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6)本能的防禦(上)
克魯已經坐在自己的房間一個多小時了。他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其實他是想動一下的,但是不太有精神,也沒有什麽力氣。
他的腦子裏回蕩着艾琳娜回來時說的話,每一句都不斷地重播着,附上女孩傲慢的炫耀似的表情,讓克魯有一棒子把自己敲暈的沖動。
她說她去了海城學校,說她代替克魯出席了畢業典禮,說她看見了高文,她還說——“做他的輔助确實不錯。”
“他對我很好。”克魯傻傻地接話。
他以為艾琳娜只是簡單地向他傳遞見過高文的信息,那他也将很樂意和對方有共同話題,于是他表示贊成。聽到這樣的話其實他也很開心,哪怕他不知道為什麽薩魯不讓他去畢業典禮,卻帶着艾琳娜到場。
“他大概對誰都很好。”艾琳娜說。
他為她倒酒,他和她跳舞。他與她走到學校廳堂後面的花園裏,坐在被月光照耀的礁石邊,望着海浪一波一波湧上,又一波一波退去。
“我沒有……我沒有和他跳過舞。”克魯有些尴尬。
之前的幾次畢業晚會他都是和傑蘭特一起參加的,傑蘭特倒是會帶着他跑到樓頂往下看。他說在高處看海灘更漂亮,樓頂也不會被嘈雜的談笑打擾。
今年本來是克魯第一次和高文一起參加典禮,也将是高文最後一次待在學校。但很可惜,他錯過了。
不過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他仍然想象得到擁有漂亮身形和俊朗面容的高文穿上禮服後會有多耀眼。
那樣的耀眼是克魯不敢直視的,但他也會在心裏暗暗地興奮。畢竟他是這顆發着光的星星的輔助,那或許自己也能沾點光,不再顯得那麽醜陋。
“你當然沒有。”艾琳娜說,一邊說,一邊把盤在頭發上的飾品一點一點摘下。
“可能……可能以後可以。”克魯小聲地道。雖然高文之後都不會再待在學校,但克魯可以畢業。畢業之後他會去到高文的身邊,而到了那時,大大小小的舞會都會由他陪同高文參加。
他也是有機會和高文跳一支舞的,雖然遙遠,但會實現。
可艾琳娜卻突然笑了,別了克魯一眼,道——“不,以後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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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把項鏈也摘下來了,綴滿黑色珍珠的鏈子與石頭桌面碰撞,甚至發不出聲音。她吸了吸鼻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笑起來——“我很快就會成為他的輔助——是我成為,而不是你。”
克魯愣愣地擡頭,有些不明白艾琳娜在說什麽。
不過艾琳娜不介意解釋,她當然要解釋,而且還要解釋得清清楚楚。否則怎麽能證明克魯的不自量力,以及她的理所應當。
“他親吻過你嗎?他親吻了我。”艾琳娜說,她輕輕地嘆息一聲。
克魯眨了眨眼,茫然地望着姐姐。
“他喜歡你嗎?他說他很喜歡我。”艾琳娜把禮服的衣繩解開,随手甩在桌面。
克魯攪了攪觸手,不知該看向哪裏。
“你沒有看到他的眼神,唉……可憐的克魯,你永遠也不會看到。”艾琳娜慨嘆,她當着克魯的面換掉了禮服,換了一身寬松的半透明睡衣。
克魯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瞬。好像有根骨頭卡在喉嚨,于是他又咽了一口唾沫,想把它吞下去。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但他太好了,像你這樣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抱有幻想。”艾琳娜笑起來,她笑着打量鏡子中的自己。
鏡子中的她很年輕,很漂亮,充滿朝氣的面容上透露出古章魚血脈應有的機靈。她的頭發軟軟地披在肩膀和後背,仿若一條長長的瀑布。
“還好你年紀小,廢黜輔助對你的影響也不會很大。當然了……把我和你放在一起比一比,他們也會理解高文的選擇。”
艾琳娜終于望向了克魯,而克魯依然站在門邊。他沒有走進來,也沒有走出去。
“怎麽了?”艾琳娜問。
克魯沒吱聲。他的感覺很奇怪,好像有人撕扯着他的心髒。有東西想從心裏蹦出來,可不知道為什麽被困住了。所以他的胸口悶悶地痛着,還伴随着一些似是擂鼓的聲響。
“你該不會以為,你真能成他的輔助吧?”艾琳娜忍住笑意,再問。
克魯還是沒吱聲。
他的眼珠轉了轉,目光落在桌面的項鏈上,落在梳妝盒的發飾上,然後落在那一身被換下來的禮服上,最終回到地面。
“你在難過嗎?別告訴我你在難過,也別在我面前哭起來。不要露出那一副惡心的樣子,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似乎是被克魯的沉默弄得不太舒服,艾琳娜坐上床鋪,試圖把他趕走。
克魯的眉頭皺了皺。他張張嘴想問一句為什麽要這樣,可不需要問他也知道答案。
因為他很醜,很蠢,很無能。他早該死了卻遲遲不死,他是家裏的污點卻怎麽也抹不掉。他拖着所有人的後腿,讓向來漂亮精明的章魚家有了一個例外。
他被所有人嫌棄,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或許他根本沒有錯,只是上天給了他這樣的腦子和這樣的皮囊。那就算他事事做對,也被衆人嫌棄。
對了,他還和那個海蛇家的孤兒為伴。
不求上進的、頑劣成性的傑蘭特瑟本,幾乎象征着海蛇家的覆滅。他可一點也沒繼承父親巴羅瑟本的才能,正如克魯也完全沒繼承章魚家的任何一個優點一樣。
所以只有傑蘭特會成為同樣如蟲冢一般的克魯的朋友,這真是物以類聚。
“你還在這裏幹什麽?”洗漱完畢的薩魯經過艾琳娜門前,看到了礙眼的克魯還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低聲呵道——“都幾點了,還不上床去!”
是啊,都幾點了。現在午夜都過了,他們可逍遙了一整晚。和高文一起喝酒,跳舞,賞月,談心,擁抱,接吻。在明知高文有輔助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無視着克魯的存在,羞辱着他這個還沒被廢黜的小東西。
而克魯呢,克魯則乖乖地待在家裏,聽哥哥的話早早回返,陪父親沉默地吃着海帶和蛤蜊。他甚至沒來得及和高文說一聲,反讓高文心生怨恨,更加覺着他左右都辦不成事。
這是哥哥姐姐有意布下的陷阱,于是克魯又不出所料地,成為了被戲耍、被玩弄、被當成垃圾掃到一邊的,最後知情的那一個。
此刻克魯還是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鏡子裏醜陋的自己。
他喜歡高文嗎?他不知道,可他知道高文是他的希望。在傑蘭特和安德烈不在的時候,高文保護了他不止一次。
而現在艾琳娜要把高文也奪走,把他那唯一的瓦罐也從石縫邊挪開,狠狠地砸碎。然後站在滿地的碎片旁邊嘲笑他,譏諷他,看着他慌亂地到處找地方躲藏,毫無章法地揮舞着觸手像聚光燈下的小醜在犯傻一樣。
他們的笑聲那麽刺耳,那麽尖銳。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變得乖順,聽話,拼勁全力想和自己崇拜的哥哥姐姐相處融洽。
他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博得他們的好感,可到頭來他發現——不,不是的,因為他是克魯,他天生是這個蠢樣,那無論他做什麽,他都是笑柄。
他想到了學校裏的海鱷兄弟。當他被他們抛來抛去,像扯着舊抹布一般把他扯平,再被刀子抵着觸手比劃,商量着究竟切掉多少條、切掉多少份額的觸手合适時,他聽到的就是這樣的笑聲。
那明明是他的家人啊,可為什麽他的家人從來不去保護過他。
他不是沒有求助過,只是所有的求助都被輕佻的嬉笑打散。他不是沒有哭過,沒有讨饒過,可他所得到的是更惡劣、更殘酷的欺淩。
艾琳娜和薩魯以及已經死去的戴比,和那兩條鱷魚沒有區別。
血濃于水真的存在嗎?不知道。至少,在克魯身上不存在。
那就嘲諷得更厲害一點吧。
傑蘭特已經被關起來了,安德烈遲早有一天也會成為英烈,而高文也将把他廢黜,重新選擇別的輔助,那克魯好似已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
破碎的瓦罐旁邊已經沒有石縫,那他就只能噴出墨汁了。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已經半夜兩點多了。父親、薩魯和艾琳娜都已經睡熟。他們睡得很沉,也很安心。薩魯和艾琳娜心滿意足,而父親似乎對此結果也不意外。
他們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只差克魯沒有。
家裏的侍從攔住了克魯,問克魯要去哪裏。
克魯說他要出去,現在就去,馬上就去。
“你不能出去,我們得通知老爺。”侍衛說,說得不留情面。
屬下總是看主人的臉色行事,而他們對老爺的态度看得清楚。老爺不在乎克魯,他們便也不需要放太多的尊重。
“那就去吧,不過父親不太在乎我去哪裏。你們會吵醒他,他會不高興。”克魯平靜地說。他沒有說謊,這些都是事實,他也知道父親不會攔他。
那麽晚了出去會很危險,但或許危險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侍衛聽罷,猶豫片刻,還是走進了屋內。
克魯也沒有等,侍衛一進去,他又繼續往前走。
他走到了碼頭也沒有人追來,事實确實如他想的一般冷漠。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正規的航船,但還有一些海民會載客出海。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交涉的,也不記得給了多少金幣,印象中那只掌船的海馬一路上問了他很多問題,問他為什麽這個時候去斷崖島,他幾歲了讀幾年級,他怎麽不像其他學生一樣參加畢業典禮,章魚家怎麽放心他一個人那麽晚出門。
克魯什麽都沒有回答,只是說,“請快一些吧,我要去斷崖島的海怪家,我有很着急的事。”
然後便坐在船邊,默默地望着另一座他從未涉足的島嶼的燈火。
是的,他并不想回學校。他猜測高文已經不在畢業典禮上了,畢竟高文要為三審領主考核的第一審做準備,最近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家裏,今晚大概也不會因畢業典禮而玩個通宵。
何況,如果高文不是提前離開,艾琳娜又怎麽會善罷甘休。
航行不過三十分鐘,船只便靠了岸。掌船的海馬說順着大路一直走,看到最燈火輝煌的一幢老宅便是。老宅門上有着三叉戟的标志,月光灑下,它便發着淡淡的金光。
要說一點不安都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這到底是克魯第一次登上斷崖島,也是他第一次去海怪家。
克魯并不知道他這一趟唐突的造訪會有什麽結果,可他不允許自己猶豫。
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如果高文聽了他的話,看了他這狼狽可憐的模樣更誇張地嘲笑他,大概也無所謂。
而偏偏,克魯的心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高文不會嘲笑他,高文已經為他做了那麽多,那也就意味着高文本性如此,而本性難以改變。
高文會因他的狼狽,給他真正的承諾。
高文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而當下克魯就是要一個正式的誓言。
高文對雷爾說過,對裴迪說過,或許對他自己的父親也說過,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看着克魯的眼睛對他說——我一定不會廢黜的,你是我的輔助,從我說出這句話開始,它就沒有動搖的可能。
克魯能讓高文說出這句話嗎?他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得寸進尺,可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讓艾琳娜把高文也奪走,誰也不能把他最後的希望奪走。
當海怪家的侍衛看到小小的克魯遠遠走來并停在門前時,露出驚訝又不解的神色。而當克魯報上自己是高文的輔助的名號後,侍從們則更是訝異不已。
畢竟克魯看上去真不像他們家大少爺會選的輔助,那麽弱小,那麽孱弱,臉上似乎還有髒兮兮的、長途跋涉的痕跡,怎麽樣都不可能把他和深得老爺喜愛的大少爺聯系在一起。
但克魯的眼神卻是堅定的,雖然他的聲音在顫抖,可他卻咬緊了牙關,逼着自己不要在與侍從的對視中率先移開目光。
不得已,侍從只好進門通報。
幸運的是高文一聽侍從的形容,便認定來者絕對是克魯本人。克魯沒有等多久,便等到草草披了一件袍子并匆匆從老宅內跑出來的高文。
高文也對克魯半夜來訪非常詫異,他才剛剛躺下,身上還有酒氣。
而克魯一見到他,便硬着頭皮,飛快地蠕動着觸手沖上前,一把将高文抱住了。
他的觸手死死地箍着高文的身體,雙臂則摟緊高文的脖子。
高文俯下身把克魯抱住,輕拍他的後背讓他放松下來。克魯的樣子把他吓到了,他不住地問他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誰欺負他了。
克魯沒有立即說話,他只是捏緊了拳頭,用力地壓在高文的背上。
過了好一會,似乎等到情緒平複了一些,他才咬緊牙關,狠狠地說——“我害怕。”
“怕什麽?”高文狐疑。
但克魯仍然沒有解釋,他把腦袋壓在高文的頸窩,牙縫裏再次擠出了重複的一句——“我害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