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47)成長的樹苗(下)
高文沒有再見到克魯,這一整年來他似乎都被一種奇怪的情緒困擾着。
雷爾是在春天進入火石堡的,他拒絕高文去送他。他獨自跟随裴迪,默默地走進了火石堡的大門。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做決定是艱難的,可是接受決定帶來的結果,卻比想象的容易。
幾年前在黑暗中與高文的一吻,他仍然記憶猶新。嘴唇上似乎還留着當初青澀的味道,可此刻他不想記得這種味道,反而想将之忘卻。
高文收到雷爾最後一封信的時候,坐在窗前想了很久。然後他把信燒掉了,按時換上了去聖堂工作的長袍。
華德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不穩定的情緒,其他人也沒有。
因為那種鈍痛感被高文深深地藏住了,他以為這樣的感覺會存在很多年,但後來他發現,人的記憶力真的沒有那麽強悍。
他想到的更多是克魯,只是克魯不願意見他。無論他去海城學校,還是去章魚家,克魯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回絕了。
高文捉摸不透克魯在想些什麽,即便他讓別人傳達,自己只是想說一句抱歉——為着一審對他的誤會,和之後給他造成的自己和雷爾的誤解。
可是那些消息仿若石沉大海,甚至連石沉大海都不如,克魯皆不回應。
哪怕高文出動了萊馬洛克,克魯也仍然讓別人替他出去,告訴高文——他現在不方便,等放假吧,等開學吧,等血祭吧,等節慶吧。
可是等了又等,克魯始終沒有出現在他面前。
利維坦所帶來的影響持續了大半年,而薩魯也樂意看到這樣消沉的克魯。
婕德順利地懷孕了,待在家的克魯,理所當然地成了薩魯呼來喝去最方便的人選。有時候他都不使喚仆從,反而直接讓克魯為婕德端茶倒水。
克魯始終不抗拒。他甚至心裏頭樂意這麽做——和雷爾一樣,作出決定時天人交戰很久,可是真邁出了那一步,之後的一切就自然多了。
唯一讓克魯産生了恻隐的,是那一天婕德突然抓住了克魯的胳膊。她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或許是即将成為母親,向來冷漠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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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克魯說,“薩魯做得不對,他不應該這樣對你。你不要服侍我,這不符合你的身份。”
克魯搖搖頭,告訴婕德,“這和身份沒有關系。傑蘭特是我當時僅有的朋友,您是他的姐姐,即便哥哥不說,我也願意這麽做。”
克魯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頭很平靜。他好像是在說謊,可是那一刻卻沒有愧疚感。
那些藥劑是慢性的,一天一天加固他對腹中胎兒的控制。他可以讓它活下來,也可以讓它死去。
他很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亮出自己打磨光滑的劍鋒時,薩魯和婕德又會是什麽表情。但當下他只是平靜地望着婕德,而婕德卻因心中有愧,率先收回了目光。
等到回到房間後,才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歉意從克魯的心底湧起。海蛇家的好或許只有克魯能看得到,那和傑蘭特一樣的黃綠色的眼睛,仿佛努力地把克魯推回光明的境地。
克魯把腦袋壓在門板上,眼睛盯着角落裏的海星星标本。它已經碎掉了,有一天他回來的時候就發現它碎了。他知道一定是薩魯或艾琳娜翻自己房間時弄碎的,可他不舍得丢掉。
他把海星星和一個會唱歌的盒子放在一起,全部擱置在房間的小角落。
它們就像垃圾一樣落了灰,克魯每一天都看着它們,卻沒有勇氣再把它們弄幹淨。
高文是在畢業典禮前幾天經過海城學校時,遠遠地看到克魯的。當時克魯正在和一名導師說着話,高文差一點沒認出來。
克魯的改變很大,不僅僅是身高拔高了,整個人都出脫得更加成熟俊秀。那一個高挑的形象和多年前矮矮小小、捏着小挎包怯生生地走進會堂的模樣重疊在一起,令高文一時間有點恍神。
他聽說過克魯在海城學校的轉變,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改變的不但是導師們的看法,還有同期們的眼光。
他似乎正在朝着合格的輔助方向前進,只是這一刻高文有些害怕,如果克魯變的優秀,甚至變得比自己還要優秀,那克魯還會願意繼續接受輔助的身份嗎?
高文走了神,身邊的同伴問他,“那不是你的輔助嗎?你不上前打個招呼?”
高文搖搖頭說不必了,他知道他靠上前去得到的結果一定是克魯找個借口離開。他已經嘗試過太多次,克魯的态度卻一如既往。
他沒有必要在這樣的情況下自讨沒趣,讓彼此徒增尴尬。
雖然所有人都以“你的輔助”來稱呼克魯,但實際上他們正式結合的儀式得等到克魯畢業之後才能舉行。而在此之前一切都不是定數,尤其在克魯變得愈發優秀的當下。
克魯其實也看到了高文,只是他不懂該以什麽樣的态度面對。他回頭來想這兩年走過的種種,歸根結底都是他單方面地依賴着高文。高文對自己到底有沒有感情,他壓根就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當做沒有罷了。從一開始成為輔助就是個意外,那即便現在告訴他意外終将逝去,他也有心理準備。
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
悲劇就發生在一切都開始好轉的這一天,發生在所有海城學生都為學長學姐慶賀的晚宴,發生在克魯憧憬着明年他也能站上主席臺,脫掉褐色的長袍換上家族紋章的夜晚,發生在他已經燃起了新的希望,并以為這希望之火可以越燒越旺的當下。
其實裂岩群島已經有了風聲,傳言海鱷家族的政權已經不穩了。
當初就是因為劍鯨認為時機還不到,所以全力支持海鱷這個沒有出過真正領主的家族登上王位,讓他們在領主的寶座上過一把瘾。
可這段日子以來,領主更替的時日臨近,海島又風波頻頻。這是一個劍鯨冒頭的好時機,而一個家族的冒頭,必然要把坐在領主位置上的人踢下去。
海鱷的失勢是必然的,但過程卻很安靜。從他們對聖堂的直接管轄權開始,劍鯨一點一點地在剝離着他們的權力。鯊魚家從海龜手裏接替了司法,更是協助劍鯨晃動着海鱷的寶座。
沒有人敢斷言下一任領主是誰,但從海鱷兄弟的收斂,從劍鯨、鯊魚家孩子的愈發飛揚跋扈,大家都知道那浪又要滾來,勢要把前一波海潮撲上沙灘。
有人說這是促使海鱷兄弟犯下最大的錯誤的開始,也有人說他們本性頑劣,即便家族的勢力沒有動搖,他們遲早有一天也會這麽做。
但當然,更多的說法是他們仇恨着海怪家——尤其在海怪同意了萊馬洛克和劍鯨家孩子的婚約後,他們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了海怪。
海怪早有動作,早早就立了輔助。高文更是毫不隐藏自己的光芒,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極致。他恨不得把九人議會的眼睛挖出來,看着自己有多年少有為,意氣風發——誰說海怪向來穩重內斂,這明晃晃的野心就擺在臺面上,讓海鱷看着又氣又恨。
當然,海鱷最恨的還是當初把他扶上來,現在卻又要把他踹下去的劍鯨。只是他們的把柄被劍鯨們牢牢地握着,那些偷偷幹掉海蛇長老的授權,那些悄悄販賣海城藥劑、與陸巫通商的密函,那些為掩蓋族人做的醜事,挖下的一個又一個的亂葬坑——林林總總加起來,勝過了當初污蔑海鳗的罪名,也遠遠超越了扣在巴羅身上的惡行。
他們甚至都沒有提前意識到,這些髒事除了自己,劍鯨竟然都知道,都插手。只是文案上只有鱷魚們的簽字,而劍鯨幹手淨腳。
律法講究的是石錘,即便劍鯨的口碑再糟糕,石錘捶下,砸碎的也只有鱷魚紋章的漆印。
長輩的愁苦宣洩出來,就成了對自家孩子的抱怨。海鱷兄弟不争氣,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他們沒有養出裴迪、雷爾或高文這樣的兒子,也沒有希爾娜、尤文之類的背景。他們就是一群烏合之衆,因為需要他們的過渡,所以曾被過譽地捧上高階。
而現在,他們要回到原地了。
這巨大的心理落差沒人可以承受,尤其對于向來狂妄自大的海鱷兄弟。
事情發生在宴會十二點之後,所有講話都已經在十點鐘結束,而之後便是徹夜的狂歡。
克魯也在人群當中,他被同期帶着喝了不少的酒。但因為喝不習慣,很快就覺得暈暈沉沉,想早點回宿舍休息。
何況戴比的手抄書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唯一盼着的就是今年七月快點到來。那将是他第一次離開學校前往陸巫的世界,而他最近日日夜夜,滿腦子都是關于陸巫世界的猜測。
他回宿舍的時間并不晚,大家都還在大廳裏載歌載舞。但走廊卻已經沒有什麽人了,空空蕩蕩,只有他的袍子拖在地上的沙沙聲。
他被攔住時,甚至以為自己只是撞到了一個柱子。可是下一秒他卻寒毛直豎,因為他摸到了嶙峋的皮甲,眼前晃了一晃,則見着了一條鱷魚的尾巴。
海鱷兄弟已經很久沒有找他的麻煩了,他知道這其中有家族勢力不穩的原因在,也有自己地位提高的緣由。
可是他沒有想到在一切都慢慢定論的今天,他們竟然又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并為他帶來了他絕對想不到的災難。
攔在他面前的是哥哥戴爾,克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克魯瞬間想用觸手反抗,又想用咒語掙脫。但戴爾的力氣超乎他的想象,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被套上了那種監獄和管制所專用的鏈條。
先前說過,這種鏈條是防止犯罪的海民變成獸态逃脫的,連鬼點子特別多的傑蘭特都沒有辦法,只有等到鏈條解開,才能變回海蛇的原形。
當下克魯也是一樣,他被戴上鏈條的剎那,腰部以下便突然地快速變化起來。骨骼扭曲,皮膚延展。那些關于章魚的特性因為鐐铐的吸收而被壓制下去,轉而露出了連他自己都陌生的完整的人形。
他不知道海鱷兄弟從哪裏找來這種鐐铐,但想到關于他們家做的醜事的傳言,家裏頭有一些拷問用具也很正常。
克魯的後背頃刻溢出一層冷汗。
他的袍子變得更空了,本來就比較瘦弱的他沒有八條觸手撐着,整個袍子松垮垮地耷拉在他的身上。而他還沒有來得及想下一步,就脖子一緊,被推進了一間陌生的宿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