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
十四
漫無目的地坐着公共汽車,汪子才支着頭看窗外,不知何處安身。
本想回施轍家收拾東西,卻猛然醒覺,他幾乎是赤貧如洗地去他家,所穿所用的皆是施轍提供的,哪有半分屬于他的東西?
真是既可悲又可憐還可笑。
莫名地,腦海裏浮現起汪子賢那番話,他突然好想回家。
他這麽想着,也就這麽幹了。他在下一個站下車,轉而又叫了計程車,報了汪家的地址。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所不同的是,當初的起點與終點互換。
抵達目的地,他怔忪地看着那幢熟悉的房子,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晌。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聲遠遠傳來:“是子才嗎?怎麽站在這裏?”
他回頭一看,是大嫂牽着小昭回來了。
一看是他,小昭連忙啪嗒啪嗒地跑過去扯他褲腿,眼裏發出星光,“叔叔!叔叔來啦!”
汪子才彎腰,一下子把小昭舉得很高,聽着她咯咯的笑聲,臉上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是啊,叔叔回來了,開心嗎?”
小昭扯扯他頭發,高興地說:“開心!”
大嫂一直默默笑着望着他們,看他們玩得忘形,終于忍不住上前道:“先回家吧。子才,你可有口福了,今晚我下廚。”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汪子才強笑道。
打開家門,汪父聽到聲響,側過頭一眼便看到汪子才,道:“你怎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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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您請罪。”汪子才走上前一步,說,“爸,我想回家了。”
本來做好了各種最壞的打算,沒想到汪父不僅沒有大發雷霆,反而還淡淡地說:“那就回來。”仿佛早在預料當中。
“你不問我原因?”汪子才訝異。
汪父瞥了他一眼,說:“你是我兒子,我還不了解你嗎?不想說就別說了。”
汪子才笑笑,不說話。
傍晚時分,汪子賢回到家中,看到汪子才禁不住吃了一驚:“弟……?”
汪子才朝他打了個招呼,挑眉說:“怎麽?不想見我?”
汪子賢失笑道:“怎麽會,你回來我們都很高興。”
他頓了頓,又問:“那你之後如何打算?”
“先回家住着吧,以後再說。”
汪子賢明了地點點頭,不再過問。
晚飯的時候,汪子才一直在笑,可任誰都看出他心情不大好,也體貼地選擇避而不談。
汪母給他夾菜,說:“你不是喜歡吃糖醋排骨嗎?怎麽不吃?”
他怔了怔,笑說:“謝謝媽。”
他看着碗裏的排骨,不由得想起施轍教他做的第一道菜便是這個,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
想罷,又忍不住暗罵自己犯賤,說好的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卻還是難以自禁一再回首。
晚飯後,汪子才敲響了汪子賢書房的門,聽裏面的人喊道:“進來。”
汪子賢見是他,一愣,問:“怎麽了?有事?”
他點點頭,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躊躇了半刻,說:“哥,我想回公司,可以嗎?”
汪子賢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說:“當然可以,你什麽時候來?”
汪子才想了想說:“就這兩天吧。哥,你不用太遷就我,我是真心想跟你學學東西的,不是一時興起鬧着玩兒的。”
汪子賢更是意外了,他說:“你為什麽有這個想法?”
汪子才扯了扯嘴角,低聲說:“大概是不想再一無是處的纨绔子弟,不想再去依附別人了吧,可笑的是,到現在我還是依附家裏人。”
汪子賢欣慰地說:“沒事,家裏人能幫忙的都會盡力去幫,你有這個想法很好,相信爸聽到了,也會很高興的。”
他心裏一熱,說道:“謝謝哥。”
“我們都是一家人,說什麽謝。”汪子賢擺了擺手,輕嘆道,“小才,你真的長大了。”
他笑笑,說:“誰都不能一輩子做小孩。”
他想了想,身子往前傾一些,試探地問:“哥,你怪不怪我?我曉得你當初放棄城東的項目是為什麽,可如今這樣,值不值得?”
汪子賢搖着頭笑道:“我怪你什麽?我說過我們都是一家人,你是我弟弟,我怎麽可能不向着你?況且,一個項目讓我弟弟變得這麽懂事,有什麽不值得的?”
“哥……”
“好啦,我過兩天給你安排一下吧。要是你真想學點東西,可得認真一點,拿出點幹勁來,不能像以前那樣随随便便胡混過去的。”
說完,他又想起什麽似的,從書櫃裏取出幾本厚厚的書,遞給他,“這裏還有些專業書,你拿去看看,也許對你有幫助。”
汪子才接過了書,說:“謝謝。”
“不懂的話,可以來問我。”汪子賢說。
他抱着書回了自己的房間。自從他搬出去公寓住以後就很少回來這裏了,可房間依然被保存得好好的,一切都維持原狀。
他把書放在床頭,繼而又拿起最上面那本書翻看。他從小就不是個愛讀書的人,一翻書眼皮子就在打架,更逞論這些滿是術語的專業書,看着只覺一陣頭大,一陣頭疼。
汪子才一下子倒在床上,拿書蓋住臉,在眼前一片漆黑中無聲輕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才上班兩天,他就收到了周韬的電話:“你和施轍怎麽了?”
“沒怎麽,掰了。”汪子才道,“話說回來,你消息怎麽這麽靈通?”
“是你自己消息閉塞而已。現在整個圈子的人都知道,你汪二少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些天确實有不少人對他側目而視、指指點點,不過汪子才都已經習慣如常了,早就視若無睹。但他還是嘆了一聲說:“周韬,你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好好,我不說了。”周韬沉默了一下,又道:“今晚我請你喝酒。”
“嘿,你男人沒意見?”汪子才笑。
“關他什麽事。”周韬說,“我還是他哥呢,他管得着我?”
那邊隐隐約約傳來一道笑吟吟的男聲:“哥哥,你剛才說什麽?”
一陣嘈雜聲過後,汪子才才開口道:“你怎麽在周略那兒?”
周韬咳一聲,慢吞吞地說:“我在他辦公室。”
汪子才哼了一聲,說:“這狗糧我不吃。”
“誰給你發狗糧。”周韬反駁道,“怎麽樣,今晚去喝一杯?”
“好啊,你請的話我就不客氣了。”
“別跟我客氣。”周韬問,“你現在有車不?”
“沒有。”汪子才很坦誠地說,“等過些時候我再買。”
“你真的要自力更生啊?”周韬感慨道。一個多年發小,看慣了他浪蕩的模樣,突然正經起來,真是不勝唏噓。外面的人都說錯了,以為汪子才在外混不下去,便一時興起回家族公司玩玩,反正有家裏給做靠山,他還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只有周韬能看穿他,對外人的評價不以為意。
汪子才笑:“我是有這麽個想法,不過暫時還不能實現。”
“祝你好運。”周韬道。
汪子才颔首:“多謝。”
所謂知己,便是最懂自己的那個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晚上,周韬接汪子才去藍色。一上來,便豪氣萬千地說:“服務員,先來一打啤酒。”
他倆習慣性地坐吧臺。汪子才笑他:“怎麽?你酒量沒我好,不怕醉?”
“管他呢,先喝再說,不醉無歸。”
“哈哈,好。”汪子才點頭,“我就欣賞你這種人。”
酒很快就上來了,兩人碰杯,喝道:“幹!”
喝了一口冰鎮啤酒,周韬道:“痛快!”
汪子才深以為然。
等桌上倒下了好幾個酒瓶,酒精上腦,兩人都有點醉意,汪子才拉着周韬說:“我從前一直以為,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可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有些東西,無論怎麽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
瞧見周韬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的樣子,汪子才搶在他之前截住了話頭:“你先別說,聽我說完。”
可他說完這句話,又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麽了,發了一會兒呆,又道:“我真的努力過了,可別人就是不喜歡我,有什麽辦法?”
他原本沒有這麽容易醉的,可眼下已經覺得醉意上湧了,他又灌下一杯酒,說:“我是不是很可笑?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可笑我偏偏還放不下。”
周韬看着他這樣,心裏也不好受,只得道:“慢慢來就好。”
汪子才忽然笑道:“我是不是第二次拉你來喝酒了?”
“錯,這次是我拉你來的。”周韬說,“不想笑就別笑了吧,比哭還難看。”不過兩次買醉都是為了同一個人倒是真的。
“嘿嘿,真的嗎?”汪子才笑了兩聲,才慢慢斂起了笑容,抱着酒瓶茫然地說,“可我除了笑,不知道該擺什麽表情啊。”
他是和很多人交過情,可真正交心的,就只有一個人而已。
周韬說:“不喜歡就算了,不是你不夠好,是他不夠珍惜你。”
“可我以為他也是對我有情的。”汪子才似乎在掙紮,“不喜歡我又怎麽會對我好?啊,對了,我忘了,是我們家把一個項目讓給他了。”
他吃吃地笑了兩聲,突然起身,沖上前,搶了一個酒吧歌手的麥,兀自放聲高歌:“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讓我掙開,讓我明白,放手你的愛~”
頓時,酒吧裏所有人都看向這邊。周韬丢臉地上前奪過他的麥,把他拽了回來,低聲斥道:“別唱了,都跑掉了,難聽死。”
坐回座位上去,汪子才怔忪了片刻,低聲說:“我很難過啊,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周韬安慰他道:“沒事,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以後就不會難過了。”
汪子才“嘿”地笑了一聲,道:“哭出來那多丢臉啊。我縱橫情場這麽些年,還真沒為誰哭過。”
周韬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汪子才又說:“不過有件事你說對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這會真的認栽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放不下也得放下。”汪子才似乎是嫌杯子太小,幹脆直接抄起酒瓶來喝,說:“橫豎再這繼續下去也沒意思,別人不喜歡自己,可自己總該喜歡自己多一點兒的。”
周韬說:“你這樣想很好。”
汪子才笑:“你這話聽起來怎麽像我哥說的。”
“怕你想不開。”
汪子才嗤笑道:“怎麽可能。”
沉默了半晌,大概是真的醉了,他看着周韬說:“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有一個兩情相悅的人,相守一生的人。”
周韬知道他指的是他和周略,頓了頓,他說:“你也會遇到的。”
“但願吧。”汪子才無奈地笑笑。
到最後,他倆都酩酊大醉,肩搭着肩走出了酒吧。汪子才指着天空,迷迷醉醉地說:“你看,好多星星。”
周韬眯着眼睛,分辨了一會兒說:“瞎說,那是飛機。”
汪子才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頭埋在膝間,放聲大哭道:“我要回家!”
剛才一直沒哭,現在忽然哭了,周韬沒他醉得那麽厲害,可也沒見過他醉過,頓時手足無措地說:“別哭啊,回家就回家。”
“嗚嗚嗚……”哭得正陶醉的汪子才絲毫聽不見他的叫喚。
周韬慌忙拿出手機,分別給汪子賢和周略撥了個電話,告訴他們的位置。
打完電話,他坐到汪子才旁邊,陪着他看着深夜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內心唏噓不已。
片刻後,汪子賢先到了,他趕緊把人交給他,說:“快管好你弟。”
汪子才哭累了,睡着了,面容倒顯得有些乖順。汪子賢接過他,向周韬點頭致謝,然後載着他弟弟駛車揚長而去。
不久周略也來了,周韬看他走近,卻沒有動。
“背我。”他狀似無賴地伸出兩條手臂。
周略打量了他半晌,轉過身,半蹲下,道:“上來。”
周韬乖乖地趴在他背上。
周略心中暗覺好笑,他這個傻哥哥,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才跟他撒撒嬌。
“周略。”他嘟囔道,“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的。”
周略心知他是看到汪子才這樣感觸上來了,難免有些不安。
“你會先放手不?”
“不會。”周略肯定地說。
“那要是我先放手怎麽辦?”
周略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臀肉,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周韬吃痛地慘叫了一聲,慌忙道:“不敢不敢。”
“你給我聽好了,打從咱倆在娘胎裏就是一對兒,你想跑也跑不掉。”
“唔……唔……”周韬的聲音低了下去。
聽着耳旁漸漸均勻的呼吸聲,周略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在車上,看着他安靜的睡容,不禁揚唇輕聲道:“睡吧,我的傻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