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46)點亮的火光(上)

克魯是在高文家醒過來的,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可他疲倦得睜不開眼睛,只能昏昏沉沉地聽着周圍人說話的內容。

華德的聲音最早傳來,他向醫生詢問克魯的情況,他說如果太嚴重,就把克魯送到海底的總院去看一看。

但醫生說不要緊,生命危險是不會有,但被利維坦咬掉的觸手還能不能長回來,估計就得花一番功夫。

過了一會便是高文的聲音,他在向不知道什麽人解釋克魯的錯誤,他說克魯和安德烈關系太好,所以一時想不開也正常。他絕對不是故意破壞祭奠,他向來乖巧聽話,他從不會故意做壞事。

又過了很久,便傳來了薩魯的聲音。

薩魯不停地道歉,不停地指責克魯的不是,并且再一次規勸高文——廢棄他吧,他真的不适合做高文的輔助。

艾琳娜也在一旁,她說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的,克魯從小到大都麻煩不斷,給章魚家丢臉還是小事,但他們真的不願意克魯繼續給海怪家丢臉了。

克魯從始至終沒有睜開眼睛,任由聲音在耳邊肆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又重新安靜了下來。他也不知道是睡着還是醒着,迷迷糊糊地又躺了好一陣。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窗簾的邊緣被光線打亮。現在是白天,只是門窗都關得嚴實。屋外好像還在下雨,陣陣的雷聲透過窗戶傳進來。

利維坦定然是不滿意這次獻祭的,所以到底是曝曬一個月還是連降一個月的大雨,一切都是未知數。

高文在他旁邊的一條長椅上睡着了,身上還蓋着一條毯子。

克魯試着動了動,觸手卻不小心碰到了床頭櫃。高文一個激靈,立馬從長椅上轉過頭,并起身朝他走來。

确定克魯真的已經醒了之後,他探了探克魯的體溫,便開始向他提問了。問他感覺怎麽樣,還有哪裏痛,有沒有力氣吃點東西,要不要喝點水。

道完問題,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向他囑咐,說這幾天就留在他家好了,克魯現在不宜搬動,傷口好不容易包紮好了,再扯開又難辦了。

同時還不忘補充說明——雖然他們沒有章魚家的靈丹妙藥,但他可以找海龜家幫忙,已經請了兩位海底總醫院的醫生上來,他們會盡可能給克魯最好的幫助。

Advertisement

看得出高文也不放心把克魯交回章魚家的手裏,他開始對薩魯産生了不信任,對艾琳娜也是一樣。

而令克魯意外的是,高文沒有責備他,一句關于他破壞祭奠的話都沒有提。

當然也有可能是提了,但克魯聽不真切。他的耳鳴還是很厲害,眼前的景象也被窗簾打進來的光線模糊掉了,閃耀着一點點的光暈,顯得極不真實。

高文一直說着,可是克魯不想回應,也不想看見高文。現在他誰都不想見,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着。

于是他把身子轉過去,向上扯了扯被子。

他斷掉觸手的地方很痛,還有一點點很奇妙的空虛的感覺。他不知道事後要想什麽辦法複原,抑或是再也複原不了,但他現在心髒很重,什麽都想不了。

他的眼前還不斷地浮現出安德烈被咬住的一幕,那鮮紅的血漿噴薄而出,就像擠破了一只裝着紅色顏料的氣球。

安德烈的眼神也深深地烙印在克魯的腦子裏,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安德烈在看着他。

他好難受。

可是更令他感到詫異的是,他現在卻一點都哭不出來。眼眶很幹,還有些許澀痛。他應該說幾句對不起的,但嗓子也像被魚骨紮着一樣疼,甚至連喘氣都艱難。

高文又多說了幾句,見着克魯沒有搭理他的跡象,也微微嘆了口氣,把被子幫他掖好。

高文心裏也亂,這一點或許是薩魯沒有預計到的——高文一開始是對克魯非常埋怨,責備他毀了自己的一審,越是幫忙越添麻煩。

但現在高文卻覺得十分愧疚——也許正是因為這段日子自己的疏遠,讓克魯把所有依賴都投射給了安德烈,以至于安德烈的獻祭徹底擊垮了克魯,也讓他不顧一切地幹擾祭典。

高文應該是保護克魯的那一個,無論是以他未來配偶的身份,還是以一個年長他幾歲的哥哥的身份。可是高文都沒有做到,他放任克魯一個人在海城學校裏,面對着一切他所恐懼的東西。

高文體會不到那份洶湧的、讓人窒息的無助,他所能看到的就是克魯歇斯底裏地想要守護唯一的朋友。這樣的執着與偏執的後果就是克魯倒了,他斷掉了兩條觸手,半死不活地躺在自己面前。

而他甚至不願意接受高文的親近。

高文在旁邊坐了好一會,克魯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高文以為他睡着了,直到他準備起身離開時,克魯伸出被子的一只觸手又動了動。

高文的心頭抽痛一瞬,走過去握住了克魯的觸手。

克魯的觸手軟綿綿的,在他的手心裏輕輕地抽了抽,發現抽不走後又繼續耷拉着。

高文很想從後面把這個小家夥抱住,可他忍住了沒有動作。

兩人僵持了一會,高文把另一邊手摁在克魯的枕頭旁,問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但是克魯依然沒有吭聲,他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這樣的動作已經耗費他大部分的精力了,而即便高文再想得到更多的回應,現在也不是最恰當的時機。

高文把觸手塞回被子裏後,無奈地走出了門外。正巧見到仆從追着跌跌撞撞的萊馬洛克朝自己走來。

萊馬洛克看到高文,朝他吐了吐信子,扮了個鬼臉,又徑自與他擦身而過,跑進了房間裏。

高文攔住了仆從,示意讓萊馬洛克自己進去就好。

萊馬洛克踉踉跄跄地跑到床邊,擡頭看看高高的床鋪,蹦了幾蹦,抓住被子邊緣爬上去。

他爬到克魯身邊,推了推克魯,又從對方身上翻過去,和克魯面對面。

克魯睜開眼睛,發現萊馬洛克也瞪着眼睛望着他。

萊馬洛克變成人形之後成長飛速,現在已經可以變出人腿了,只是尾巴還在他後面甩啊甩,掃到牆上,又在被子上拍來拍去。

“你……你怎麽啦?”萊馬洛克用長着蹼的手摸摸克魯的臉。

他不知道克魯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克魯受傷了。他的眼前只有大人們來來去去,所以他知道克魯傷得很嚴重。

克魯沒有說話,他看着萊馬洛克的樣子就有點想哭。但他忍住了,癟癟嘴,搖搖頭。

“痛、痛不痛……”萊馬洛克又拍拍蓋着被子的位置,他也不知道他傷哪了,但傷了大概都會痛。他說話還不是太順暢,但他依然努力地在說。

克魯又搖搖頭,飛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

萊馬洛克看到克魯的動作,卻突然着急了,他很不高興地撅起嘴巴,自己用手指摁着克魯的眼角擦了擦,“你不要哭……你哭了,我就、我就……”

或許萊馬洛克也不知道他能幹什麽,所以頓住了。

他小小的腦子裏還沒有辦法處理那麽多的事情,于是他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後,直接換了問題的方向,義憤填膺地道——“一定是我哥哥欺負你了!”

這一說,克魯卻忍不住笑了。克魯的笑更讓萊馬洛克認定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恍然大悟地說,“我就知、知道是他!……他老是欺負你,我要、要找他……”

“不是他,你錯怪高文了。”

克魯摁住萊馬洛克的腦袋,把他拉過來壓在自己的胸口,他不能讓萊馬洛克看到他流眼淚,可當下他脆弱得甚至無法把控自己的感情。

萊馬洛克愣愣地待在克魯懷裏,過了一會又用蹼安撫似的捋了捋克魯的後背。

克魯趕緊把眼睛閉起來,更用力地揉了揉萊馬洛克的腦袋。然後飛快地繼續用手背擦着眼淚,可那眼淚不聽話,越擦就越多。

“不是他欺負我,是我欺負他了。”克魯快速地把澄清的話說完,他生怕自己慢一點,那話便不能完整地出口。

萊馬洛克聽到克魯的解釋,安靜了片刻。他好像在拼命地思考着什麽問題,用他那還沒被大人的世界折磨過的小腦瓜。

幾秒之後,他再次把頭擡起來,認真地對克魯說——“哦,那就沒、沒事了……他皮糙肉厚,欺負、欺負一下沒關系……”

克魯第二次笑了,可是他又哭了。

他哭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可他笑又是因為這殘酷中還有一點點的美好。

萊馬洛克真的很幸運,他能夠生在一個不需要把雄性作為祭品的家庭裏。可是除了他之外的人,那已經被利維坦吞掉的安德烈,已經不知道流落何方的傑蘭特,還有時時要提防兄長加害的自己——他們又是何其不幸。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的人生來就有優渥的生活環境和平坦寬廣的前途。而有的人卻自幼歷盡坎坷,每一天都得在夾縫中求生。

可是世界又如此公平,因為即便克魯在上一秒認定了世間已沒有可以留戀的美好,下一秒卻又在懷裏抱着萊馬洛克。

小小的海怪是那麽溫暖,他是一個無比鮮活的生命。而這樣的生命所帶來的溫度,即便只是一星半點,似乎也能讓人點燃一點點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TBC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