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45)徒勞的抗争(上)

高文勉強地通過了一審——“通過”是必然的,“勉強”卻是預料之外的。

他的身體受了傷,但他還是憑借頑強的意志力撐過了接連而來的三個半小時的理論考試。

等到走出考場時,部分傷口甚至都凝血了。

但他的腦子裏都是克魯的影像,他有些煩躁,雖然他知道自己多半是中了幻術,可是此刻只要一回想先前在海裏的種種就覺得心煩意亂,更不用說浮到海面後看到無數魚類屍體的一幕。

他很自責,可這自責的矛頭不由自主地指向克魯。他知道克魯是好意,但此刻雷爾的那句“他一定會給你帶來越來越多的麻煩”不停地在腦海中盤旋。

克萊門特和華德把他接回了家,讓家庭醫生幫高文處理傷口。

他們說考核通過了就好,反正之後的二審還要過好幾年。審核必然會出現預想不到的情況,但既然已經出現,那解決之後就讓它過去好了。

華德和克萊門特看得出高文遇到了一些詭異的情況,但克萊門特不允許華德追問。既然高文沒有主動開口,定然是太過難以啓齒。給他一點時間消化也好,讓他自己想清楚。

克萊門特能停留的時間不久,三天之後便和華德和高文作別。

臨行前她刺探性地問了一句,“那個章魚家的孩子呢?怎麽這幾天……沒見他過來?”

高文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擠出一個笑容,“這幾天我身體不好,就不讓他從學校回來了。”

克萊門特明白了,她朝華德使了個眼色,在與兒子擁抱作別後,讓華德送自己到碼頭。

“你也不看好克魯奧te普si,是嗎?”只剩下夫妻兩個人,克萊門特直接把話題挑明。

“他在水裏肯定是遇到克魯了,你看高文的樣子,給他的傷害肯定不小,”華德嘆了口氣,“我不是對章魚家的人有偏見,但從克拉夫開始,我們和他們的來往就少。章魚家由上至下都有太多的小心思,我擔心……”

“是的,他們确實是心思非常多的一個家族,像一盤散沙,各自都為着自己。”克萊門特說。

華德道,“我一直希望高文可以找一個海鳗家的孩子,你知道,海鳗家和我們知根知底,他們又是島上最團結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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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高文好像喜歡克魯。”克萊門特說,“雖然他盡力地表現出正常的朋友關系,但能給他影響的,必然是他感情投資比較大的。”

是的,克萊門特看得出來。雖然這兩年她不在高文身邊,但一刻也沒有停止了解高文的動向。

她從華德的通信中知道,高文不止一次對克魯出手相救,之後甚至因為傑蘭特的事情直接把克魯立為了輔助。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仗義而為,那他完全可以在之後仍然保持着普通的合作關系。可憑借這段日子克魯往海怪家跑的次數以及高文對克魯的态度來看,克萊門特知道高文的情感正在轉變。

沒有人可以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待那麽久,無論是在書房裏,還是從書房出來後到海邊坐坐。

他們就像兩個開始正常戀愛的年輕人一樣,即便真的有學術問題需要讨論,也不會耗費那麽多的精力。

“我不是說他不喜歡……我只是覺得,這一份喜歡不值得。”華德無奈地說,“克魯會成為他的阻礙,給他增添本來不屬于他的磨難。而如果他能夠選一條更輕松的路——”

華德沒有說完,他知道這種看法有多主觀。可是他們是高文的父母,父母總會希望孩子過得輕松一點。

克萊門特也沒有接話,直到走到碼頭邊,準備上船前,才再次笑着調侃——“唉,別人也說你不值得我愛,可我還不是迷迷糊糊過到了現在。”

送走克萊門特之後,高文第二天便随同父親到聖堂裏任職,了解自家掌管的碼頭、船廠和水路運輸等事務。

他強逼自己把克魯的事情抛在腦後,既然克魯也沒有再來找他,想必克魯內心也有愧疚,那讓彼此靜一靜也是好的。

他和克魯的關系一直都不穩定,他們還需要更多的磨合才能看清彼此的感情。

但薩魯寧可高文看不清,他的動作很快,稍微歇息了兩周之後,便登門造訪海怪家。

他說不知道弟弟和高文是不是鬧了矛盾,但他認為一定是克魯做得不對,所以還是得親自說一聲抱歉,如果克魯有什麽不合适的、得罪了的地方,還希望高文多多包涵。

“我弟弟就是這樣,做事沒頭沒腦,那麽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這大概就是我父親常說的天生缺陷吧。”

薩魯一臉的哀愁,說得高文內心不知滋味。

高文趕緊解釋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只是最近自己剛成了預備當家,有很多事情才起步,有些手忙腳亂罷了。

薩魯又說那是那是,他代替父親處理了那麽多年家族的事務,到現在也沒法說上了道。高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任重道遠。

“我也希望克魯不要再給你添麻煩,之前就提過了,如果我們家有其他讓你看得上眼的孩子,我們自是倍感榮幸。”

薩魯總是不忘帶上這一句,當然也不會忘了讓艾琳娜一同來訪。

隔三差五地來訪幾次,高文的态度有了肉眼可見的動搖。

而這時,薩魯就适當地停止造訪了。凡事不能逼得太緊太急,否則讓高文感覺被動了,就會适得其反。

正巧也在學年過了一半的時候,克拉夫正式退位了。

他的狀态其實早就無法支撐他在當家的位置上了,能熬到現在也算是多走一天是一天。而最近薩魯又逼得緊,他也就把這事辦了算了,他也能早點去和妻子與長女團聚。

他心心念念地想着南方的花園,也将變成他的最後一站。

薩魯擠出了幾滴眼淚,從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權杖。

屆時,章魚家本家和碎島上的分家都來了,整個莊園裏全是四處扒拉的觸手。

薩魯轉過頭來從四樓露臺向下看,看着無數張微笑的臉和揮動的胳膊。他望着父親坐上那一輛漂亮的拉車,然後慢慢地往目之不及的遠方駛去。

他的左手邊站着自己的配偶婕德,右手邊站着艾琳娜。可那一刻他卻覺得這個位子還不完全屬于自己,盡管他手握權杖,稱謂也從“大少爺”改成了“當家”。

他已經很接近目的地了。

還在海城島裏的那個威脅正在一天一天被消磨,等到克魯的鬥志全數湮滅的一刻,薩魯便是章魚家真正的主人。

十六歲的這一年,對克魯來說是最痛苦的一年。

他在年初的時候給高文帶來了麻煩,在年中的時候無法再把戴比的手抄書挖掘出更多的信息,而在年末的時候——他失去了最後的朋友,安德烈。

這一年他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盡可能在學校待着。他害怕薩魯和艾琳娜,他也沒法再往高文家裏跑。他覺得很寂寞,但還好有安德烈陪着。

安德烈說他也不回家,他姐姐去月戟堡訓練了,回去也沒人陪他玩,那還不如在學校裏陪着克魯。

或許也是安德烈的幫助,這一年克魯的學習像開化了一樣突飛猛進。安德烈已經學會控制自身的毒素了,所以他可以和克魯勾肩搭背,也敢窩在一個被窩裏抱怨學校裏一些亂七八糟的規定。

克魯的成績如箭一般從中等一路沖到了尖子,以至于導師們不得不把他和安德烈的位置遠遠地錯開,以防他倆考試串通作弊。

但實際上克魯沒有作弊,他心裏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想的事情了。唯一的惦念就是戴比手抄書上寫的,第二年的某一個時間,那個神秘的門會打開。

到了那一天,他一定要到門的附近去一探究竟。

除此之外,他只能學習。

也似乎是因為高強度的學習壓力和術法練習,讓他沒有什麽精力想高文和傑蘭特。何況想也沒有意義,一個已經随同父親每天往聖堂跑了,一個早就漂洋過海到了陸巫的世界,生死不明。

到了學期末的時候,安德烈一如既往地回家進行血祭抽簽。

克魯本以為這次又會和去年一樣,只是虛驚一場。畢竟水母家的男性那麽多,就算有幾率,也小得不太可能輪得到安德烈。

可是噩耗還是傳來了——在克魯參加完了兩門考試之後,安德烈回到了學校。他興奮地告訴克魯,他被選中了。

克魯感覺天都塌了。

那是什麽心情呢?克魯說不清楚,就像周圍的人都消失了,所有聲音、所有畫面,全部糊成了一團,然後一點一點淡化,一點一點融成一片白茫。

只有安德烈還清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神采飛揚,嘴唇不住地翕動着。他的眼睛裏有光彩,好像在宣布自己就任了某一個重要的職位。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的克魯真是不虔誠。海民們信仰的魔王的宮殿,在他心裏頭似乎從未切實存在。他只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被推到海裏,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其他魚類分食殆盡。

他們或許也有靈魂,就像導魔課能夠召喚出的那些醜陋的亡靈一樣。可是他們的魂魄會随着時間的過去一點一點消散,直到最後,什麽都不複存在。

這就是克魯認為的死亡。

也正因如此,他偶爾也會好奇,為什麽他們要在人世間走一遭。

如果最終仍然歸于虛無,那他寧可從未存在過。否則活着的每一天他都要被死亡的恐懼折磨着,折磨到塵歸塵,土歸土的一刻。

而如果真的有魔王,真的有站在利維坦神獸背後,那高大英武、無所不能的海洋之王,為什麽不能出現在他們的面前,為什麽不能切切實實地告訴他們——我是存在的,你們都不需要害怕。

克魯的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

安德烈的笑容收起來了,他慌亂地擦着克魯臉上的淚水,一時手足無措。

他不停地用一種克魯不相信的傳說在安慰着小章魚,可克魯一直在哭。他本來就愛哭的,這一年因為強忍着不去想傷心的事,已經沒怎麽哭了。但這一刻他把全年的積蓄全部哭了出來,哭得整個走廊的人都在看他,哭得教室裏的同期都探出頭來張望。

那天晚上克魯緊緊地用觸手抓着安德烈的胳膊,不允許他回宿舍,不允許他離開自己半步。

安德烈就在他的耳邊不停地說,這就是海民的宿命,因為沒有獻祭,就沒有賜福。

他們需要抵禦外敵的進攻,所以必須築起牢牢的防線。他就即将成為堡壘的一塊磚,他一點也不覺得悲傷,他是即将上戰場潑灑熱血的勇士,他倍感榮幸和自豪。

唯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姐姐尤文還在月戟堡裏不能出來,所以不能看他光耀水母家的一刻了。

但他并不擔心,因為他還是會和姐姐團聚的。在那虛無缥缈的宮殿裏,他将戴着榮譽的勳章等待尤文的到來。

可是克魯不明白啊,他一點也想不明白。如果這就是千百年來海民所作的“防守”,那他寧可不要防守,他要進攻。

他要像裴迪當初做的刺殺行動一樣進攻,要把陸巫家族一個接一個地滅掉,要讓他們再也積蓄不起實力向海島開戰,甚至,還要讓海民登陸陸地,将陸巫全部打為奴隸。

或許只有那樣,他們就不需要獻祭了。只有那樣他們才能握住主動權,也只有先用鮮血洗過對方的土地,往後才不需要割開自己的手腕,令自己所珍惜的人受傷。

可是他又想到了特裏斯坦和加雷斯,他們就是陸巫過來的,如果讓克魯真的下手去幹掉他們,他也做不到。

克魯很矛盾,這個問題一直持續到血祭開始的那一天都沒有想清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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