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4)

滿明亮燈籠的小船啓程往若明若暗的湖中劃去,水中的倒影像正在燃燒一把流淌着的明火。

區別于其它船只的小船,剛好能搭載包括掌船人在內的三個人,身旁的男生放下畫板,從背包裏一邊掏出相機一邊自語,“幸好還來得及。”

接着擡起頭對沈茗說,“剛才對不起哈,”不好意思地一笑,“因為太着急了,上船的時候在後面輕輕推了你一下,結果整個船都晃得厲害,肯定吓得夠嗆。”接着又解釋到,“我是覺得,既然明天就要離開了,這裏當然就是我們在這個地方看到的最後一場風景,所以要在最好的位置才行。”

夜船以皮膚才能覺察到的速度迅速向前,□□在半袖外的胳膊漾了一層雞皮疙瘩,沈茗不由地打了個冷顫,剛要開口時,不料對面的男生突然問到,“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沈茗驚地微微張嘴,“……你不認識我?”

男生笑容更深些,手指搭在船沿上,“唔,雖然說是在一個美術集訓營裏,但是那麽多同學,也是第一次見面,我不是每個人都記得過來名字。”接着反問到,“既然這麽說,那你記得我的名字麽?”見沈茗楞頭不語,于是安心下了結論,“所以說。”

“我不是……”

第一顆煙花盛放在高處的天空,“轟”的一聲,将沈茗後面的話截斷,船只恰好抵達最佳觀看區域。

“躺下來躺下來。”男生仰頭看天,“躺在船上。”見女生低頭露出不可思議的猶疑表情,“沒關系,是幹淨的,上面專門鋪了布袋。”

接着遠處的第二聲響,第三聲,煙花在空中鋪開,照亮船只以及周圍,此時已經看不到船上人的臉,全都已經躺下來。

“很漂亮是吧。”男生語氣裏不無得意,好像整場煙花,都是自己掌控。

沈茗不舍得眨眼,雙手扣在胸口,心跳噗通,躺在船只上的整個身體都被照亮在煙花之下,像是倒吸一口涼氣那樣哆嗦着小聲,“真漂亮啊。”

男生側過頭去看,奇怪女生顫抖的聲音,見她癡迷的眼睛倒映着火光,“煙花是世界上唯一能發光的花吧,應該也是最美的一種。”

男生按下相機快門,“難怪人們高興的時候總是形容說,心裏樂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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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簡單的鄰裏關系,二層和三層的樓間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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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下次了,不會再去找他!畢業之前和畢業之後,我都不會再主動去找他!

樓層間距橫躺下來,與坐在前面幾排的徐子軒,是差不多的距離。

——最好他再也不出現!

晾曬在竹竿上的短袖襯衫,在極夏的晚風裏漲鼓了脊背,寫入夜幕。

坐在屋子裏,像聽見一面将要被奪走的旗幟,發出剌剌聲響,直到蓄謀已久的疾風将它卷走,在煙火的盛開下,将它照亮。

幻想與觸覺,一旦挨上溫度,即刻煙滅,風走無痕,時過無聲。聚光源中往左邊斜下的雨,放在空氣裏慢慢氧化的蘋果核。

無論用什麽辦法也好,不管用什麽方式去顯像你的存在,都想重新臨摹一遍,你可能去過的地方,路過的地點,我都想去一次,多想找到你。

“對了,我叫淳向信,你呢?”

在煙花停留在遠處的稍安靜間隙,偏過頭去,卻見女生癟着嘴角,壓低聲音嗚咽。

作者有話要說: 男生淳向信,挺有趣的一個男生……後面……會講的……

☆、一家人外出

自從舊的大院樓拆遷後,沈茗一家便一直租住在不遠處的老式小區內,與一旁的菜市場隔鄰而居。

最初,沈茗常常被早市的菜場聲吵醒,擴音喇叭早早架好,用着摻雜着方言的普通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蔬菜瓜果的價格,所以如果挑選幾樣當季蔬菜的價格丢向她,沈茗是能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樣脫口而出。

舊居處拆遷過後,因工作原因,沈茗父親在家的時間不算長久,但若添置一雙腳,家裏便立即會顯出逼仄擁擠感。

拆遷賠償款并不是很多,不至于豪擲千金立即買回一套房子,加上掌握在母親手中的存款,此次買房,經過前幾年的鋪墊比較和近半年深思熟慮的比對躊躇,才最終決定下來。

地段還算不錯的新樓盤,面積不算大,三個人住綽綽有餘。

為節省資金,新家裝修的每一件東西,沈茗的父母都會抽空親自挑選貨比三家。

一家三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一起出去,新家有了着落,了卻一樁心事,三個人心情都很好,雖說是外出選買裝修建材,但已經成為“順便”的事情。

“難得的機會,出去好好逛逛街,沈茗馬上也要開學了,去商場買兩件新衣服,然後再添一些學習用具。”媽媽心情似乎很好,轉過頭去,注意到沈茗父親衣服上的髒漬,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喲這襯衫上弄的是什麽。”湊近看了看,然後用手搓了搓,“怎麽一點都不注意形象?衣服這麽髒了還在穿。”接着指揮爸爸,“快去換一件啊。”

“怎麽了?”爸爸撇過頭去看了看肩膀上的污漬,“哦,是挂在木質衣架上被太陽暴曬之後印上的,沒關系,下次就能洗下來。”

“總之你快去換一件。”媽媽催促到,轉頭看向沈茗,“逛完街晚上去吃火鍋好不好?也是很久沒有吃了,想念得很,一家人吃火鍋才算熱鬧。”

“去外面吃麽?”站在一旁沒有挪步的爸爸問。

“嗯,難得有機會。為了慶祝……”媽媽想了想,“慶祝我家沈茗順利考上高中。”

似乎是全然不知地觸碰到低氣壓話題,沈茗和爸爸都突然噤聲不語。

“本來之前還擔心沈茗不能順利考上高中只能去讀職高的,沒想到超出預想分數那麽多。”

話題似乎正在慢慢靠近低氣壓中心,但此時心情大好完全沒有想到之前事情要害的媽媽只為女兒順利考上高中而開心,親昵地拍了拍沈茗的腦袋說不錯,“你讀初中的時候都沒太管你,盡忙着工作了,最後的成績還是出乎我的意料嘛,如果有家長的輔導和支持,高中的成績一定能上去的,不用擔心。”

幸好媽媽的話沒有直接走下去,不然又該生爸爸的氣了,“這次升上高中,媽媽一定會将生活重心轉移到你學習上。”

轉過頭去看到爸爸還在原處沒有動,“我說你怎麽還不去換衣服?”

“好好好。”爸爸心虛地連聲答應,生怕她繼續深入談及沈茗的分數,趕快進了裏屋,不然極有可能惹她生氣。

這樣歡快的開場,爸爸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盡管一路上都在嘟哝着吃完火鍋之後又會嗆一身麻辣味,但又迅速地加入讨論辯駁,是去創業路新開的那家還是有好味道保票的舊火鍋城。“人生就是要勇于嘗試新鮮的實物,說不定新開的那家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呢?”媽媽說。

爸爸哈哈笑了兩聲,“什麽歪理。”然後注意到媽媽別在簪子上的頭發掉下來一绺,“喂喂等等。”

于是沈茗看到,高出穿高跟鞋媽媽半個腦袋的爸爸微微抿着嘴,伸出笨拙的大手,溫柔地将那绺頭發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扣緊在頭發上的黑夾子裏。

“什麽啊。”媽媽摸了摸頭發。

“別動啊剛扣進去又被你弄散了。”

“哎喲這大街上害臊不,就讓它掉下來。”媽媽有些羞赧地扶臉笑,眼睛偷偷注意周圍路過的行人。

沈茗跟着在一旁笑,真好。

這樣溫馨的進程。

“給爸爸也買一件衣服吧。”将沈茗試好的衣服拿在手上付完帳後,媽媽向沈茗提議到,于是指着商場另一處的男裝區域,“那件爸爸應該很喜歡吧,那件的話。”

沈茗回頭去看,是一處潮品賣場,衣物風格與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或大學生應對,媽媽所指的那件衣服被挂在店裏最顯眼的位置。

燈光從低處打上,黑色T恤,胸前印着白色“rock”的英文字樣,噴開兩道紅色閃電,普通的一件衣服,但放在那樣的位置并有着周遭裝潢的襯托,加上燈光助勢,像是一個拿着麥克風站在耀眼舞臺上的活力男生,弓腰皺緊了鼻子随着架子鼓與吉他嘶吼出最後一句歌詞。

——和眼前這個随時将背打得筆直,走路沉穩輕盈到像在飄行一般,連鞋邊也要合并到幾乎不留縫隙,素質到從沒聽見他罵過一句髒話也沒有大聲斥責過任何一個人的拘謹男人,根本是水火不容的風格啊。

果然連爸爸也說,“開什麽玩笑。”

“差得太遠了。”沈茗也跟着笑開,回頭去看了爸爸一眼,明明是溫文爾雅的大齡男士了,怎麽可能穿這種衣服,“不太好笑啦。”沈茗接過衣服,第一次發現媽媽也有着這麽俏皮打趣的時候。

“沒開玩笑啊。”媽媽卻正色一臉認真的模樣,“你爸爸年輕的時候就是這種風格嘛。”朝爸爸揚了揚頭,“是不是老沈?”

“唔?”沈茗詫異。

不料爸爸想要努力避開什麽似得往另一處看去,繃直的脊背也有些不自然,“哎呀都多遙遠的事情了不要再提了。”指着另一處店面,“到那兒去看看吧。”

看來是真得在努力地回避,沈茗卻越發好奇,心裏甚至莫名油生出另一種崇拜,“什麽啊?爸爸以前是這種風格?”追問父親肯定是不行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媽媽,“說遙遠的事情到底是有多遙遠?年輕的時候是有多年輕?”

說女人長着天底下最八卦的玲珑嘴,只要湊成一雙就能掀風起浪,此定律在有時不分年齡不論輩分并且跨越其它界限。

見沈茗這麽好奇,媽媽也來了興致,兩眼放光般地開始追溯,“到底是有多遙遠吶?應該是高中的時候吧。”不太确定,越過沈茗的腦袋去問爸爸,“對吧老沈,是高中時候吧。”

“我早忘了呢那麽久遠的事情,瞎胡鬧的。”說早忘了呢卻又說那個時候瞎胡鬧而已,所以分明是記得清清楚楚。看來是真的。沈茗狡黠地笑了笑,拖着媽媽的手臂,“爸爸那個時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那個時候。”

正要再次陷入回憶中時,爸爸及時過來拉住媽媽的手臂,以一句“下面好像有限時打折的東西,要不要去看看”成功轉移了媽媽的注意力,等到沈茗再次追問時,媽媽放光的眼睛已經投向了阿姨大娘們收獲了滿滿商品的購物籃裏,“我也不是太記得了,都是聽說的而已。”敷衍過後便顧盼而去。

爸爸卻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沈茗注意到。

咦——好想知道。

這樣讓人好奇的橋段,關于爸爸的“那個時候”,遙遠的時候到底是有多遙遠,年輕的時候到底是有多年輕。

那麽接下來,按照事情預料中的發展,媽媽搶購到了難得的特惠商品,沈茗也買到了喜歡的衣服,也許媽媽是真得想要給爸爸買那件噴薄着紅色閃電無限青春活力的黑色T恤,也許吧。

在晚上吃火鍋的時候也會想起,“哎?爸爸的那件衣服還沒有買呢。”于是沈茗也能趁勢追問出爸爸遙遠的“那個時候”,爸爸百般阻撓再次拆臺,浸染在熱氣騰騰的火鍋香氣中,衣服上和每一顆毛孔都鑽進了油辣的香料味,攪動在紅色鍋底裏的,比平時吃飯要長一倍的專用火鍋筷子,比之前緊團在一起的房子,擁擠在一起的生活,開心整倍的一天。

新的高中生活開啓前,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推搡打趣的一天。

當媽媽和爸爸在一旁争論着創業路怎麽走會比較近時,沈茗滿足地眯着眼睛去看他們,熱浪還未消退,稍稍站一會兒就覺得暑氣難耐,最後聽從媽媽的建議調頭選擇了另一條路。

經過了家居商場,媽媽這才想起來,“不是說要出來選選裝修建材的麽,忘得一幹二淨了。”

其實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反正現在時間還早,進去看看?”回過頭來征詢爸爸的意見,“還有空調吹。”然後也不等他說話,直接看到了商場門口的促銷展架,“地板和櫥櫃今天做活動?”自言自語式地徑直走了進去。

從一樓的家居小件擺設,坐着電梯兜兜轉轉,一直逛到三樓的石雕裝飾。

雖然說是“順便”想起,但真正進來後,除卻享受免費空調外,媽媽也是一直認真地比對着價格和質量,心裏估計一直在盤算該預買哪家哪個牌子比較好,着重點還是在地板上面,看到時間也差不多了,“去看看四樓那家做活動的地板吧,然後就去吃飯。”

但是去了之後才發現,展架上面促銷打折的信息是不假,但是就算再降一折下來,也是難以消費得起的,“什麽地板啊這麽貴。”

導購說了一個未被聽懂的英文單詞,“是從意大利進口過來的,質量檔次都是上乘,而且我們支持……”接着說了一些優質的附加服務,見媽媽無意此款,導購領她去了另一塊區域,“當然如果是自己家裝修的話,您剛才看的那款不太适合,家裝的話還是溫馨氣氛比較好。”

看準了心理後用了巧妙的轉折将客戶引到相對便宜些的地板區域,職業化的笑容和溫和的語調也算鋪了穩穩的臺階給客戶下,盡顯了服務質量,導購跟在媽媽身旁,耐心講解産品,即使聽到媽媽每次一句的“太貴”也并未生氣冷落。

媽媽暗自向站在遠一些的爸爸搖頭,示意不會買這家。

就算最低價格的區域,原價也貴得讓人瞠目,沈茗環視店面一周,裝修地真漂亮,能直接住進這樣的房子也好啊,沈茗這樣想着,聽到站在身旁的爸爸一句“劉總”,餘光撇到爸爸微微躬下一點的腰,沈茗回頭去看,是一個女人。

“買地板?”語氣裏止不住的上司揚調往上冒。

“嗯是啊,換了一處新住所,計劃着裝修。”

看到此處的動靜,媽媽轉頭過來一瞟,但并未走向前來,而是将頭轉過去,只留下耳朵面向此處。

“哦這家地板不錯的。”

不錯個鬼。知道對方身份并聽到來回幾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冠冕寒暄後,沈茗心中不太痛快。

從後側門內出來了另一位女人,穿着黑色的修身套裙,高跟鞋踩在進口地板上噠噠作響,劉總往後側門方向看了看,然後對沈茗的爸爸繼續說到,“我會幫你說算便宜點,折上折沒問題。”一旁的導購向剛出來的女人恭敬地致意一下,老板與員工的關系一目了然。“我和這家老板是朋友。”

“不、不用那麽麻煩,其實我們也、那個……”

不等沈茗父親說完,女人一邊說着“你等一下”一邊轉過身走到剛從門內出來的女老板面前,兩人說話的聲音壓低着,但看清女老板臉上一直保持的溫婉笑容和突然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點了下頭,看清口型說的是“沒問題”。

像是頗費了一番周折般的轉圜。爸爸被綁上一根透明的魚線,朝着不可循的軌跡朝前去,尴尬地處在逆流的河水裏。

如果剪掉那根魚線的話,會被說成是不識好歹吧,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将這麽珍貴的魚線抛過來,你才不至于被逆流的河水沖走,別的魚可沒這待遇。可岸上的空氣再新鮮,卻是魚無法享受的。

相反,高高站在岸上的你,看到的水中逆流,不過是你站錯了方向而已,真正形成“逆流”的,是你纏過來的魚線。

至少魚不會被水淹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爸爸的意識裏應該是很短,躊躇着不知道該上前去打斷解釋還是呆在原地靜觀其變的時候,女上司就走過來了。

在沈茗這裏是很久,連自己都能感覺到爸爸艱難尴尬的處境,覺得那兩個女人站在另一處說話的時間,太長了,讓爸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逼仄窘迫,這時間太長了。

長到那根魚線終于牢牢地綁牢過來——“我跟她說了,沒問題的,可以按進價給你。”像是立了功般繼續補充到,“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市場價有可能會被打亂。”

哪有那麽嚴重。站在遠些的沈茗不以為然。

“……哦……好、好……”爸爸還是微微躬了躬腰,“……真是麻煩你了。”

穿黑裙的女老板跟在後面,找到機會說話,“如果可以,我也想免費為您提供一些呢。”

“嗯?”顯然有些不明白話中背後的意思,爸爸不明就裏地依舊用着寒暄的語句,“已經很讓你麻煩了。”

“沒有,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說過意不去或者很感謝都有。”與女上司完全不同的姿态,讓人愈發迷惑的轉向,直到——“那個重點班名額的事情,謝謝先生您的讓步,真得……謝謝您了。”

沈茗回過頭來。

爸爸繃直的肩膀瞬間塌沉下來,他驟然變色的臉,以及打在爸爸頭發上,滞住的壁燈光線。

被甩上陸地的魚。

作者有話要說: 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嘛……

☆、兩人

坐在封閉的車內長時間埋頭翻書,雖然是出于靜止狀态,但還是有一種暈車的悶脹感,眼角也跟着疼起來,将視線放出前方的擋風玻璃外片刻後,翻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有些不耐煩地撐了撐額頭。

已經進去很久了,還未出來。

耐不住母親的“贖罪”硬拽,嘴上一直念着“今天一定要親自送我兒子去上課”的人卻半道上因為工作原因将車棄在此處,丢下一句“等一下我馬上就出來”便進了商場。

看她接到電話後心情愉悅的樣子,似乎是成功拿到了某單跟蹤已久的生意或合作。

而“等一下”和“馬上”對等式右邊是一個小時加。

祝周用食指揉了揉靠近眼角的鼻梁處,摁下車窗按鈕讓更多的空氣進來,盡管外面車來車往的煙塵空氣也不是太……放在車窗控制鈕上的手在瞬間提了起來,眼睛仍舊停靠在窗外。

暗處修長的五根手指慢慢蜷縮成一記拳,用着食指的骨節将按鈕慢慢提上去一點,車窗也上去一些,留下一條縫隙。

在光學作用的玻璃膜下,确定了外面的人看不到自己,才将身子更靠近些。

被玻璃膜處理成灰藍色影像的女生,提着衣服袋子和附近超市的大口袋,追在看起來是怒氣沖走的女人和不停追緊的男人後面,像個負荷超重的不倒翁娃娃,因左右物品的不平衡,看到她跑起來時也快要向左邊或者右邊摔倒。

最後果真被凸起來的盲道磚塊狠狠絆了一下——“嘭”的一聲,像是情景帶入一般,不知哪根筋搭錯的祝周緊張到從座位上站彈起來,腦門準确大力地撞在上面,“嘶”的一口冷氣從牙縫裏面鑽出。

幸好沒有摔倒,只是踉跄了一下,很快便重新站穩,像聽到聲音那般,女生突然朝車子這邊看過來,祝周捂着頭頂下意識地朝後面挪了挪。

不過智商很快恢複了正常,想到碰頭的聲音不會具有那麽大的穿透力直抵過去。

此時女生不堪重負的超市口袋因剛才的不穩墜掉在地上,撒出兩三件東西,彎腰去撿,再擡起頭的時候已經與前面的人落下很長一段距離。

看見她癟着嘴想去抹眼睛,提手時發現兩邊都拿着東西根本沒辦法,于是彎着胳膊,像在田間辛苦勞作一天的農人那樣,用了胳臂肘,蹭了蹭額頭,接着又蹭了蹭眼睛。

大概是知道追不上了,一個人慢慢地走在後面,提着兩大口袋東西,搖搖擺擺,走過街口過馬路,站在那裏等紅綠燈時,又回過頭來,去看剛才出來的那座商場。

看了很久,直到綠燈時間只剩最後8秒,才回過神來,慌張地跑過去。

灰色的影子被車身擋住,然後就再也看不到。

“久等了。”母親笑着拉開車門坐上車,“咦?”注意到祝周捧着頭頂的雙手和奇怪的坐姿,“怎麽了?”

……“沒什麽。”祝周坐回原位,“還有半小時就上課了。”

“談了點事情,對不起哦,不過也來得及。”還是笑容可掬的樣子。

“走吧。”祝周埋頭系好安全帶。

“哦還要等一下。”

“嗯?”

“哎呀就等一下,媽媽朋友的女兒,要去附近和同學聚會,順道,我送她,都說好了,就附近,她馬上過來。”

“你哪有那麽多朋友。”全是利益牽扯起來的交際網。突然想到什麽,擡頭問,“你哪個朋友?”

“小孩子關心那麽多幹什麽。你沒見過的一個阿姨,不過上次來過我們家。”

“把果丁送出去的那個?”

“果丁太吵了,影響你學習,而且……”

“把我房間當廁所的,那個阿姨的女兒?”

“嗯?”母親笑起來,“在計較這個?”

“不好伺候吧。”祝周冷着臉,“他們一家人。”眼睛看向後視鏡裏的街口位置,紅燈倒數三秒時,站在邊上的人就已經按捺不住,開始跨過斑馬線,與同樣擠時間的車子糾在一起,“恭維了大人還要伺候她女兒,這次合作,很重要吧。”

“祝周,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麽過分。”話雖正嚴,拿捏的語氣和表情,卻又是輕飄的笑意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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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裏只有母親一個人的聲音,祝周一直看向車外飛馳而過的路景,沒有搭話,坐在後面的女生似乎一直拘束,答話只言片語,繞不開“是”和“我也不是太清楚”這兩句。

所以駕車的母親處在自問自答的怪圈中。

“開學就升上高一了嗎?”——“高中課業很繁重呢特別是高一時候要打好基礎才行。”

“是參加初中同學聚會?”——“趁着沒有開學要好好放松下。我和你媽媽也總是希望能經常有時間聚一聚。”

“對了你爸爸最近在忙什麽怎麽都不常見他。”——“應該一樣工作很忙,這次真得要謝謝你爸爸幫忙了,以後長大了,就要找你爸爸這麽有擔當的人,可不能找我兒子這種能把老婆給氣死的人啊哈哈哈。”

……打着大人官腔的話和朝着奇怪方向延伸的話題。

突然話鋒一轉,“上次的比賽,怎麽會連前十名都沒有進去?”

頓了頓,祝周回過頭來,“你太高估我。”

“又失去一塊加分欄目啊。”這次是小聲的喃喃自語。

之後車廂裏一下子安靜了。

祝周肩膀松下來,将頭靠在椅背上,視線朝前方木然放平,良久後胡亂點觸在前視鏡,碰到坐在後座女生的目光。

像是突然扔出的一塊石子,隐藏在樹林中的鳥慌張振翅逃走,女生倉促着将眼睛瞥向另一邊,梗着脖子僵硬地別過臉,最後慢慢低下去的頭。

尹麋迪。

沈茗。

兩個人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軍訓

(軍訓上)

突然變得不太辛苦,沈茗是這樣覺得。

近兩天的天氣都屬于拿捏不住脾性的狀态,陰雨綿綿後忽又放晴萬裏,頭頂火光焦灼難捱。

同班女生們擦到身上的防曬霜被淋淋漓漓的雨沖刷幹淨,忽而又浩蕩的紫外線全部碾壓來無抵抗的皮膚,“格楞格楞”的三駕馬車跑得歡騰,拉起長鞭揚力一揮,便烙下六串車轍印,一伸手,全是泛紅的幹皮,快聽到皮膚“哔啵”的綻裂聲。

最喜歡聽到的一句話是教官口中的“解散”二字,軍訓結束後回到集居營,拿了盆子和香皂等洗漱用品去搶水,隊伍排到牆拐角。

事先接到水的人依次沿着樹邊排列,內斂些的女生蹲下後手夠到盆子裏,在盡量不浪費的前提下将水揚到手臂和脖子上,最後才扭了個濕毛巾搭在臉上,随出的一聲“嗨”道盡了一句“舒服”。

也看到有女生将一桶水拽到一旁後直接攬過頭發,将整個頭紮進去,再提出來,擠了大坨的洗發露往上面抹,整個人狠狠打了一個大哆嗦。

灑了洗衣粉在一旁蹲着洗貼身衣物的女生也不在少數,反正這裏全是女生,于是毫不避諱。

沒有熱水,不能洗澡,也不能洗頭發,沒有插座,手機不能充電,所有事情都要自己親力親為。

住在一個很大的上下鋪屋子裏,床挨着床,空了兩個過道,一個屋子裏是六十個人,整個學校的女生都分布在這邊不同的大屋子裏,隔着牆壁或兩個大院,或許更遠,但是如果要用水的話,這裏是女生營地唯一的去處。

一般來說,下午的軍訓結束後,所有的女生都會來這裏打水洗漱擦身。當然也會有不太想擠高峰期的人,會等到晚些時候來。

但是,她們一定都會來,全部。

在這裏所有的人都是一樣,打水需要排隊,只有冷水款待,如果實在耐不住頭發的髒,也可以用涼水将就,住的地方一樣,吃的也一樣,所有一切都一樣。

卻偏偏來到軍訓基地時候的方式有些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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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學校操場依次上大巴車的時候,沈茗便注意到,站隊方式有些不太一樣。

“依次”一般會以班級數字大小來決定,無論是從小到大還是從大到小,從高一(一)班開始,或者倒數,但上軍訓大巴時候的站隊,“依次”卻不是如此。

“是按照班級好壞來的。”

沈茗微微側耳過去,隔壁班兩個前後站的女生用手捂着半張嘴悄悄說話。

“所以我們明明是一班,幹嘛會站在這麽後面的位置,那是因為,我們是普通班啊。”

“前面走的兩個班,哎,看到沒,就是學校所謂的火箭班了,咦果然腦袋聰明的女生長得不怎麽樣。”話裏隐約的一種酸味。

“然後接着再走在後面的幾個班,就是緊跟‘火箭’後面的重點班了,就是所謂的‘飛機班’。”笑得顫抖着肩膀,轉過頭去捅了捅後排女生的胳膊,“有沒有覺得很好笑,飛機班。”

不好笑。

“火箭班和重點班都有嚴格的名額限制,所以你看,隊伍很規整吧。”

“總之,就是分三個等級……或者說也就只有兩個等級,‘他們’和‘我們’。”

沈茗站正了身子,後跟慢慢擡起來,将重心挪到腳趾頭上,現在走向學校門口大巴車的,是重點班。是本應該屬于自己的,別人口中的“他們”。

那為什麽明明是去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情,卻非要在入場時七扭八拐選擇不同的方式,這樣做有意義麽?

有意義啊。

就像學校并不按照常規将一班和二班劃成火箭,也不将緊跟其後的三班和四班劃成重點,非要每年重新從班列中随機抽取幾個數字,再封标簽。

“為了給學生們制造良好的學習氛圍”,“尊重個人隐私,提高素質教育”,“減輕過重心理壓力,為學生創造一個良好平等的學習關系”以及其它更中肯的說辭。營造一個“我們學校是不存在優劣之分,也沒有火箭班或者普通班的界線存在”和“同學們不要有優越感和卑微感,大家都平等”的美好向上的現象,不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麽?

對啊。

可是。

卻又要在軍訓上車出發的小事上,擰巴着将“随機”的幾個班級數字代表提取出來,在軍訓站隊上面頗費周折。

将東西藏在冬末的雪中,等着過幾日的陽光來揭示昭然。刨坑埋東西卻要在每個人面前放一把鐵鍬,明明事實的厚度只是甩袖一攬便能拂開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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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現在,那個本應該站在這裏揣測着這些心思的人,那個被分在“随機”數字裏的人,先于我們上車的人,最後到達同一個目的地,在同一個地方用水的人。

蹲在樹下将水揚在手臂上,将濕毛巾覆在臉上,在旁邊用涼水洗頭發,以及蹲在一旁洗手洗頭洗內衣物的女生,沈茗看向前面端着各色水盆的長隊伍,還有一邊等待一邊與新認識的好友聊天的女生。

你現在,是在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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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下)

沈茗離開家的時候,媽媽還一直和爸爸冷戰着。

但是所幸的是,後來那句話,媽媽不知道,她只是為着爸爸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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