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5)出走的畜生(上)
特裏斯坦還在蜘蛛家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故事。
據說在很久以前,蜘蛛家剛剛成型的時候,為了讓這些沒有血緣的人綁定在一起,他們身體裏都埋有一種法術線。
這種線能讓成員之間相互感應和聯系,就像蛛網一樣,只要扯住其中一頭,整張網都盡在掌控之中。
但那麽多年來特裏斯坦從未感覺到自己體內有法術線的存在,也沒有感知到他的同伴或者他的畜生和他之間的聯系。當然,蜘蛛家的人也沒有憑借這樣的線将他和加雷斯從另一個世界捉回來,甚至都沒能抓住從未逃離過巫師世界的陰天和晴天。
所以,特裏斯坦相信這只是謠傳。謠傳的目的,無異于打消他們離開蜘蛛家的念頭。
但現在,他卻希望這份謠傳是真的。那他就能閉上眼睛晃一晃體內的洪荒之力,然後身體裏便生出一個指南針,指向加雷斯離開的方向,指向自己應該追蹤的方向。
當特裏斯坦前一天晚上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又迷迷糊糊醒來,卻始終沒有見到加雷斯的身影時,他隐隐感覺到了不對。
而當他從晴天口中得知加雷斯作出的決定時,他坐在餐桌邊靜靜地閉上眼睛,冷靜了兩秒後,突然一掃桌面,把餐具全部打碎。
他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掐住女人的脖子把她抵上牆面。
女人驚呼一聲,下一秒腦袋便重重地着了一擊。
“我試着冷靜了,但可惜我做不到。”特裏斯坦收緊手指,指節深深地掐進女人的喉管,“你說你有多可惡,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甚至不想強///jian你,只想幹掉你。”
特裏斯坦的聲音很穩,但手臂卻因發了狠勁而顫抖。
女人經過救贖治療,已經無法獸化了。她不住地扒拉着特裏斯坦的手臂,眼球和面頰因缺氧而迅速充血。
特裏斯坦平靜地望着她,感受着她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
特裏斯坦殺過很多男人,當然也殺過女人,偶爾客戶有特殊的要求,他也會順帶幹掉一些老人和孩子。雖然不多,但也會做。看顧客需要,看賞金數額。
所以讓他對眼前這個前一天救了他們一命,現在卻因喘不過氣而青筋暴起,眼珠都快要瞪出來的女人産生一點點的憐惜,很遺憾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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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所能感知到的就是體內的憤怒,那種讓加雷斯離開他,并且只身置于生死未蔔之地的,勃然的憤怒。
特裏斯坦當然知道加雷斯要往碼頭去,要登上船只,再大海撈針一般尋着一座如海市蜃樓一般的島嶼。島嶼上充斥着兇殘嗜血的海獸,或許還沒等加雷斯到達目的地,就已經随着海獸的歌聲陷入沉睡,再也醒不過來。
所以如果傻子的主人沒有醒,沒有沖出來阻止他,沒有身體力行地握住特裏斯坦的胳膊并用咒語擊退他,那現在這間小屋子會多一具安靜的屍體。
特裏斯坦不喜歡吵鬧的人,所以他動作總是很快也很安靜。女人連呼救都發不出來,目之所及的一切就一點一點被黑色的眼簾包裹。
特裏斯坦非常肯定,倘若他大腿邊上的匕首還在,他會毫不猶豫地捅進女人的肚子裏,拉開一道口子,讓腸子內髒落一地。
這就是把加雷斯帶離他身邊的下場,不管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無所謂,所有的解釋都無足輕重,無關緊要。
特裏斯坦不能失去加雷斯。
這是非常荒謬的,但特裏斯坦知道這就是事實。縱然他是主人,加雷斯只是一條狗,但偏偏這條狗可以換一個主人,而主人卻無法在失去對方後,換一頭畜生飼養。
所以在女人告訴特裏斯坦這麽做是為了讓加雷斯解開體內的基因鎖,讓他變得完整獨立,真正成人,并且認為他如果愛加雷斯就應該給畜生一份真正的自由時,特裏斯坦沒有任何表示。
他不在乎什麽完整不完整,他是個粗人,是個殺手,他的腦子裏沒有那麽細膩繁瑣的東西,他只知道他需要保護加雷斯,這自他從蜘蛛家逃出來的那一刻起,到皺紋和傷疤爬滿他的身體和面頰之際都未曾動搖。
特裏斯坦從小就是人,他知道他對加雷斯産生了什麽感情。只是他不想細究,也不願意弄明白。他不做庸人自擾的事,而加雷斯在他身邊好好待着,快快樂樂地做一個賞金獵人,比什麽都重要。
當下女人居然用兩三句話,打破了他和加雷斯之間固有的綁定。
在女人咽氣之前,一個身影從房間裏踉踉跄跄地沖了出來。
他喊了幾聲徒勞的“住手”,又試着去撼動那即将要了對方性命的右臂,發現都沒有效果後,無奈,那人只好撿起桌面上沒有收掉的一根魔杖,對着特裏斯坦發射了一道淡淡的咒光。
特裏斯坦的右手仿若被雷電劈中,整條手臂一麻,女人便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再聽得對方念了一個名字,傳達了一個模糊的命令,傻子便像離弦的箭,猛地撲向特裏斯坦。
特裏斯坦來不及閃躲,被這兇狠的力道一壓,後腦勺撞在地面上,嗡地一下,一瞬間頭暈眼花。
而當他的意識再次凝聚起來并睜開眼睛時,傻子的主人已經跨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衣領,魔杖正正地指着他的腦袋。
“冷靜一點,冷靜了我就放開你。”
男人的聲音從幹澀的喉嚨裏發出,像是有人拉着一架走了調、松了弦的提琴。
特裏斯坦盯着那雙眼睛好一會,咬了咬牙關,不得已,把剛剛捏起的拳頭又默默地放了下來。
加雷斯按照地圖上的指示來到碼頭時,碼頭邊确實像女人描述的那樣,有一艘簡陋破舊的小船。
船上沒有人,但倉裏有些幹貨。她說那是她們平時捕獵用的船,加雷斯可以乘坐它一直往北方航行,不多時便能見到另一個碼頭。
登上碼頭在附近找到一條稍微成型的大路,一直走到盡頭,就能找到正式的貨船。貨船會往大海深處航行,大約航行五天,周圍将起一片大霧。
那時候,船員和船長都變得特別警惕。而這時,加雷斯則必須找到一塊浮木或者一艘小船,下了貨輪,往霧氣深處繼續前行。
如果他足夠幸運,穿過霧氣,就将看到島嶼的蹤跡。只要目之所及處有一座高聳入雲的、斷裂的岩壁,以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矗立在海岸之上,那就證明加雷斯的路線是對的。
那塊矗立着巨大斷崖的小島便是聚集着大量海民的其中一塊島嶼,而以斷崖島為中心,周圍的三塊大島和無數碎島組合起來的地方,便是她丈夫隔一段時間便要去一趟的,裂岩群島。
離開女人小屋并往碼頭行進,加雷斯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麽阻礙,當然周圍也沒有人。這是一塊很好的地方,距離有人煙的城鎮不遠,但又比較隐蔽。
在世界另一面時,他和特裏斯坦選擇的也是類似的地方落腳。看來無論是世界的正面還是反面,通緝犯的選址标準都差不多。
唯一讓他感覺不太舒服的,就是對特裏斯坦不辭而別。
昨天晚上進房之後,特裏斯坦已經睡着了,睡得很沉,還打起了呼嚕。加雷斯坐在特裏斯坦旁邊看着對方好一會,好幾次想叫醒對方。
可他忍住了沒有這麽做,畢竟只要特裏斯坦醒了,他一定不會允許自己這麽做。
加雷斯知道自己單獨出來的決定很魯莽也很倉促,但莫名地,好似有一只手在背後推着他,讓他快些行動。
回頭想想,那麽多年來加雷斯确實一次都沒有離開過特裏斯坦身邊。有時候賞金任務會讓他們有小小的分別,可那分別一定限制在三天之內。
一旦過了兩天半,加雷斯就會焦慮不安。特裏斯坦也看得出他的焦慮,所以無論多麽艱難,都會趕在三天結束之前回來。
記得很久以前,久到加雷斯還沒有随着特裏斯坦一起幹活的時候,有一次,他被安置在安全屋裏,而那一回特裏斯坦到第三天的晚上還沒有回來。
加雷斯對當時自己的心情還有點印象,他看着窗外的太陽慢慢落下,看着天空從橙色變成淡藍,再看着淡藍又變得深邃,星星和月亮慢慢地越來越清晰,而白天的喧嚣也被夜晚的寂靜替代,那份焦慮便一點一點加重。
加雷斯先是趴在床上等,然後又趴在桌子上,再接着趴在窗邊。他翻來覆去,坐立不安,心裏頭更是七上八下,可是特裏斯坦就是沒有回來。
他知道特裏斯坦很厲害,一般的危險都為難不了他。而自己所處的安全屋也确實很安全,別說人了,鳥都不怎麽在他們房頂拉屎。
可天幕下那些嘈雜的蟲子啾鳴着,一聲一聲越來越嘹亮,加雷斯也心煩意亂,一分一秒越來越焦灼不安。
直到最後,加雷斯實在等不住了,決定出門去找。
雖然特裏斯坦再三交代他只能待在屋裏等,可那一刻加雷斯什麽叮囑都不記得了,就知道他得見到特裏斯坦。即使特裏斯坦把他罵一頓再揍一頓,他還是得見到他。
于是他把房門拉開,然後便見到了從遠處跌跌撞撞往回跑的特裏斯坦。
是的,特裏斯坦還是依照約定回來了。哪怕他渾身上下都是傷,一邊腳好像還骨折了,一瘸一拐,根本站不穩。
但見到特裏斯坦,心裏的石頭就落了地。
那天晚上,加雷斯用力地把自己蜷成一團,死死地箍着特裏斯坦的腰。他用腦袋洩憤似的撞着特裏斯坦的胸口,而特裏斯坦一個勁地捋着他亂蓬蓬的頭發和後背。
自那以後,特裏斯坦就都是兩天左右就回來了。哪怕耽擱得再久,也絕對不會等到第三天的天黑。
當然再往後,加雷斯也随同特裏斯坦一起外出謀生了。于是他倆再鮮少分別,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是被抓了丢進地下室,還是坐在酒館裏喝得爛醉如泥。
現在特裏斯坦肯定發狂了。加雷斯默默地想,回頭往越來越看不見的小碼頭望了一眼。
可特裏斯坦保護了他那麽多年,他到底也要為特裏斯坦着想一次。何況,這确實是加雷斯自己的事。
哪怕加雷斯簡單的腦袋根本不明白,特裏斯坦絕對不會因為加雷斯離開了一個晚上,已經走遠了、追不上了,而善罷甘休。
主人和畜生之間的牽連,是隔着如迷宮般的回廊與施滿咒術的厚門板也阻斷不了的,盡管,他倆現在還感覺不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