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

密集的雨點敲擊着落地窗,在光滑的玻璃上流下了道道淚痕。咖啡廳裏亮起了燈,昏黃的光線照得對面的人也略顯不真切。

程醫生名喚程許山,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面容清瘦,顴骨略略突出,頭發已然染上灰白,但一雙眼睛卻銳利而炯炯有神,倒不顯老态。

“程醫生。”施轍沖他微微颔首。

“抱歉,耽誤你些許時間。”程許山道。

施轍搖頭道:“別說這樣的話。”

“是這樣的。”程許山從旁邊的袋子裏取出一份資料,遞給施轍,“這是你父親最後幾個月裏的醫療報告,請你過目。”

施轍心下一跳,邊翻看着那沓資料,邊沉吟道:“你是懷疑……”

程許山點點頭,幹脆直接地說:“對,我懷疑施先生不是自然死亡。”

施轍霍然擡起頭來,盯着他道:“怎麽說?”

程許山道:“光看這份資料似乎并無異常,請你再看另一份。”他說着,拿出第二沓更加厚的資料,交給了施轍。

施轍接過去,随手翻了翻,說道:“程醫生,有什麽話你直說吧,醫療方面我并不擅長。”

程許山道:“我懷疑,有人給施先生下毒。”

雖說施轍心中早已猜到這個答案,但聽到這句話,眉尖還是抽了抽。程許山接着說下去:“第二份資料是施先生近幾年前的醫療報告。若将兩份報告單獨放開來看,好像沒有什麽不妥,指數都很正常。但對比來看,就會發現這幾年來,施先生的身體素質其實差了許多。”

程許山又道:“我不認為以施先生的狀況,可以在短短幾年間倒退這麽多。除非有人下了藥,而且這種藥量很輕微,比較難察覺。”

“我明白了。”施轍冷然道,“不管是誰,我都會追究到底。”

程許山道:“不過,施少,我要提醒你,以上這些都只是我的個人推測,這兩份資料很難構成指控兇手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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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曉得。”

下毒的人費了好幾年的心機,行事如此謹慎小心,又怎麽會被兩份資料而擊倒?但是,這個下毒者大概也沒想到施父最終會抛棄前嫌,将手上的股份全部給了施轍。不過,無論怎麽說,目前為止,外人還是會将他認作殺父兇手,各種诽言加身,從某一方面說,也算是那名兇手的勝利。

“我想你應該有答案了。”程許山道。

一個名字漸漸浮現,施轍道:“我心中有數。”

一股陰冷的怒火像被冰塊裹着在心頭燃燒,他慢慢摸索着溫潤的白瓷杯壁,眼神中洩出一絲稍縱即逝的殺意:“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人。”

“你今天怎麽了?”晚上的時候,汪子才見他在床頭燈下看文件,但許久都沒翻一頁,明顯是在出神。

“沒什麽。”施轍把手上的東西放到一旁,熄了燈,自然而然地摟過汪子才躺下。

汪子才聽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疲倦,問道:“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這個原因。”黑暗中,施轍頓了頓,才開口道,“今天我爸以前的私人醫生來找我了。”

汪子才心中一緊,問:“怎麽說?”

“他說,我爸是被人下毒而死的。”施轍的聲音在幽暗的夜色中響起,“不過沒有确鑿的證據能指控這個人。”

汪子才問:“那你打算如何?”

施轍道:“按原計劃來,就算這個人不是施昊,那也和他身邊的人脫不了幹系。”

事實上,他自己也明白,施昊不會是下毒的那個,最有可能的,應該是他媽。按之前的形勢看,施父那麽偏寵施昊,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是下一任的接班人。試問施父一死,誰得益最大?

顯然汪子才也想到這點,不無擔心地道:“敵暗我明,總歸小心一點。”

“放心吧,我會的。”

其實剛剛施轍一直在想的是另一件事。今天臨走的時候,程許山對他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恨你爸,但其實他的餘生一直活在悔恨當中。”

“程醫生。”施轍淡淡地打斷他,“還是終止這個話題吧。”

“不。”程許山道,“請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你還是無法原諒他,他的一些地方的确是做錯了。你以為他當年冷落你是因為他厭惡你嗎?不,其實他是想鍛煉你,将你培養成下一位當家人。作為施家的掌門人,你必須擁有一顆強大的心髒,你明白我意思嗎?”

施轍沉默着,程許山接着說下去:“他并沒有你想的那麽無情,其實他一直都關注着你。許多人都覺得他會将位子交給施昊,但事實上,你才是早已被命定之人。”

施轍道:“憑什麽他覺得他一定會喜歡他為我選擇的道路?”

程許山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你有這個野心。”

施轍道:“他怎麽對我姑且不說,可他又是怎麽對待我母親的?這才是我無法原諒他的地方。”

“所以我說,他的某些地方确實做得不對。”程許山低嘆道,“我只是個醫生,不是教父,也無意為他洗脫罪孽,只不過是希望你們父子倆能減少一些誤解。”

“我能理解。”施轍點頭,“多謝。”

“人老啦,就忍不住唠唠叨叨的。”程許山不由感慨,對他笑道,“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時找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汪子才,你睡了嗎?”黑夜中,施轍的聲音再次響起。

“沒有,你繼續說吧。”剛剛湧起來的一點睡意瞬間被壓下去。

施轍圈着他的手收緊了,頭埋在他頸項間:“我以前曾經恨不得他死,可是我沒想過他真的死了。”

汪子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脊,又聽他略顯痛苦地道:“我真的好恨施昊他們母子倆,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了我的親人?”

“汪子才,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那你怎麽辦?”

“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要下地獄,我陪你一起。”汪子才回答得很冷靜。

“不。”施轍搖頭,聲音裏帶着些許艱澀,“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可能會傷害你,你記得要遠離我。”

汪子才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汪子才無奈地說:“事情還沒發生,而且上次管隽不是說你的病情還是比較穩定的嗎?我認識的施轍,可不會這麽杞人憂天的。你放心吧,有我在,就不會放任你不管的。”

他一時沉默無言。不久,身側傳來輕微綿長的呼吸聲,施轍卻睜着眼,望着窗外濃重的夜色,難以入眠。

事實上汪子才一直預感着将有事情發生,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兩天後,施昊被曝出家裏藏毒,而且他的檢測結果也是呈陽性。這一錘定音,施昊已成敗數。

“走着瞧啊,哥哥。”被押上警車時,施昊臉上一直笑眯眯的,眼底卻毫無半分笑意,甚至陰冷得讓人不寒而栗。

施轍站在一旁,神色漠然,如老僧入定般,波瀾不驚。

至此,董事局中搖擺不定的人都選擇支持了施轍,而之前支持施昊的那批人,也被施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清理幹淨。期間縱然有人提出異議,均被他以雷霆手段鎮壓下去。

施轍終于成為了最大的贏家。

施昊被捕的那天,汪子才忍不住問他:“這是你的計劃還是真有其事?”

施轍淡淡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麽說來,施昊确實是藏毒了。只不過……“你是如何知道的?”按施昊的行事作風,當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查獲。

施轍道:“他們既然可以花這麽多年時間來施毒,我自當奉陪到底。”

“你會害怕我嗎?”施轍突然又問道。

“我為什麽要怕?”汪子才道,“既然我選擇了你,那我就不會退縮。”

施轍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神色稍稍松動下來。

生活仿佛走上了正軌,直到有一天,施昊的母親親自來公司找他了。

她本名許豔嬌,雖已是半老徐娘,但多年的養尊處優生活讓她保養得極好,皮膚依舊光滑得很,在她臉上幾乎看不見歲月的痕跡。只可惜最近大概是被施昊的事情所困擾,神情略顯憔悴。

“你來幹什麽?”施轍一見她就厭煩,連正眼都不願分給她。

“阿轍……”

“別這樣叫我。”施轍冷淡道,“你沒有這個資格。”

“好吧。”許豔嬌苦笑一下,道,“施總,我今天來是想求您件事。”

施轍內心既恨且躁,他冷笑一聲,嘲弄道:“我可從沒見過施夫人這副低聲下氣的模樣啊。”

許豔嬌神色微斂:“我知道你恨我。”

“既然你自己都心知肚明了,你又何必來找我?”

“我是真的沒辦法了。”許豔嬌說,“施昊的事能不能……”

施轍連聽都不想聽,直接打斷道:“不能,你死心吧。”

許豔嬌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豁出去般地道:“是,是我害死了你的父母,你恨我是應該的,一切罪孽都由我來承擔。可施昊是無辜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能放過他?”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他無辜?”施轍哼笑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許豔嬌的兩行眼淚“唰”地流下來,沾濕了她雪白的臉龐,可叫一個梨花帶雨。

可施轍對此并無半分動容,他恹恹地說道:“你毀了我的家,憑什麽以為我還會幫你?我放過了施昊,可誰來放過我?”

“而且,”施轍話鋒一轉,“以你的性格,也不光是為了施昊吧?”

“不、不是的,你怎麽能這樣說……”許豔嬌慌亂地搖着頭,但眼神卻洩露了她的心聲。

施昊一失勢,意味着她在施家将無法立足了,而她早已人老珠黃,這後半生的安穩生活她可不想放棄。

她心中恨極了施恒泰,本以為他會讓施昊繼承公司的,卻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偏袒這個前妻生的兒子,這讓她高枕無憂的生活化為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仿佛一眼洞穿她內心所想,施轍嗤笑道:“榮華富貴,當真比其他一切都重要?”

許豔嬌盯了他半晌,忽然“撲通”一聲跪下,含淚道:“求您了,放過小昊吧……”

施轍無動于衷地道:“我沒有殺他已經算是放過他了。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許豔嬌見他态度如此堅決,終于站起身,恨恨地瞪着他道:“你會後悔的,施轍。”

施轍只覺得莫名又可笑,這兩人真不愧是母子倆,連說的話都那麽相像,真不明白他有什麽好後悔的。

等她走後,施轍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擡手給助理Ada打了個電話:“今天下午的工作計劃推遲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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