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4)家族的安排(上)
安德烈是個好男孩,當高文交代他要好好照顧克魯時,他一口答應他,也确實踏踏實實地看着克魯。
他沒有多嘴,看高文的表情,他大概知道有的事輪不到他知曉。他的姐姐就經常這麽對他說——“別人不主動告訴你的事,你最好不要打聽”——雖然他年紀還小,免不了經常克制不住好奇,但他仍然努力地在做。
所以這段日子他連傑蘭特到底去哪了也沒有問。克魯有時候不和他在一個教室上課,他就在放學後等在教室門外,等着和克魯一起去吃東西,再送克魯回到宿舍為止。
“你不用老是跟着我的……”過了幾天,克魯也有點不好意思,“我……我就是自己撞了一下。”
克魯以為是他鼻青臉腫的模樣讓安德烈不放心,豈料安德烈卻說——“主席交代了我要看着你,那我就得看着。反正也沒幾天了,快到血祭了,我得回家一趟,到時候你就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安德烈朝克魯笑笑。
克魯卻心頭一涼,跟了幾步,問道,“你說的血祭,是……是向利維坦進貢的那一場嗎?”
“對呀。”安德烈說,“我得回去參加抽簽。”
安德烈說得很輕松,但這絕對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
血祭是裂岩群島每年向海獸利維坦獻祭的一場儀式,由水母家的人主辦。屆時,九大家族的當家都必須帶着自家的原石來到斷崖島海邊,啓動原石,召喚利維坦浮出水面。
當利維坦出現後,水母家的人将奉上一個家裏的男孩讓利維坦吞食,以表達對利維坦的感激,并祈求它的庇佑。
而這一個祭品,則是在水母家所有雄性中抽簽産生。
水母家是母系氏族,只與其他家族的人交///配,但絕不締結婚約。與她們交///配時有一項約定,即交///配後産生的所有的後代皆歸水母家所有,男方對此不享有任何父親的權利。
倘若後代為雌性,則如一般家庭的孩子培養長大。倘若為雄性,則歸為祭品的儲備,無論長幼,每年從中抽簽選取一位獻給利維坦。
所以在九大家族之中,神獸利維坦最聽從水母家的召喚,這一點即便和利維坦沾親帶故的海怪家都無法與之相比。
也正因如此,即便水母家從未參與領主之位的争奪,但其家族的地位卻不可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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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一直覺得這個儀式距離自己很遠,因為他除了安德烈以外,不認識水母家的男孩。雄性水母大多身體孱弱,沒有雌性生命力那麽頑強,即便不拿去獻祭,大多也活不了多長,所以能上學的不多,大部分在家裏養着。
而且克魯沒有資格觀看血祭,那是當家和當家的副手或輔助才有的權力。他連自家的原石都沒見過,更不要提那麽隆重的祭奠了。
可是現在安德烈卻說他要參與抽簽,那就意味着——“你是不是……有可能會、會……”
“你說會被選中嗎?”安德烈繼續用一種非常輕松的語氣說,此刻他正和克魯坐在長條的餐桌旁,熟練地卷着海帶吃,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談論的話題的沉重,“有可能啊,大家獲得榮譽的機會是平等的。”
“榮譽?”克魯費解地問。
“當然,能被獻祭給利維坦是無上的榮光。你想想,你的犧牲将成為穩固家族榮耀的一塊基石。無論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姐姐,都會為我感到自豪。我的名字也将刻在殿堂的石碑上,每一年都接受血親的祭拜。”
克魯盯着盤子裏的海帶和白白的一小堆鹽,突然沒有了胃口。他不覺得這是榮光,他聽着覺着害怕。
他怕死,小的時候被丢在海域裏求生的時候他就怕得要命。他怕海螃蟹成群結隊地來抓他,也怕海蜘蛛把他撕成碎片,還怕鯊魚的尖牙把他捅穿,更怕海鳗把他觸手一根一根扯掉,再把身體裏的墨汁放幹。
所以那幾年他一直躲在一個破舊的瓦罐裏,瓦罐的開口面對着一條石縫,每一天他都只會捕食門口游過的小蝦小魚來維持生命。
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吃不好睡不好,偶爾有大魚游過時撞一下他的瓦罐,他就又得冒險跑出來,慌慌張張地抱着瓦罐放回去,再急急忙忙地重新鑽進去。
“可是……可是那、那你都死了……”克魯還是覺得很難受,仿佛聽到這個消息,就注定對方抽簽會抽中一樣。
“我的肉身死了,我的靈卻不滅。利維坦也将載我游過火湖,讓我安息在地獄魔王的宮殿裏。”安德烈繼續說。
他的眼睛裏有光華閃爍,仿佛他所看到的不是血腥的祭奠和殘酷的犧牲,而是與英靈同列的無上榮耀。
但這一切都只是傳說。克魯讀過圖書館裏很多書,他知道那都是安慰海民的傳說。海民只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為同胞從地獄借來法力,抵抗外界的進攻,保護活着的族人。
可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一個死了的海民的靈走過地獄魔王的宮殿再浮出海面,回到同族人的身邊告訴他們——真的,那個宮殿真的存在,你們都不要害怕。
是的,這一次,克魯覺得這一場儀式離他很近。他不知道是否該為自己家族沒有獻祭的權力而感到惋惜,畢竟安德烈看上去是如此興奮地期待着,把這可怖的結局看做是幸福的終章。
“你怎麽不吃呢?”安德烈看到克魯盤子裏的海帶一點沒動,自行扯過一截,沾了沾鹽,卷成一小卷,遞給克魯——“快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考試嘛。”
克魯接過安德烈卷好的海帶默默咬了一口。
克魯忽然很羨慕安德烈,當生與死的抉擇已經逼近到了他的面前,他竟然還能怡然自得地卷着海帶,擔心着考試。
那幾天是忙碌的,克魯在安德烈的陪伴下度過了迫近考試的幾天。
傑蘭特依然沒有消息,高文也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幸運的是這段日子海鱷兄弟都在突擊複習,所以沒有把精力放在捉弄他身上。不幸的是克魯碰到了好幾次雷爾,而每一次雷爾的目光都讓克魯擡不起頭。
克魯知道雷爾不喜歡他,每一次高文保護他,雷爾似乎都對此抱以微詞。克魯自覺是太笨了,所以到哪都不招人喜歡。而像安德烈那種願意靠近他的人必然是無比善良的,只可惜善良的人總得不到好的結果。
安德烈是在進行完史學考試後走的,由于課程安排和進度的不同,他的下一場考試在四天後,所以他有充足的時間回家一趟。
克魯則要連續考四天,史學,法陣,咒術,導魔,當安德烈回來時他已經考完了。
克魯自責這四天裏實在無法分心擔憂安德烈的安危,他被考試折磨得焦頭爛額,每天的應試也消耗他大量的法力和精力。往往回到宿舍,門一鎖,克魯就倒在床上悶頭大睡,甚至連個舒服的海鹽澡也來不及泡。
所以當他考完最後一門,走出導魔考試的考場,他甚至連宿舍都不想回了,直接走到了海邊,把裝着導魔課本的小包裹擱在沙灘一塊石頭上,慢慢地游進了海裏。
他在淺海裏小小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他被沖到了沙灘上,由于太放松,變回了章魚的模樣。
每次變回章魚原型時都會比人形要大一些,所以他總是很小心,把衣服脫了才變回完整的章魚。而這次他實在太累了,以至于沒留心,袍子濕透了也被撐出了裂口。
他正尋思着回去拿針線補一補,豈料沙灘上另一個聲音卻讓他渾身一抖,一個踉跄,他又摔倒在沙灘上。
“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如果你再把袍子撐破,下個學期你就什麽都不用穿了。”
話音剛落,一條觸手把克魯卷起來,硬是扯着他的袍子把他徹底拖上岸。
克魯趕緊把袍子整好,怯生生地擡頭喚道,“哥……哥哥。”
只見薩魯身着一席幹淨漂亮的寶藍色的袍子站在他面前,低頭睥睨着他那沒用的、看了就令人作嘔、無數次都希望他當初死在海裏的弟弟。
薩魯沒有回應弟弟的問候,鼻翼抽動了一下,冷冷地問——“考完了?”
克魯拍拍衣服站起來,用觸手去夠石頭上的包裹。小包裹沿着石頭滑下,輕輕地掉在沙灘上。
“嗯……今天下午考完的……”克魯把包包也拍了拍,乖乖地挎上肩膀。
薩魯緩緩地挪到克魯面前,海城學校的光從背後射來,讓克魯有點看不清哥哥的表情。但哥哥對他總是一副奚落鄙夷的神色,所以即便看不清也無所謂。
“我……我感覺考得還——”
“我就不問你考得怎麽樣來毀我今晚的好心情了,”薩魯打斷了弟弟,他的手始終背在身後,似乎不願意讓克魯碰到一樣,“我來是通知你,幾天之後的畢業典禮,你不要參加,你提前回家去。”
克魯有些發怔。他望着哥哥那張看不清的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薩魯通知完了,連半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轉身就走。克魯的“我知道了”還含在嘴裏,卻忽然反應過來,趕緊朝前跑了幾步追上哥哥。
“可是哥哥,今年是高文畢業,高文說我……我要去——”
見着薩魯沒有停下的意思,克魯又立即伸出觸手卷住了哥哥的手腕。
薩魯猛地一抽胳膊,嫌惡地把手抽出來,“我說過了不要碰我!”
克魯吓了一跳,又趕緊把觸手收回。
薩魯扭過身來,重新把手背在身後,嗤笑一聲,道——“哦,對,我忘了,你現在還成海怪家那小子的輔助了。但我說了,今年你不要參加。”
“……為……為什麽?”克魯很委屈。高文幫了他那麽多,還不顧雷爾的冷嘲熱諷堅持讓克魯做他的輔助。可克魯卻連對方的畢業典禮也不能參加,這一定會讓高文很失望也很難過。
但薩魯沒有就這個問題回答,轉而說,“你和他都沒有畢業,不管你是誰的輔助,你都還得聽我和父親的命令。現在我正式命令你——兩天後你拿了成績單給我回家,你聽明白了嗎?”
“可、可是高文會生氣……”
“不要讓我叫侍從把你綁回去!”薩魯第二次冷漠地打斷了克魯的辯解。
克魯閉嘴了。他把目光小心地收回來,捏着挎包好半天,小聲地回應——“我……我聽明白了。”
薩魯沒再停留,得到克魯肯定的回複後,揚長而去。
而克魯則盯着哥哥曳地的袍子挪過時在沙灘上留下的淺淺的印子,直到一陣海風吹過,讓沙子重新填平了小小的坑痕後,克魯才埋着頭,默默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