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月14日 忌誤會
母親是因為醫療事故身亡,來不及留遺言。
從零碎且模糊的記憶裏,季玄記得她最清楚的一句話,是與父親吵架後飲酒,哭着說她就不該從香港追到大馬,原來他根本沒想待她一生一世。
她平日不是個喜歡鬧的人,那次因為什麽大動肝火,季玄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自幼與母親最親,她死後唯一的情感輸出便被堵塞。封閉多年又蹦出個小朋友,嬉笑玩鬧着重新開閘,看季玄被禁锢多年的情感一朝得以釋放像水流迸射,享受着對他心緒的掌控與牽引。
“打火機要不要?”
橫豎千情萬緒都只為他,季玄和自己說沒關系,他開心就好,誰叫自己喜歡他。
“嗯。”
也并非一無所獲,包餃子的時候,年夜飯的時候,他對着漫天煙火大喊季玄你要開心的時候。
“一共二十五。”
只是還是會失落,胸臆裏充斥着龐大的空虛。用煙霧填滿以後好受些許,四面八方擠壓着一顆心,逼它跳動,維持些許存活意識。
吸煙沒有技巧,只要別把自己嗆到,季玄比賭牌更早學會,但戒得也很快。
糟糕的青春期。
他靠着路燈吞雲吐霧,想起不久前也是在這條路上背着荀或回家。四下無人的街,寂靜寒冷的夜,他問你想不想抱我?
不想了,以後都不會抱了。
來電鈴聲響動,驚擾了冬夜的死寂。頭頂路燈忽然兩下閃跳,世界忽明忽暗。
季玄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叼着煙接通了荀或的電話,他的質問劈耳就來:“你來接我怎麽不和我說!”
“抱歉。”
其實季玄不是想給什麽驚喜,他只是打算到了KTV門口再和荀或說,這樣他就必須出來跟他回家。他不喜歡喝了酒的荀或在外面玩得太晚,而且明早要趕高鐵。
不該這樣限制他的私人活動,但荀或給他的希望太多,讓他以為兩人關系非比尋常,自己有這個資格。
“抱什麽歉?你是不是迷路了?我都到家等了好久,還不見你回來!”
“我就快回去了。”抽完手上這根。
“……你出什麽事了?”
在季玄沉默的時候他聽到門開、門關、以及跑動聲。
“我要進電梯了,沒信號,你別挂我電話,”荀或的語氣變得很急,“你在哪裏?我這就來找你,你發個定位給我,或者說說周圍有什麽,我很快就——”
“不要來找我,可以嗎?”
荀或先是懵,繼而似有冰水兜頭澆下涼到腳,他臉色煞白:“你說什麽啊你?!”
季玄用肩膀和耳朵夾着手機,騰出手去點了一根新煙。他盡力保持平靜與禮貌,于是聲線比平日更低沉更壓抑:“小荀,讓我一個人靜會兒,我挂了。”
“不可以!”
時值零時二十分,電梯在十二樓荀家住所前打開,但荀或已沖進了樓梯間的門。
這通電話是與季玄唯一的聯系,荀或在耳旁攥得死緊:“不準挂我電話!季玄你到底怎麽了!”
他在喘氣,季玄馬上聽出他在跑樓梯,從十二樓。
喉嚨霎時變得蹇澀,方先所下的決心皆全煙消雲散,被煙熏過的嗓子似乎失去語言能力。
“你怎麽還不說話!——你就是欺負我!從來都是這樣,什麽都不說,不開心不說,想抱我不說,喜歡我也不說,你真的覺得我夠聰明能讀心嗎?!”
荀或表達情緒的方式是季玄的完全對立,他開始發洩似的又罵又哭:“莫名其妙!什麽叫不要來找你!明明喜歡我,你還玩什麽欲擒故縱!不是說讓我想清楚嗎?那我想清楚了你是不是還要反悔?你到底在安靜什麽!聽我哭你難不成還會興奮嗎!季!玄!你還不說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那我以後結婚你可別後悔!”
“你結婚,”荀或終于聽見季玄的聲音,“不要邀請我。”
他還真的以為他要結婚!荀或快氣瘋了:“我不止要邀請你,我還要把你綁來當伴郎!你憋死我那我就氣死你!”
“小荀,如果你想聽我說,”季玄深吸一口煙,倚靠在電燈柱上,“我可以告訴你,但你過後能不能全部忘掉?”
“我……!”
荀或深呼吸,收住那句我才不要,換成:“好,我會忘掉,你說。”
他不會忘掉的,還要将每一個字都镌刻進骨。
很長的一段話,密密麻麻鋪滿荀或全副骨頭。
“我喜歡你,”季玄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也從來沒想過和你表白。我不是想欺負你,我不是盛游洲。這只是我的方式,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能打擾你。
小荀,我沒有打算讓你也喜歡上我,但是那天堵車,你和我說一直在一起,我知道你動心了,我很開心,我從來沒有那麽開心。小荀,我遠沒有表現的那麽淡定,我沒辦法和你形容,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會很暈,像中了大獎。”
原來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珍視到這種程度。
而後季玄的音色又暗了下去。新的希望與新的痛苦交織。
“但我早該明白,你只是一時感動。”
“不能分手的要求很霸道,因為六歲那年我無意看見同性戀被處鞭刑,我很不安,原來即使真心相愛也會被外力拆散,何況你不是真心。
的确,你那麽招人喜歡,而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比我優秀的人有很多,你不是非我不可。
可我還是沒辦法接受和你分開,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
所以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我只想和你做朋友,朋友不特別,不需要你專情。”
可以一生一世。
這回換荀或沉默。
在等待期間季玄又抽完一根煙,他蹲身把手機開了免提放到腳旁,從煙盒裏抽出新煙點燃。“不必是最好的朋友,”他将要求減價,“只要平日能看見你就行,我真的沒辦法再喜歡上別人了,我不會從你這要很多——”
“季玄,”荀或打斷他,“你到底抽了多少根煙。”
季玄回過頭來,荀或正舉着手機站在他身後,過了不知多久。
季玄朝他笑了一下,将剛點着的煙摁熄在一地煙頭裏,姿勢熟稔。
“讓你失望了,”他站起身,“我說過,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他們默然對視半晌,季玄發現荀或在發顫。
他回家以後脫了羽絨外套,再沖出門時沒來得及穿,現下只套着一件單薄的高齡毛衣,整個人在寒風裏簌簌抖動。
季玄想給他披上自己風衣,脫下方覺自己周身煙味,而荀或很不喜歡煙。
風衣拿在手裏不知所措。
沉甸甸的衣衫像是季玄的一顆真心,應該如何安置,放在哪裏都不合适。
荀或慢慢走進季玄所處的路燈光域裏。
季玄沒能壓住喉嚨的一道咳,往後退着想說他煙味重,但聽荀或先沉聲開口:“你是不是聽到我和盛游洲說什麽了?”
“小荀……”
“你為什麽不信我?”
荀或早已哭到眼角發紅,眼瞳濕漉又打着顫,聲音喑啞,像只可憐的小狗。
“哪有你這樣,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又不信我。那些話根本就不是我會說的,是盛游洲說喜歡我天真我才裝成熟給他看,季玄,哪有你這樣的!明明就是能說開的誤會,你卻自己想七想八……”
“別哭了,”季玄無措地擦着荀或的眼淚,其實他未來得及理解荀或話裏的意思,他早被荀或的淚容攪亂了心緒,只知道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小荀,我錯了,你別哭。”
“王八蛋!”
“對,我是王八蛋,小荀不要哭……”
“那你別擦!”
荀或閉眼仰起頭,這次是真的索吻:“親我!”
“什——”
“親!我!嘴巴貼我嘴巴上!”
季玄猶豫地俯身,在他唇角小心印了道吻,淺淺一記便想離開,荀或顯然不滿意,轉過頭用兩片柔軟唇瓣追上季玄,右手摸上他的後腦,微微用力摁下把他定住。
然後季玄感覺荀或的舌頭撬開了自己的牙關,被滿腔煙草熏到微微皺眉發出一聲難耐的“嗯”。
但他繼續深入,吻技生疏奈何情動,唇舌交纏極盡纏綿缱绻。
季玄怔了很久才确認一切真實無僞。
有火從胸腔燒開,蔓至四肢百骸。
“季玄,季玄,”?他逮着空隙一遍遍地說,“要信我,我喜歡你,你要相信我……”
季玄将五指陷入荀或的發,開始激烈地回吻。
荀或踮着足被吻到踉跄,兩只手下意識去攀纏季玄脖頸,再回過神連兩條腿都盤在季玄腰上了。
他喘着氣喊季玄:“不分開……”
喁喁細語,字字莊嚴:“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下一秒季玄把荀或頂至街巷牆壁,繼續熱熾的瘋狂的吻。
外面偶爾路過的車一晃投入燈光,腳下是一地煙頭和被捏癟的易拉罐。
已過零點,已到二月十四。
沒有星空館的夢幻布景,沒有鮮花,沒有戒指,一切都不按預想和計劃,邋遢雜亂的環境不見半點定終身的正式,但荀或比以往任何時刻都确定自己對季玄的愛,并且堅信無論未來發生什麽,即便被母親趕出家門,他也會和季玄永遠永遠永遠在一起。
因為當他站在孤零零的季玄身後看他抽煙時,他就明白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抛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