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5)出走的畜生(下)

“我只知道他不會魔法,他沒見過巫師,他壓根就不記得這邊的世界,他要是出了什麽事,老子——”

男人一甩魔杖,特裏斯坦後半句話便卡在了喉嚨裏。他的嘴唇還在動,但聲音沒跟上。

“冷靜點,你不冷靜,我就不讓你說話。”男人用魔杖敲了敲特裏斯坦的腦袋,然後又将那可惡的棒棒擱在桌面。

現在特裏斯坦被法術繩牢牢地捆着,喉嚨還發不出聲音。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有助于他冷靜,相反,他的怨氣就像越燒越旺的火山。

特裏斯坦看着男人把晴天拉到隔壁的房間裏,不知道私底下商量了什麽,外頭只有傻子一人看守着特裏斯坦。

特裏斯坦心說好樣的,這一路過來救了傻子多少次,現在倒好,反而還監督着自己有沒有逃跑。畜生果然就是畜生,腦子和人不一樣,沒辦法養熟它。

過了好一會裏頭發生了争執,隔着門板,只能輕微地聽到“但這是他的畜生”和“他的畜生是人”之類支離破碎的字句。

傻子在他身邊嗚咽了一下,東嗅嗅西聞聞。

特裏斯坦嘆了一口氣,曾幾何時,加雷斯也和這傻子一個德行。記得那時候他們還在蜘蛛家,加雷斯完完全全就是當着畜生在養。雖然加雷斯已經分給了特裏斯坦,但他們的訓練是分開的。

特裏斯坦已經到了執行刺殺任務的年紀,早出晚歸,有時甚至不歸。

而在特裏斯坦不在時,加雷斯就被統一栓在集體圈養的屋棚。

屋棚像一個巨大的倉庫,用磚石隔成一間一間。沒有床,只有一張松軟的被褥。那些主人不在身邊的畜生便一只住一格,脖子拴上項圈,門口再拉上隔板。

加雷斯不喜歡那個屋棚,每次都大吵大鬧。而一旦他哭叫起來,其他畜生也被折騰得跟着他一起鬧。

然後便會挨打。其他畜生跟着他一起挨打,但必然打他打得最狠。

所以每次特裏斯坦回來領他,項圈一解開,他就瘋了一樣朝特裏斯坦撲來。直直地把特裏斯坦撲到草地上,腦袋不停地在特裏斯坦的脖頸上磨蹭。

然後特裏斯坦會摸到加雷斯背後新挨的鞭痕。深深淺淺,坑坑窪窪。有的疤還沒長好,新一道血痕又把它重新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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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給加雷斯上藥的時候,用軟布碰一下傷口,加雷斯就嗚咽一下。但他會很聽話地趴在特裏斯坦膝頭,聽着特裏斯坦徒勞地囑咐他下一回別鬧騰,再鬧騰又他媽挨揍。

但其實,特裏斯坦自己也是打過加雷斯的。尤其在他剛把加雷斯帶過世界的另一面時,加雷斯還是一個勁地以原來的方式撲騰,鬧騰,纏着特裏斯坦不讓他走。每當特裏斯坦出門要幹點什麽,他就會跟在後面。

說不聽,勸不動,甚至踹一腳都踹不走。

無奈之下,特裏斯坦只能拿鐵鏈拴着他。而他就會扯得鐵鏈叮叮當當地響,把脖子都扯出血了,也不願意安分下來。

特裏斯坦無計可施,他一邊擔心着他們的安全屋被發現,一邊又被加雷斯弄得心煩意亂,最終忍無可忍,他便也操起手邊随便什麽東西,抽向那不聽話的畜生。

加雷斯抱着腦袋閃躲着,卻又被鐵鏈限制着行動。他把房間裏的東西撞壞,也把自己撞壞。可他卻躲不過那些往他身上落下的拳腳,只得不停地往角落裏藏。哪怕角落裏什麽遮擋物都沒有,逃無可逃。

特裏斯坦則一邊打一邊罵,逼着他用疼痛記住教訓,逼着他懂得聽命令,懂得不惹麻煩。

加雷斯是痛的,特裏斯坦知道。因為那痛不僅僅痛在畜生的身上,還痛在主人的心裏。

回過頭想象,特裏斯坦又怎麽能怪加雷斯。是他們的世界把加雷斯造成了一個怪物,而他現在卻又要強行扭轉着這樣的結果。盡管加雷斯一無所知,卻要重新經歷一次苦難的蛻變。

最終,加雷斯便會哭着縮成一團。而特裏斯坦也把手裏的木板或酒瓶丢掉,試着去抱他。

加雷斯害怕,但害怕之後,他還是會接受特裏斯坦的擁抱。然後軟下身子,在主人的懷裏微微閉上眼睛。

唉,那都是什麽屁事啊。特裏斯坦感慨。

他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把加雷斯帶成了人,以至于現在他一舉起手,加雷斯已經條件反射一般抱住頭。或許童年的時光在加雷斯的心裏已經淡化成一個模糊的影像,但特裏斯坦卻始終心有不安。

其實他知道女人的意思,女人無非是在告訴他,加雷斯之所以到現在都沒離開他,是因為基因鎖的存在。而如果特裏斯坦足夠為加雷斯着想,就應該讓他解開基因鎖。那加雷斯才是完整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可縱然不承認,特裏斯坦心底也在害怕。他的人生除了加雷斯以外已經不剩什麽了,如果——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加雷斯真的走了,特裏斯坦自己又該怎麽辦。

何況,加雷斯能不能找到那只水母,能不能得到治療還是另一回事。

巫師世界充滿了對加雷斯來說完全陌生的東西,而海民海獸更是未知中最兇險的一塊。

即便加雷斯一定要去,那也應該在特裏斯坦的陪同之下。即便加雷斯之後真的想離開自己,那也一定是安然無恙、毫發無損地離開。

這是特裏斯坦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了,而比這更壞的,他都不能接受。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兩人似乎強行達成了共識。雖然開門的一刻女人臉上寫滿了“并不想達成共識”的表情,但男人打了個響指,咒術繩便解開了。

在特裏斯坦又準備開口之前,男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在女人面前多嘴,并招了招手,把特裏斯坦帶出了門外。

“她不是我們理解中的畜生,她只是一個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的女人,別刺激她了,”出到了門外,男人才開口,“找到她的丈夫,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

“現在是老子的畜生被他騙走了!媽了個逼的……你他媽的你的畜生要是也被——”

“我也需要藥劑,我也希望你和你的畜生去找。”男人握住特裏斯坦的肩膀再次試圖讓他冷靜,特裏斯坦一甩胳膊,和男人保持距離。

看樣子男人還是可以理解特裏斯坦的心情,只是按照他的想法——“你知道,海民是非常兇殘的。我為我剛才阻止你感到抱歉,所以我把你捆起來耽誤了一點時間來了解事情的經過。而現在,我支持你去找你的畜生。”

特裏斯坦當然明白,雖然他沒有怎麽深入接觸過海民,但好歹也是聽了不少傳言的。這也是為什麽他對女人讓加雷斯單獨行動那麽氣憤,這不是簡簡單單的賞金任務,千分之一生還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十死無生。

但特裏斯坦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稍微怔了一下,而後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這個豹家的遺孤。眼前的男人此刻已經披了一件褐色的長袍,看上去是女人丈夫的。他的臉上還有淤青的痕跡,兩鬓也有微微發白。

雖然他的年齡應該和特裏斯坦相仿,但看上去卻比自己蒼老和疲倦。似乎消磨掉這個人生命力的并不是窘迫的生活環境,而是——“我在宅子裏的時候,那些巫師說你知道藥劑在哪裏。所以你才會被拷問,而你……”

“他們之所以以為我知道,是因為他們看到過我和那個水母見面。”男人說,“我沒有見過他的妻子,但你們居然把我帶到了他們家裏……這一點我也很詫異,但我确實見過她丈夫,在幾個月之前。”

但這回答并不能讓特裏斯坦滿意。特裏斯坦見過很多人了,而他敢肯定,但凡找他給錢辦事的人,臉上大都挂着和男人一樣的表情——他們有恨意,而且是故意隐瞞卻欲蓋彌彰的恨意。

“你說謊。”特裏斯坦說,雖然他不确定男人話裏哪一部分是謊言。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沒聊到特裏斯坦的敏銳。他靜靜地望着特裏斯坦的眼睛一會,突然笑了,他笑着搖搖頭,後退了半步,道——

“好吧……我先聲明,我是真的不知道裏面的女人是那只水母的妻子。但确實,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有一種能治療畜生的藥劑,所以我才會多番打聽,最終打聽到那只水母身上。我和他一起上了船,他說會帶我去他藏藥劑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被跟蹤了,所以——”

“你還是在說謊。”特裏斯坦朝男人走近一步,重新拉近彼此的距離。

男人再次愣了一下。不過這一回他不再笑了,他收攏了笑容,嚴肅地與特裏斯坦對望。雖然對方是一個巫師,但特裏斯坦習慣了面對危險。所以他并不畏懼,就這麽靜靜地對峙着。

片刻之後,男人松懈下來,淺淺地呼了一口氣,道,“我跟蹤那只水母到了船上,我打傷了他,逼他說出藥劑在哪。但跟蹤我的巫師也在追蹤這種藥,混戰之中,那只狡猾的水母跳船跑了。”

“所以……你才是造成她丈夫沒有回來的原因?”特裏斯坦揚了揚眉毛,“那她丈夫要是被找到了——”

“我付你酬金,無論是你,還是加雷斯——”男人終于肯說實話了,這誠懇的語氣和态度來不得虛假。他突然揪起特裏斯坦的衣服,把他往遠離屋子的方向再帶了幾步,道——“只要你把那只水母帶給我,把藥劑帶給我!”

“藥劑和水母是兩樣東西。”特裏斯坦微微揚起下巴,笑了。想了想,又補充——“不對,你還要讓我保守秘密,否則裏面的女人要知道你到底什麽來路又做過什麽事——”

男人的眉頭緊緊地皺着,半晌,憤憤地松開了手。此時他的小畜生把門打開了,好奇地張望着主人的方向。

“……水母我要活的,多餘的事情不要問。”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奈地道,“……你開價吧,賞金獵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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