某些千裏迢迢趕來尋子的父母,沒有電話更不知詳情,憑着名字和年級從電腦或人脈裏慢慢篩選。

更有一次是遇見一位母親,說在家中接到孩子手機打來的電話,稱在校的女兒突遇車禍進入醫院,急需搶救費用,情急之下撥付了錢款,挂了電話想起在惶懼中忘記問是哪家醫院或者地址,重撥電話已是忙音。

無計可施之下趕來學校。

辦公室老師一聽就推斷十之□□是被騙了,這樣昭示天下的騙術,卻還能得逞。

而偏偏這位母親馬虎地不清楚孩子的輔導員或者專業和寝室,頗費周折找到,最終發現女兒在教室正好好上着課。

最後記得她看到自己的女兒時哭咽着不停說的一句話,“幸好幸好。”

幸好。

“可一直是忙音,電話打不通。”沈茗說。

“哦,這樣啊。”其實之前的這些話也最多算是常規鋪墊,因為一般來說,這位一貫好心的老師在确定對方不是“壞人”或者非“圖謀不軌”的情況下,都會幫忙查詢的。

一位手拿水杯的男老師進來,鑰匙串在西褲皮帶上被蹭得嘩嘩響,到飲水機旁灌了水,徑直走到橫杠衫老師後面的辦公桌,放下水杯時瞧了瞧辦公室的兩個陌生人,順便擡眼問了橫杠衫老師,“怎麽了?”

“哦,這個女生,想找一個人,但只知道專業和名字,希望尋幫助找到寝室或者班級。”橫杠男老師說。

“又是這種。”鑰匙串老師啜了口水,燙得“嘶”了一聲,見沈茗正看着自己,為了化解窘态,不太認真地随意問了一句,“什麽名字?”

貌似是再次遇見一個熱心腸老師的情況,沈茗慶幸起來,立即報上所知,“大四,新聞學專業,載舟……”

正再接再厲準備沿着杯沿喝水的老師,臉色突然難看起來,手中的被子在不經意間傾抖了一下,水入口中,燙得五官都皺在一起,卻耐着咽下去,如果一路下去的食管是塑膠制成,那麽現在也一定燙到縮成一團。

緩咳兩聲後清了清嗓子,說到,“大四的學生早都出去實習了,寝室也大多空着。”估計舌頭也燙得有些麻,他用舌尖抵了抵門牙,“哦,對了,是哪個zai zhou?”擡眼看了看面前的女生,目光再在旁邊一直不說話的男生臉上停了一秒,再次回到女生這裏,“怎麽寫?”

不太好形容的兩個字,沒有确切的偏旁部首,沈茗想了想,解釋到,“水能載舟的‘載舟’。”——害怕老師不明白,于是念白完整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載舟’。”又複雜又簡單的名字。

“大四學生都已經出去了,現在找不着。”鑰匙串老師像一個複讀機,繼續重複之前的話。

說完蓋上茶杯,坐了下來,別在腰間的鑰匙又一陣嘩啦響動。再微微欠身對着剛才的老師,“那個秦老師啊,王主任想要的資料你給他準備沒?剛才說急用呢……還有啊那個……”

……之後就是教學工作上的瑣事,剛才正有意向熱心幫助的秦老師被臨時差出去,沈茗像被遺忘一般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候到空檔時機到來想要繼續時,卻被鑰匙串老師的話抵了回去,“學校的人哪能來一個就查一個,又不是公安系統,剛才也跟你說過,大四生早出去實習了,寝室教室都沒人。”微偏轉了腦袋看了看另一旁一直沒說過一句話的男生,“你們兩個從哪兒來的?家長知道麽?”

沈茗無助的眼睛不知道該看向哪裏,視線從辦公室大門那裏收回來,沒有至關重要扭轉局勢的人出現,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期待那扇門。

……“可是,剛才那個老師還說,可以幫我,順着同班……同學問出寝室號來……”聲音已是不大對勁,哽咽得模糊掉一些字眼,最後幾個字帶着堵上的鼻音,再從正面看一下模樣,已經紅了眼眶。

見此情形,鑰匙串老師的語氣也盡量溫緩了一點,“他剛調到這個辦公室來,不太清楚狀況。再說全校大四生都走了,怎麽‘順着同班同學’?”

張張嘴還想再挽回些什麽,結果一開口就提不上氣,眼淚沿着鼻翼下來,如果發出聲音,就會哭出來。

沒人能理解的難過和絕望,不停地去看,目光堅定地,去看旁邊的那扇門,希望有人推開它,希望有幻想中的人走進來,化解這樣的僵局,因為他是至關重要的人,是推翻一切,扭轉一切的人。

垂在一旁的手臂被人牽了牽,“走吧,大概是找不到了。”祝周說。

作者有話要說: 載舟要在很久以後才會出現了

☆、沈茗的記憶(一)

不停地,朝着那扇門看過去,将火熱的臉頰貼在鋪了玻璃的桌子上。

玻璃下方壓着幾張有潛力升值為古董的一分、貳分,以及伍分紙幣,優秀少先隊員獎狀,家庭合照,零散的單人照片,泛黃的入學寸照,以及一張兩人合影——擺放在貼近臉頰的方向,攤開書本就能蓋住的地方,作業完畢後就能立即看到的位置。

裝在一塊透明塑料紙裏,邊緣細心裁剪,與照片四邊貼合完整,然後才壓進桌玻璃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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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弄丢了媽媽的珍珠耳環而被罰站在門外,屋外炙辣的陽光從頭頂傾斜,屋裏是媽媽翻箱倒櫃的聲音,心裏吓得要死,可是也在拼命壓低它的價值,明明和學校門口地攤上一塊錢一對的耳環長得一模一樣啊,沒那麽重要吧。

但聽到房間裏媽媽氣急敗壞的一聲“沈茗”,也吓得整個身子都抖了一下,“你給我進來!”

糟糕了。

漫長冗碎的夏天,房門口的蜂窩煤火爐擴張着熱氣,溫一小會兒就熱滾的水,再一小下就噗嘟噗嘟燙開了壺蓋,髒兮兮的樓梯拐角,堆放着樓層住戶的所有圓形蜂窩煤。

職工大院只有在下午五點之後,粘滞的空氣才能夠被攪動起來,從最開始的剝殼抽音,變成後來的遙呼聲勢,噼裏啪啦的鍋鏟碰壁,水龍頭嘩嘩的長隊洗菜,淘米濾水,背後家常。

生活呈筆直線條,橫貫這座對沈茗來說毫無新鮮感的舊樓大院,是懸浮着大顆粒沙塵的混沌杯水。

樓下低處的大樹枝丫快被媽媽整個折光,這次媽媽是搬了凳子下去。

“沈茗又闖禍啦?”洗好了菜的鄰居大娘擡頭看了看站在陽臺上的沈茗——正乖乖聽話地站在那裏,盯着媽媽折好樹枝,等着挨揍。

沈茗母親認為,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只有體罰,肉痛才長記性,并且還要在精神上告誡,燙下烙印,不能再犯。

女孩兒總是愛面子,頂得住皮肉之苦,卻過不了面子難關,所以每次懲罰,都不會窩在家中,而是讓沈茗直接站在陽臺走廊,将整個過程像面皮一樣撐開,毫不忌諱來往鄰居會看到。

這樣的狀況俨然成為這所大院的風氣,陽臺走廊上,隔三差五地就會聽到腰帶扇風的哔撥聲和唬人的震呵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哭鬧,或者逃跑的男孩兒後面跟着拿着鍋鏟緊追不舍的母親。

所以由此也可以知道,這所大院裏的孩子大多都是調皮的男孩兒,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孩兒裏,又因年齡差異以及其它原因——諸如家長私怨,能與沈茗搭配一起玩兒的人幾乎沒有,所以也少了在外調皮搗蛋的事情。

即使如此,單獨在家的沈茗也依舊惹出不少事情來。

媽媽終于站上了小凳子,踮着腳折高處的樹枝,想多折幾只,以備後用。

其實如果說記憶深刻,皮肉之苦比面子難關來得更深更痛,或者說,她一點都沒意識到“丢臉”這個詞,因為根本沒有有人在看自己,而媽媽自己認為的鄰居眼光在沈茗這裏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換位考慮一下就會知道,一個小孩兒怎麽會在乎大人的眼光。

所以每次挨揍時的眼淚也不是因為感到羞恥,而是真得很疼。

在沈茗媽媽折到第五根樹枝時,院子裏的兩扇大門被嗝地打開。

汽車發動機嗡嗡的聲音向大院裏扇形推進,排隊洗菜和蹲在屋外折菜的人擡頭去看,一輛裝着滿當家具的大卡車到了院子,停在那棵樹旁邊。

不一會兒,卡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搬了新鄰居來哦?”熱情的大娘暫時放下手上的活兒,上前打探。

車子上的都是好家具,看起來就很昂貴的衣櫃大床,精致镂空的小件擺設,像是穿着精美晚禮服的高挑女郎誤闖了菜市場。

大娘和從駕駛室裏出來的人核對地址,“啊——這麽說是沒錯啦。”大娘點頭如搗蒜,“沒錯就是這裏,二樓蔡醫生家空出的房子。”繞到車子後面,仰頭看着上面的物件,“啧啧”着說話,“這裏樓道很窄,搬東西的時候要小心點喏,這麽好的東西不要磕壞了。”

屋外熱心的鄰居也聚攏過去,大娘下一秒立即熟絡地往家裏方向喊,“哎老王你出來幫新鄰居搬搬東西!”

沈茗踮起腳往下方那塊突然熱鬧的地方看去,從後面跳下一個高個子男孩,一直藏在車後,被擠得有些亂碎的頭發,在晚落的夕陽下耀着彤色的光,穿着随意的短袖T恤和及膝的牛仔短褲,跳下車時腳上一只人字拖鞋落在了車子上,于是又敏捷地翹上一只腿翻了上去穿好鞋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剛睡醒,揉了揉頭發仰了仰僵硬的脖子,然後打開肩膀,撐直了脊背——這次看清了,是眉目清朗的年少模樣,是那些只能在院子裏被拿着鍋鏟的母親追趕的搗蛋男生都不能企及的氣場,有矯健的腿腳和在夏天應運健康而曬出的淺麥色皮膚。

剛剛睡醒過來的腦袋暫時還搞不清狀況,目光四處搜尋着剛才坐在副駕駛的父親,在半懵半醒的情況下被太過熱情的新鄰居擠出主圈。

等到也想上前去搬自家物件時,才發現,根本是沒有了用武之地,車子後面已經被強壯的男士勞動力占滿。

無所适從地站在一旁,視線亂靠,最後轉移上去,看到站在三樓陽臺上一直往這裏看的小女孩兒,再低頭看看自己的人字拖鞋和太過随意的穿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搭在脖子上,擡起頭朝那裏笑了一下。

像是有一顆活性炭落入了混沌的杯水中,将懸浮的大顆粒沙塵吸附排除開,留下一杯能夠折射陽光,在牆上投下漣漪光斑的空氣水。

跳到裏面,激起三圈水花,把一直打包起來的四肢舒展來,睜開眼睛,張開嘴,喊出某個人的名字。

那天沈茗第一次覺得,站在陽臺走廊上挨揍,是一件多丢臉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沈茗的記憶(二)

為了感謝鄰居們的幫忙,安頓好的第三天,父親便與載舟分路道謝,準備了特色小食,一一分發,然後到了沈茗家門口。剛搬來的那天,記得這家人女孩兒闖了禍,在外面的走廊上受處罰。

“篤篤篤”敲了三下門,沒有回應,剛才還感覺有的隐約聲音,瞬間靜止下來。

然後再繼續兩下,片刻後聽到從屋子裏傳出來的“乒乒砰砰”的響動,過了一會兒,從門縫裏睃出眼睛,然後門被打開一條縫,接着打開能容下側身的寬度,直到全部打開,載舟和沈茗面對站着。

忍俊不禁地,載舟抿着嘴笑。

女孩兒一直半低着頭。

“家裏沒有人麽?”載舟問。

女孩兒搖頭。

“放暑假,一個人?”

“嗯。”女孩兒不自然地将手放在門框上,合上一點點。

載舟将籃子裏的小零食湊到她面前,“想吃什麽自己拿。”想了想,好像也沒剩幾家,“你全部拿去好了。”

沈茗羞赧地搖了搖頭,将手伸進籃子裏,象征性地拿了兩塊糖。

“你多拿一點。”載舟将籃子提起來,再往她面前推了推。

“不要了。”沈茗搖搖頭——“铛”的一聲……

扣在耳朵上的大塊耳環掉了下來,接着另一邊,也“哐”地落進了門縫。哦慘了。沈茗立即蹲下身去撿,另一塊不知道掉到了哪裏。

載舟蹲下身幫忙,低着頭的沈茗看見一只骨節靈巧的手探進門縫。

載舟站起來,把撿到的耳環遞到她面前,“喏。”沈茗展開手掌接住,忘掉了什麽重要的事,擡起頭說謝謝。

為了掩飾,載舟用一只手撐住額頭擋住笑意滿滿的表情。

這才反應了過來,但是沒有打算将頭埋下去了,反正看都看到了。

于是手往嘴上一抹,把殘存在唇上的口紅卸在手背上,還有額頭上的藍色花貼,也一并撕下來,頭上的辮子也胡亂地全部拆開,再一把抓下捅在頭發裏的筷子。

往屋裏遠一點看,夏季薄款涼被在慌亂中從屋子裏帶出來,規規整整還保持着披上身的原樣。

“……應該是,古代宮廷之類的?”

一語中的,沈茗不加掩飾地加以補充,“王母娘娘駕到,微服私訪這樣。”

“下凡微服私訪?”

“這樣理解也不算錯。”沈茗贊同。

想要盡量不露聲色地出表情,但是好像不太有用,抿着嘴角笑出眼淚。

“平時都一個人玩?”

沈茗點點頭。

“整個暑假都是,一個人在家?”

再點點頭,搓着手背上的口紅。

“我住你家樓下,二樓。”

“我知道。”注意力依舊在手背上。

“如果覺得無聊,可以下樓來找我玩。”

“嗯?”露出期盼。

但是随後又聽到他說,“……還是算了。”

沈茗靠在門上,另只手失望地抓在上面。

“還是我來找你好了。”載舟繼續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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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朝着那扇門看過去,将火熱的臉頰貼在鋪了玻璃的桌子上。

如織的午後陽光,跌宕成一盆金光閃閃的平仄溫水,波浪像屋瓦般起起伏伏,沉在裏面的魚也升落高低,直到有人來,敲了敲這塊兀自不平的玻璃缸。

篤篤篤,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水波一下子屏息靜止。

捕魚桶一扛肩,将遮陽花草帽扣在身邊女孩兒的腦袋上,拿起自制的長柄魚竿,一直走在最前面,距離遠了,就停泊下,等着她,因為實在騰不出手來,用手肘示意了一下衣服前襟。

于是沈茗上前去,抓住他的襯衫下擺,拖拉着往前走。

時是讀初三的載舟與讀三年級的沈茗。

作者有話要說:

☆、煙火大會

除了穿着民族盛裝的本地人,不多的外地游客,還有更多的坐車趕來的大學學生。

煙花燃放區很是熱鬧,塑料遮雨棚搭起的攤位,大多售賣供小孩玩耍的小花炮,旋轉升空的彩光彈,握在手裏的線香,用兩塊石頭穩住後噴高一尺的小禮花。

調皮的孩子投來的延時鞭炮,吓壞了剛巧路過的沈茗,單腳一跳往後退,不過畢竟是小孩兒玩具,鞭炮響聲悶悶一響,并沒有多大威力,但這個姐姐的反應顯然讓他很是滿意,一直得逞般“咯咯”笑個不停。

沈茗悶頭不語,不笑也不說話,退回到稍微安靜些的外面。

突然身子向前傾,被什麽東西打到。

“哦,對不起。”女生連忙扯過背後的畫板,扭頭過來一邊說抱歉一邊牽着身邊朋友的手往裏走。

這才注意到遠處黑暗的田間小道裏,更多嘈雜的人聲。

從暗處吞吐出三三兩兩挽手并走的女生,後面陸陸續續地跟來更多,背着清一色的畫板,側挎統一的小背包,一塊流星的白色logo旁用七彎八拐的字體寫着——“藝術之星”,不是附近的大學生。

一個老師模樣的人走到亮處,往後面喊話,“大家不要走散了,到了內場就集合,等會兒我們會統一安排。

走在前面的同學照顧一下後面的同學,看看有沒有落下的,煙火會還要等一會兒才開始,大家不用着急,都能看到……”

待到前面的女生差不多入場完畢,才看到後面緊跟着的男生。

看來還是頗有紳士風度——正想着就突然聽到一個男生拽着前面的人抱怨,“剛才那段路吓死老子了哇個深山老林的煙火會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在賓館打游戲看電視呢明天就坐車回家還到處都是蚊子嘞咬得我細皮嫩肉的腿上腫了這麽大的包……”不歇氣的人說着撈起自己的褲管要給前面的人看。

前面的人推開他的腿,道,“我不想看你的腿毛。”

沈茗在路邊站着顯得有些突兀,于是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在一旁坐了一會兒,人們漸漸往湖邊靠攏,踮腳或仰頭去看天。覺得腿上一陣刺痛,沈茗“啪”地伸手去打,蚊子屍體正中掌心,這時腿上已遍布紅包,于是站起身來挪動地方,随着人群往湖邊去。

看煙火最好的地方是湖中心,躺在船上,以最好的視角,觀看綻放在天空裏的煙火。

雖說是湖,但卻是非常寬闊,站在岸邊望不到盡頭,要到湖心,才能剛好看到四周的邊沿——當然晚上是不可能看到。

停泊在岸邊的長船,除了一些自用,多是招徕前來賞會的顧客,包船價格不菲,但不多時就被一搶而空。此時的長船的顧客,似乎大多都是剛才蜂擁而至的“藝術之星”學生,正在湖邊排着隊,由掌船人一個個扶着上去坐好然後開始陸續劃向湖心。

“要開始了。”身邊的父親對孩子說,指了指高于此處的半山,“看那裏,已經在準備了。”然後躬下身來,将他架在了自己的肩頭。

人群慢慢往前靠,沈茗從左邊擠到右邊外層,突然單手被暗處的一雙手揪住。

“怎麽這麽慢,他們都走了。”責備的聲音。

“嗯?”

“你先上去。”從背後輕輕推了一下。

單腳已經踩在了船頭,掌船人從前面拉過沈茗的手,将她牽過去,想要回頭時身子一晃讓整個船都擺了兩下,驚慌找了安全位置站腳然後慢慢壓低身子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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