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2)潛在的隐患(上)
本章提示:他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他很聰明。
審判在血石島的聖堂舉行。
裂岩群島分為四塊主島,每塊主島上都有一個聖堂。聖堂用來舉行大型的會議、祭祀以及審判。現在領主為海鱷,海鱷住在東邊的血石島,所以審判也就在這裏開啓。
前一天晚上克魯被高文帶回了學生會主席的公寓,高文不放心他獨自留在門已損壞的小宿舍裏,遂執意讓他跟自己走。不過克魯也沒有反抗的意識,他整個人八條腿都扒拉在高文身上,哭得亂七八糟。
高文便也把他抱起來,在雷爾不停的嘆息和搖頭中,硬是将克魯擱在自己的床上。
他把被子給克魯蓋好,又把一杯鹽水放在床頭。自己則鋪了個地鋪,把弟弟萊馬洛克的魚缸放在旁邊,睡在地上。
克魯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團,一晚上都壓低聲音抽抽搭搭。高文沒轍,也只能任由他去。直到午夜過後天快亮了,克魯的抽噎才變小,看似迷迷糊糊地睡了。
但還沒睡多久,也就是眼睛一閉一睜的過程,克魯又早早被高文叫醒。然後整個人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換衣洗漱,被高文牽着登上了前往血石島的船。
審訊進行得并不順利,克魯的情緒非常不穩定。他走進聖堂的時候又開始哭,落座的時候繼續哭,看到傑蘭特鼻青臉腫地帶上來時,更是哭得一團糟。
更不用說當他作為證人出席,與傑蘭特隔着一塊平臺對望。傑蘭特審問似的目光向他投來時,克魯甚至不敢與之對視。
他哭得一個字都說不出。
當然,也根本沒有提供任何有利于傑蘭特的信息。
唯一留在他腦海裏的印象,就是傑蘭特被帶走之前,隔着平臺對他喊的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他沒聽明白具體是什麽,因為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而高文緊緊地拽着他的小觸手,直到把他抱起,帶離了聖堂。
高文一路把克魯抱出來,直到門口才把克魯放下。看着周圍還是有圍觀的海民,高文幹脆就近跳進海裏,變成海怪,馱着背上的小章魚一直往前游。
克魯抽抽搭搭地趴在高文後背,兩條觸手緊緊地纏着高文尖尖的背鳍。海浪時不時地拍在克魯身上,拍濕了他的袍子,拍濕了他的胳膊,拍濕他本來就搓得紅紅的臉。
浪花掀起又落下,好不容易,才慢慢吞沒了克魯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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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有一些聲音在克魯的腦袋裏響了起來。
有人說,傑蘭特要被開除,他要被投入監獄,投入管制所,投入那些專門懲戒犯人的地方,讓他好好地待上幾年。
又有人說,傑蘭特要被判死刑。傑蘭特帶回了魔杖,就是傷害海民,威脅群島。他和陸地的巫師狼狽為奸,他應該被吊起來,讓所有人分食。
還有人說,傑蘭特是無辜的,傑蘭特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你們怎麽能指望一個孩子知道什麽是魔杖。你知道嗎?你見過嗎?連你都沒有見過,他又從何得知。
可是,最終有人說,老瑟本知道,傑蘭特也必然知道,海蛇沒有無辜的家夥,海蛇是陸地巫師的幫兇。從來如此,唉……從來如此。
克魯的腦子裏嗡聲一片,那些海龜,海怪,龍蝦,章魚,水母,海鳗,鱷魚,鯊魚,劍鯨……他們把人類的臉漲得通紅,他們相互噴着唾沫星子,又揮舞着長了鱗片和堅甲的手臂,說罷了罷了,說等你看着吧,說留下他就是留下了惡的種子。
海蛇總在帶來厄運,總是海蛇,總是海蛇。還有那些不安分的奧特///普斯,一個傻了吧唧的奧特///普斯。奧特///普斯家就是和海蛇家走得太近了,所以生出了個傻孩子。
有缺陷的孩子。
看,他話都說不出來。他早該死了,早該死了。
“這是針對傑蘭特瑟本的審判,”一個清晰的男音說道,“我聽到的卻盡是帶着偏見的污蔑。”
“那不是公正的,”那個男音更清晰地說,“沒有人有資格說你該死。”
“你沒有犯錯,你沒有背叛任何人,沒有出賣任何人,現在看着我,回回神,你是我的輔助,你這樣怎麽做我的輔助。”
啊,現在不僅是聲音清晰,聖堂裏淩亂的畫面也漸漸散去,高文的面孔清晰了起來。
他已經變回了人形,坐在礁石灘,雙手握着克魯的肩膀。他愁容滿面,淩亂的頭發絲正向下滴着海水。
高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花,又晃了晃克魯。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要再不回應我,我就抽你耳光了。”高文又說,這話聽着不像玩笑。
可是克魯不知道該回應什麽。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就像失去了半個魂魄。
那朋友要被送走了,不管是送去死,還是送去關起來,抑或流放到荒涼而恐怖的地方,無論哪一種,他都要和傑蘭特分開了。
高文說克魯沒有罪,所以他可以繼續留在學校。高文說傑蘭特有罪,但他會盡可能讓他逃過判處死刑的命運。
“學校是回不了了,但我父親說,裴迪答應盡量讓他進管制所而不是監獄,盡量讓他留在島上而不至流放。”
可是克魯卻高興不起來。那幾個結局除了死以外,其他的都差不多。他分不出其中的差別,在他心裏,只有傑蘭特在身邊和不在身邊兩種情況。
而現在,傑蘭特不在身邊了。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在自己身邊了。
那他應該怎麽應付往後的生活?他沒有朋友,那些家人也不是真正的家人。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他都只有傑蘭特一個夥伴。
想到這,克魯又覺着胸腔擰得厲害。
“你還有我,還有安德烈。”高文說,他以為克魯擔心的只有這一點。可惜高文并不了解克魯,他能猜到的只有一半。
是的,克魯害怕沒有傑蘭特的日子。可他更怕在沒有對方的日子裏,對方的心裏滿含着對他的恨。
雖然傑蘭特從始至終沒有一句對他的質問,可他知道同伴眼神裏蘊藏的恨意。
在傑蘭特的心裏,克魯就是一個叛徒。
他在責備他,在怨恨他,滿滿的不解與憤懑在目光每一次掃過克魯臉上時,克魯都像被刀子輕輕滑過一樣。
那感覺仿若海鱷兄弟的刀片,架在他的觸手邊。差一點點,就要剁了他的觸手了
可是現在,這滋味甚至比真剁了他觸手還難受。
高文在審判結束後一直陪克魯坐在礁石灘,出來的時候是下午,然後是傍晚,現在已經晨星遍布。
克魯還是沒有回應高文的任何一句話,但他也不哭了。他的淚痕粘在臉上,過了一會他抹掉,又把粘液粘在臉上,他的模樣何其狼狽。
高文當然也沒有真的抽他,他做不到。克魯在他眼裏始終是一個無辜的孩子,或許真如雷爾所說——他會制造麻煩,他會制造很多麻煩。
可是這不是傷害克魯的理由,恰恰相反,這是保護他的理由。從第一次幫助克魯到現在,高文好像在這樣的關系中越陷越深。他開始揣測自己得不償失的付出背後是否有更深的緣由,可是他沒有想到。
他萬沒猜過,他會喜歡克魯。
“如果你不喜歡他,你也不會陪他那麽久了。”
最先找到他倆的,還是雷爾。他知道高文沒事喜歡來這裏走走,也曾經在這裏目睹海鱷欺負克魯的一幕。那時候高文何其憤怒,他甚至能感覺出高文咬牙切齒地痛斥自己沒有出手相救時,那一份深深的愧疚。
“海怪是仗義的,你繼承了這樣的秉性。”雷爾說。他說這是領袖應該有的光芒,但一定是成長中的領袖,而絕非穩坐王位的領袖。
“別說這些。”高文離開克魯身邊,意圖和雷爾到別處去談。這個時候還是不打擾克魯的好,今天晚上或許他還要再把克魯帶回自己的宿舍。
萊馬洛克似乎一直很喜歡克魯,只要醒着就往克魯身上爬。而看樣子克魯也不反感這些,高文願意相信這是緩解對方情緒的方法。
只是他沒有想過,雷爾并不是來找他的。雷爾在作為證人出庭之後,一直等到庭審結束,甚至還陪哥哥回了一趟衛戍島才折返的。
這個過程中他想了一些事情,也做了一些決定。只是這些決定必然會遭到高文的反對,所以他不打算率先打招呼了。
于是他笑了笑,順應了高文的要求閉嘴。繼而朝克魯走去,一把将坐在礁石上的小章魚提了起來。
接着二話不說,替高文做了他想做卻不敢做、不忍心做的事。
他狠狠地甩了克魯兩個耳光。
而後定定地望着克魯的眼睛,輕聲道——“清醒了嗎?清醒了就回宿舍,不要耽誤我們的時間。”
克魯吓到了,但高文更是吓到了。他沖上前把克魯奪下,攔在自己身後,瞬間勃然大怒——“你幹什麽?!”
“我在讓他醒腦,他沒你想的那麽脆弱,”雷爾拍拍手,波瀾不驚地說,“你別忘了,奧特///普斯是章魚,章魚天生的承受力和腦容量就比我們要好,你看他在庭審上一言不發就知道哭,你真以為他是因為吓壞了嗎?”
“我不知道你——”
“他不是吓壞了,這是章魚的自我保護機制。他的大腦已經飛快地為他選擇了一條最能保護他的路線——那就是哭泣并且一語不發——這甚至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
雷爾認真地解釋,指着那看上去依然神情恍惚地躲在高文背後的克魯——“高文,你不要總以為別人說他笨,就是真的笨,你要明白,即便章魚再笨,也一定比我們聰明。”
“我很抱歉,我根本體會不到——”
“你确實體會不到,或許他自己也體會不到,但你不可以這樣縱容他和庇佑他,你不可以讓他認為你是無限度地在保護他。”
雷爾死死地盯着克魯,朝着兩人慢慢走近,揚了揚下巴,問——“你知道一個聰明的家夥受壓迫久了,等有朝一日你當上當家或領主,他發現自己也随你有了權力時,會怎麽樣嗎?”
高文眼神晃了晃,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他會仗着你賦予他的權力,變得狠毒無比。”雷爾說,“他現在可以放棄傑蘭特而令周圍的人卻無所察覺,有朝一日他也會幹掉你身邊的人,而你也無所察覺。”
高文的心裏咯噔一下。
“不可能,”片刻之後,高文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