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45)徒勞的抗争(下)
血祭那一天烏雲密布,只要利維坦滿意他們的獻祭,就會出現晴半日,雨半日。而此刻濃烈的烏雲壓頂,就是它示意海民需要獻祭的征象。
克魯的考試已經結束了,他第一次偷偷地從學校跑了出去。安德烈已經和他告別過了,可他卻覺得一切還沒完,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到現場去看一看。
海城學校一路向北,克魯搭乘擺渡船到達了斷崖島。斷崖島和血石島中間就是血石灘所在的地方,而船夫在血祭的這一天不能靠近。
無奈,克魯只能從斷崖島上岸,一路再往東邊跑去。
當他登上其中一塊斷崖,往下面的血石淺灘看去時,各家的當家和副手都已經到了。
除卻海蛇家,總共有八個家族的首領趕到,包括克魯的哥哥薩魯,也手捧着自家的原石到場。
原石散發着淡黃色的光芒,那光芒直直地通向烏雲壓頂的蒼穹。
時隔了将近一年才看到高文,克魯卻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高文身着漂亮的海怪家長子的長袍,藍色的袍子鑲滿了金色的花紋。他跟在華德的身後,手持兩塊原石。克魯知道,其中一塊則是海蛇家的。
而安德烈此刻正跟在水母家當家的旁邊,十六歲的他幾乎和當家一樣高。他換了一身容易脫掉的長袍,在海邊站定後,解開了系帶。
此刻海面的浪花開始翻騰,海風也漸漸加大。悶雷在天上和地下同時滾動着,預示着利維坦正慢慢地從海底蘇醒。
等到安德烈脫去長袍,全身赤luo地站在海邊時,其餘的當家也一并将袍子除掉。
他們将原石捧在胸前,以水母家帶頭,一邊用古海文念誦着召喚詞,一邊慢慢地走過鮮紅的礁石堆,朝海中走去。
當海水沒到腰際的一刻,各家人紛紛化成了獸态。他們甩着魚尾,揮舞着觸手,繼續往海洋深處游。他們手中的原石散發着更奪目的光芒,那光芒從水裏滲透出來,标示着各家所在的方位。
而其餘的沒有原石的副手或孩子們則跟在後面,遠遠看去,仿佛一支小小的艦隊。
安德烈也一樣,此刻安德烈也變回了水母的形态,被水母當家舉在頭頂。當家已經沒入水中了,而半透明的安德烈仿若飄在海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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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行動,可他的觸手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從另一邊下了海。
他也變成了章魚的原型,不停地蹬着觸手,努力地朝艦隊靠近。
他不想失去安德烈,是的,一點都不想。
他已經失去了傑蘭特,失去了高文,他甚至沒有機會見見萊馬洛克,而現在——現在唯一還陪在他身邊的安德烈也要走了,他無法接受。
這個世界仿佛就以奪走他身邊的東西為樂,他每一天拼命地活着,卻要忍受一次又一次被剝削的痛苦。他的眼淚融在海水裏,根本沒有成型。能感覺到的只有發熱的眼眶,還有不住戰栗的身體。
利維坦緩緩地從海底往上浮,從一個巴掌大的小點,慢慢擴散成幾乎鋪滿海面的陰影。大海暗潮洶湧,狂風嗚嗚作響。
當它真正從海底浮出來的一刻,大海都為之傾斜了。那波濤打到了天上,海水濺到了烏雲的邊。
它先是伸出了腦袋,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随後電閃雷鳴,随着它巨型的身軀浮出水面,整個大海都翻騰起來。
利維坦巨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線,它張開翅膀似乎就能将白晝變成黑夜。它像一座小島一樣出現在海民的面前,遮天蔽日。
克魯被海水沖得左右歪斜,他拼命地把持着方向。可他的觸手一刻也不敢怠慢地蹬踹着,就怕這一回也會如上次一樣晚了一步。
他就要夠到那一支小隊了,他就要碰到安德烈了。他不知道獻祭可不可以停止,但他希望安德烈可以停下。
只要不是今天就好,讓安德烈再多活一天就好。因為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說不定那些話能改變安德烈的想法。
當然他沒有想好要怎麽和水母當家說情,可是只要她讓他先活下來,至少讓他活到成年,那似乎一切都還有回旋的餘地。克魯會努力把一天變成一年,把一年變成兩年,把兩年再變成更多、更長的時限。
安德烈有這樣的價值,克魯不相信水母的當家看不到。
他是充滿希望的存在,他學習優異,能力出衆,他健康、強壯,他和水母家其他羸弱的雄性不一樣。
無論應該把誰獻出去,都不應該是他。
克魯夠到了艦隊,他從一只劍鯨的身旁游過。劍鯨發現了他,詫異得沒有反應過來該如何動作。他又從一只鯊魚腹下滑過,鯊魚狠咬一口,他卻險要地躲開。
然後他擦過鱷魚的鱗片,鱷魚用爪子一掏,但克魯太小了,他只是淺淺地碰到了他的觸手,卻又讓他逃之夭夭。
然後克魯游過了海怪,游過了章魚薩魯,還游過了兩條電鳗,以及一只攔在他面前的海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躲過這些,可那一刻在他內心中激蕩的并不是害怕。他只想碰到安德烈,所以他猛地騰起來,用觸手卷住了安德烈的身體。
也就在此時,安德烈被水母家的人高高地抛起。
那力道把克魯也一并帶了上去,克魯的觸手還纏着安德烈,而利維坦俯下帶來的陰影徹底地将兩個小小的海民包裹其間。
利維坦本應順着水母的方向,準确地接住投來的祭品,可卻因為克魯的插手,讓利維坦撲了個空。
所有參與血祭的首領都驚呆了,那突然出現的章魚打破了這神聖的祭奠,而他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利維坦便勃然大怒,随即又發出一聲嚎叫。
霎時,仿佛天上的烏雲和地上的海水都沸騰了。
那嚎叫刺破了雲層和深海,振聾發聩。它高昂起脖子,就着章魚和水母落下的位置狠狠咬下。
克魯卷着安德烈拼命地往後游,可卻被浪花卷起,抛到了空中。也就在此時,安德烈變出了半個身體,他推着克魯的觸手,想從克魯的纏繞中掙脫出來。
艦隊被沖散了,不知道是誰用海民語大喊了一聲“快撤”,所有的當家和副手全部往岸上游。
雷鳴更兇狠地朝大海撲來,海面吹起了刺骨的寒風。
大海快速地翻湧着,于利維坦所在之處卷出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克魯被旋渦沖得暈頭轉向,可他卻還是死死地抓着安德烈。他只是想救朋友而已,卻忘了連他存在本身,都是受利維坦賜福的結果。
安德烈抓住了克魯觸手,用盡全力地掰動着。
他在克魯的耳邊吶喊,讓他趕緊把自己松開,讓他快點游到安全的地方,讓他不要幹擾獻祭,不要犯下從未有人敢犯下的錯誤。
水母當家也趕緊朝利維坦靠近,試圖和利維坦交流,讓神獸安撫下來。可她卻被利維坦的尾巴打橫一掃,直接往海裏拍去。
高文從始至終沒有看清發生什麽,克魯也沒有從他的身邊游過,而是從華德身邊過去。現在他才從翻騰的巨浪中看清克魯的模樣,他渾身一震,當即想要回返,把克魯從巨浪中撈回來。
但華德一把攔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動作。
獻祭受幹擾的情況從未發生,沒有人能承擔利維坦憤怒的後果。他們已經快游到岸邊了,即便有人要救克魯,也絕對不是高文。
當家們的原石再次亮起,他們爬上岸邊的一刻,迅速地重新開始念誦咒語。那咒語不再是召喚利維坦的導魔詞,而是一首送別的贊歌。
古海文咒語從他們的嘴裏傳出,彙聚在一起仿若一支低沉的歌謠。那歌謠在歌頌着利維坦的功勳,他們想以此平複神獸的怒火。
但顯然,利維坦已經被觸怒了,而且怒不可遏。
海面刮起的狂風越來越冷,也越來越劇烈,海浪一波比一波兇狠,一記比一記升得更高。
血石灘的礁石甚至被劈裂了,斷崖島上的斷崖也被削掉了邊角。觸目驚心的紅色碎石融入海裏,就像漂浮在海面的鮮血和肉丁。
水母當家重新游回利維坦身邊,她和安德烈一并想把克魯解開。
可是克魯就是不聽,就是不願意。他發狠地纏住安德烈,任性得像孩子不願意放開手中的玩偶和糖果。
他的想法非常純粹,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在激怒誰。他只知道如果命運要奪走他身邊一切可貴的東西,那至少他得拼盡全力地保護一次。
即便這一次,差點要了他的命。
利維坦找到了克魯所在的地方,伸長脖子,一口咬下。
也就在這時,克魯的觸手終于被扳動了,他松開安德烈的一刻,只覺得眼前一片昏紅。
當下安德烈正想對克魯說話,可是利維坦已經把他含進了嘴裏。他的眼睛還看着克魯的方向,可下一秒身體與頭已經分了家。
利維坦分兩口才把安德烈吃完,先是咬掉了他的軀幹,然後再吞掉了他的腦袋。他是作為人的形态被利維坦咬碎的,而他的血液如墨汁一樣,一瞬間包裹了克魯全身。
克魯懵了,他愣愣地不知何去何從。
與此同時,水母當家趕緊抓住克魯的觸手,毫不猶豫地将他往後方拽去。因為就在利維坦咬碎安德烈之後,它又再次對克魯發起了進攻,一個猛紮,勢要把克魯也吞吃入腹。
克魯的觸手一陣劇痛,下一秒那劇痛擴散到了全身。
他仿佛被人撕裂了一樣,一邊是利維坦的利齒,一邊是想要從利維坦嘴裏把他救出來的水母當家。
也就在此時,華德放松了高文。
高文趕緊跳進水裏,也朝着克魯的方向游去。他碰到克魯的一刻,克魯已經沒了知覺。
克魯暈了過去。在兩條觸手從身體分離之際,他眼前一黑,大腦一片空白。
他好像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