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46)點亮的火光(下)
克魯在海怪家靜養了差不多一個月,傷口已經開始好轉了,但如果想要再次長出觸手,卻沒有那麽容易——畢竟那是被利維坦的牙齒咬掉的,之前沒有先例,克魯身上所做的一切治療都是嘗試。
克魯拒絕去海底的總醫院尋求幫助。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想領海龜家的這份情。
其實他一開始是動搖的,說到底他任人擺布慣了,現在海怪家願意照顧他,他自然也沒有理由拒絕好意。
可是在第四周周末發生的一件事,卻讓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并且決定要回到章魚家。
他不知道等在自己家的是什麽,薩魯和艾琳娜也始終對他敵意滿滿,但他到底還不是海怪家的人,如果他再繼續接受高文或華德的幫助,也始終是一個累贅。
成績單是在第二周下來的,寄去了章魚家,而薩魯沒有回饋。
克魯知道那多半是因為自己考得很好,哥哥不想把喜訊傳到海怪家罷了。那份成績單估計也找不着了,薩魯不會給克魯留下任何值得炫耀的東西。
但克魯也有擔心的事,他的手抄書留在了學校的宿舍。
這一個月以來他唯一拜托高文的事情,就是希望高文能幫他去宿舍将手抄書拿到他身邊。那本書不在身側他就放不下心,他總覺得随時會被薩魯搜走。
高文為他辦到了,盡管只是舉手之勞,但當他看到克魯總算露出一點點松懈的表情時,仍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
這一個月克魯幾乎沒有笑過,他本來笑的時候就少,受到了這一次的重創,他更變得沉默寡言。
每一天也就只有萊馬洛克陪着他的時候,他能和萊馬洛克說幾句話。而對高文,永遠都是那幾句——謝謝,好的,對不起,我知道了。
高文心裏不痛快,但他也沒有辦法。
利維坦連降了一個月的大雨,海怪家的水路和船廠都要做出相應的調整。那幾天他們忙得不可開交,加高堤壩,加固碼頭,還把近海的漁民全部內遷移就怕哪天利維坦又不順心,一個大浪打來,把漁民的房子全部摧毀。
水母家一致要求讓克魯負責,可是這聲音經過九人議會讨論,矛頭卻轉成了另外的方向——那就是海龜家族的管轄不力。
是的,海龜家主要掌管的就是內部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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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民幹擾獻祭的事情前所未有,這一次海龜的疏忽大得讓人無法忍受。
當然,這是說出來的話,背後到底是什麽原因,裴迪清楚得很。
從混血怪物事件結束到現在一年了,沒有一天他不在竭盡全力地維護手中的權力。而外界和議會也沒有一天,不給他施加壓力。
到了克魯這件事作為契機,克魯可以以年幼為托詞逃避追責,可海龜家卻不一樣,裴迪明白,再多的努力都沒有用了。
雷爾也沒能幸免。
裴迪一被撤職,馬上有一名鯊魚家的人暫時接替了他的崗位。說是雷爾的叔叔剛剛從碎島回來,需要一個适應和熟悉的階段,所以暫時讓鯊魚家的人管,也順便花半年的時間帶一帶新人。
可半年之後權力是否真的能交還給海龜家,誰都不知道。
裴迪告訴雷爾,要不就進入軍隊,要不就出來去聖堂幹活。畢竟他之前得罪了太多人,他在的時候還能護着雷爾,而他一離開,恐怕多的是針對排擠他的人。
裴迪也說,要不讓雷爾去問問高文,他和高文關系好,說不定海怪家能有別的辦法和出路。
但雷爾沒有這麽做。雖然他也沒有下定決心進火石堡——畢竟一旦進入軍隊,沒有五年十年是出不來的——但他也不想對高文開口。
他覺得憑借他和高文的關系,如果朋友能幫,早就主動來找他了。而高文到現在也沒有動作,無非是對方也愛莫能助,那他也不需要為難高文。
何況高文也是剛出來一兩年,其實拜托高文,無非是拜托高文後面的華德罷了。
雷爾何德何能欠下這樣的人情,加之,海龜家未來也未必還得了這份情。
這一整年來,雷爾也不好過。只是高文實在太多事情要擔心,他自責沒有把心思放在雷爾身上。
不過回頭想想也無可厚非,當他們還在學校裏時,環境是純粹的,所有家族的人混在一起學習與生活。和誰好一點,就多幫誰一點,沒什麽大事,也都無關痛癢。
可是現在卻不一樣了,高文通過一審之後就是候選當家。雷爾進入衛戍島跟随獄卒長之後,本來也是作為下一任侍衛長或獄卒長培養,代表的也是整個海龜家。
他們已經在為自己的家族利益考慮了,不可能再憑着一身義氣,随随便便地兩肋插刀。
利維坦降下的大雨延綿不絕,雨還沒停,雷爾辭職的報告就已經批下來了。本來辭職是需要層層審批,沒有一兩個星期過不了。可大概是早就等着他和裴迪的辭呈,竟兩天就把蓋章的文件發了回去。
雷爾也已經填好了進入火石堡的申請,可申請卻遲遲沒有交上去。他總覺得還有一些事情放不下,按照裴迪的話說是玩興未盡,所以沒法下定決心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待上幾年。
裴迪一再規勸,進入火石堡之後,出來身份就不一樣了,履歷也不一樣了。即便他還是海龜家的人,但要從那些只出草莽一類殺手打手的鯊魚家拿回權力,就容易多了。
“要抓緊,名額有限,能進去是好事,熬一熬就過去了。”辭職後的裴迪總是這麽說,而這時,雷爾便不吱聲了。
其實雷爾不怕那些艱苦的訓練,也沒想過奪回什麽權力。他才二十歲罷了,他還想不到那麽遠,也沒有那麽多的野心。
他只是覺得這是一條單行線,進不進去是自己的選擇,出不出來卻将由別人決定。
誰能給他保證,五年之後火石堡的管轄者仍是海龜家的人,誰又能保證到了那個時候,他真的能好好地出來,好好地給履歷添上漂亮的一筆?
不知道。
尤其在見過自家那些拴住鐵鏈的石像後,他更覺得自由的可貴。
這樣的糾葛讓他的煙瘾變大了,酒瘾也變大了。
那些時間他沒有事情可做,家裏又亂成了一鍋粥。他是四子,上頭有裴迪以及剛從火石堡出來的二哥,還有即将成為海女候選人,為未來領主儲備孕育力量的三姐,家裏輪不到他說話,他只能聽憑安排。
雷爾見到薩魯是在家人又一次催促他把申請表交上去的午後,他照例從家裏出來,躲過了那些喧嚣的争吵聲。來到酒館之際,老板已經習慣性地為他準備了三瓶海膽酒。
這種酒度數很高,裏面還加入了一點點河豚的毒素。它能給海民非常強烈的刺激,但那洶湧的、灼燒的疼痛過後,身體又會無比舒暢。
裴迪向來喜歡這種酒,現在也把這個愛好傳染給了雷爾。
在學校的時候雷爾不明白,自己家的人為什麽都是煙鬼和酒鬼。可到了現在他才發現,原來有時候酒精真的能帶來一種釋然感。
這種釋然就像是逃避之後的自我麻醉,雖然短暫,卻能得到片刻的輕松。
薩魯是在他喝完第二瓶時坐下的,他笑盈盈地望着他,讓雷爾一瞬間以為看到了長大後的克魯。
不過仔細一看卻發現了其中的不同,雖然章魚家的人是公認的好看,但薩魯的容貌很淩厲,鋒芒畢露。而克魯的則柔軟很多,看起來并不具備危險性。
薩魯說自己只是碰巧路過,見到雷爾,就想來聊一聊。
他還摁下雷爾的瓶子,告訴不要喝那麽多。海膽酒加的料他心裏清楚,他了解這種快感對海民大腦的傷害有多嚴重。
雷爾不知道薩魯是好心這麽說,還是有意為之。但海膽酒上頭快,他也有些迷糊。
薩魯在他的對面說了很多,唠唠叨叨抱怨着最近海島上發生的一個接一個的破事。
說到自己父親的讓位,說到一審中高文的表現,說到不争氣的弟弟,說到可憐的少年英雄安德烈。
當然,還說了海龜家的冤屈。
他說他為海龜家鳴不平——他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可雷爾怎麽覺得薩魯的聲音那麽小,仿佛是怕身邊的人聽見似的。但也有可能是酒醉帶來的耳鳴,讓他把一切聲音都降低了好多分貝。
說完後,薩魯又道,你說高文怎麽也不幫幫你,你和他不是向來交好嗎?
雷爾沒有說話,他怕自己說什麽都被人曲解。這是他的好習慣,即便喝醉了也不會多嘴亂講。
但他不講,薩魯會講。
他會講大概是克魯的原因,唉,一定是克魯的原因。也不知道那沒用的弟弟到底怎麽學會在人面前裝可憐的,讓高文對其是又憐又愛。
他也不清楚克魯和雷爾有什麽矛盾,有嗎?怎麽可能呢?雷爾是那麽好的孩子,至少薩魯覺得——雷爾無可挑剔,就像高文一樣無可挑剔。
可他卻為自己有克魯這麽個弟弟感到悲哀,如果高文真的能當上領主,他只期盼着自己沒有機會看到克魯作為輔助,毀掉裂岩群島的一天。
他說得十足動情,甚至最後也跟着雷爾把剩餘的一瓶海膽酒喝完。然後他又叫了幾瓶,還順帶預先付了賬。
雷爾從始至終不發一言,有時候聽着就笑笑,有時候又搖搖頭。這已經是別人家的事了,即便他心裏有看法,也不會表露給薩魯看。他摸不清薩魯的目的,何況他越醉越兇,已經不敢相信自己大腦的判斷。
可是薩魯知道,雖然雷爾沒有表态,可雷爾到底還很年輕,這些話不可能對他沒有影響。尤其當海膽酒作用,體內激素旺盛分泌,他們總會壓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薩魯離開的時候用力地握着雷爾的肩膀,他告訴雷爾——如果你需要幫助,你知道怎麽往我們家走。我願意為你提供幫助,我向來對你和高文給予無限的期望。
然後雷爾的肩膀一輕,薩魯便消失在酒吧門口。
他走入淋漓的大雨中,那一席藍色的長袍漂亮得好似許久未曾見過的,放晴的天空。
之後薩魯轉了個彎,便到了高文今天的必經之路。他帶着艾琳娜匆匆走過,隔着馬路便叫住了高文。
薩魯告訴高文,他在酒吧裏見到了雷爾。當然他們只是巧遇罷了,碰巧經過雷爾身邊,也碰巧經過高文出門的那條路。
他連連地搖頭,“他喝了那麽多……唉,他怎麽喝了那麽多。”
他沒有讓高文去找雷爾,他只是把看見的東西告訴高文而已。正如他對克魯說的那樣,他可沒有那麽壞,他是一個坦誠的人,不喜歡說謊話。
他坦誠自己對克魯的厭惡,也對雷爾和高文的擔心毫無保留。他是真心為這些年輕人擔憂着,只是他也有沒說的東西。
高文把醉醺醺的雷爾架上肩膀時,雷爾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話。他對自己的事向來不上心,可他卻能聽到高文的回答。
高文說,唉,你不要這樣,你……你別這樣行嗎?
高文又說,克魯已經是我的輔助了,這不是說廢就廢,說立就立的事。
高文還說,你不要這麽問我,我不想回答。
可是偏偏高文把雷爾擡上車的時候還是回答了,他說,也許喜歡吧……也許是……是有一點點喜歡他……
後來再說什麽,雷爾就不知道了。
他睡了過去,然後做了個夢。
夢裏他把申請表交到了火石堡,接着穿上了統一的制服,最終和所有應征入伍的年輕人一起,進入火石堡那沉重的大門後面。
可他又覺得這不是夢,這是他醒來後就會去做的事。
但到底是什麽原因觸發他做這個決定,他又記不清楚了。
是的,當克魯已經可以下床行走的這一天,看到高文把醉醺醺的雷爾帶回來的一刻,他也做了一個決定。
他覺得其實很多人也和他一樣迷糊,被生活推來擠去,做着各種各樣的決定。在這些決定造就的後果中,或許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對錯與利弊,只是推說他們別無選擇,無可奈何。
但克魯不想這樣。
他看着高文關切地給雷爾擦臉,換衣,看着他把雷爾帶進浴室,再把他安頓在床上。他看着雷爾抓着高文的手臂,在他耳邊含糊不清地說着悄悄話。他還看見高文緊鎖的眉頭,和發現克魯正站在卧室門口時,那一臉複雜的表情。
所以迷糊的人很多,克魯絕對不是特例。那種迷茫的感覺是大部分人的常态,而克魯覺得,如果他能跳出這個常态,或許能得到不一樣的結局。
華德和高文都要求他再休養幾天,但克魯堅決要走。他千恩萬謝海怪家的幫助,讓小萊馬洛克跟到了門口。
萊馬洛克不舍得他,要跟着他一起回去。
但克魯不會這麽做,他不會再把多一個棋子放在薩魯和艾琳娜的面前。
因為,“我家很危險的,你還不能去。”
所以,“等我讓我家變得安全了,我再請你去吃卷海帶。”
克魯用觸手摸了摸萊馬洛克的腦袋,萊馬洛克仰着脖子望着他。然後他捏起小挎包走了,用他幸存的觸手在沙地上蠕動着。
雨下得更大了,很快,萊馬洛克就看不到克魯的身影。
他擡頭看天空,雨水便打在了他的腦袋上和眼睛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