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52)意外的殺戮(上)

克魯第二次來訪加雷斯和特裏斯坦的小屋,是在開學幾個月之後。

他仍然帶了一籃子的卷海帶,依然什麽都沒有說。他開開心心地看着畜生們把它吃光,只是現在連加雷斯都看得出克魯的欲言又止。

他的觸手發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愣愣地出神。加雷斯和特裏斯坦叫了他幾次他才遲遲地反應過來,但卻始終沒有把話題拐到正事上。

“他怎麽還沒有下定決心?”等到夜晚克魯離開之後,加雷斯問特裏斯坦。

“快了,”特裏斯坦說,咳了一口痰吐在草地上,又把盤子丢下,踹踹旁邊吃飽喝足就趴着昏昏欲睡的一頭畜生,“把東西收了,斯科維德。”

那畜生迷糊着睜開眼,嘟嘟囔囔地站起來,懶洋洋地去收拾屋前的狼藉。

他是畜生中人類化最好的一個,所以之前讓加雷斯幹的活,現在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加雷斯也得了清閑,成天拉個吊床懶洋洋地躺着。

特裏斯坦覺着這樣下去不行,再這樣加雷斯就從一個有用的畜生變成一條廢掉的鹹魚了。

所以——也許有點活幹也是好事。

加雷斯追着特裏斯坦往屋內走,“他要下什麽決心?他都來找我們兩次了,這……”

“殺人的決心。”特裏斯坦磕了磕煙,遞給加雷斯。

其實這段時間不僅僅是加雷斯,特裏斯坦也從未放松警惕。從克魯第一次來找他們吃晚飯開始,他就能從克魯眼中看到以前雇傭他們的人經常出現的神色。那恨意隐藏得很深,但卻逃不過特裏斯坦的細心。

而這一回克魯再來,恨意幾乎都要藏不住了。他的目光是閃躲的,思維和行動産生了一點點的不合拍。說明放在心裏的事情很重,讓他沒法和現實協調。

“殺什麽人?”加雷斯問。他向來對特裏斯坦的判斷堅信不疑,他撸起袖子,摩拳擦掌,“我要幫忙,我要和他一起——”

但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特裏斯坦踹了一腳。特裏斯坦打斷了談話,讓他幫自己把酒拿來。

特裏斯坦把窗戶打開,一邊喝酒,一邊看着深藍色的天空。

今晚夜明星稀,晚風清冷,吹得人十分精神,特裏斯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真是幹活的好季節。

特裏斯坦說的是對的,因為克魯并沒有讓這一陣冷風過去,在當月的月末,又來了一次。這一回和上一回沒有什麽不同,仍然是海帶,晚餐,顫抖的觸手和閃躲的眼神。

斯科維德甚至還在晚餐間和克魯聊起來,用他那蹩腳的語言,艱難卻又十分興奮地把字眼一個一個擠出來。

他混的是章魚的血統,只是他變不出八條觸手,也無法完整地化作章魚的模樣。即便被救贖藥劑治療,他也僅能從腰部左右各伸出兩條。

克魯的觸手和他的觸手握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朋友之間的示好一樣。只是今晚克魯喝得比平日幾次都要多,所以也跟着斯科維德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克魯離開之後,加雷斯仍然很八卦地問特裏斯坦這一次又有什麽發現,克魯已經走到什麽地步了,距離确定殺人的決心以及意圖謀殺的對象還有多遠。

可特裏斯坦的回答卻出乎加雷斯的預料,只見特裏斯坦用力地咳了一聲,道——“他已經殺了,但好像事情卻沒完。”

或許特裏斯坦對海民不甚了解,但他相信人都是一樣的。他們所反應出來的慌張,鎮定,釋然與絕望,無論放在陸巫還是海民,即便是普通人類的身上也萬變不離其宗。

縱然克魯仍然顫抖着,但他似乎比前兩次來訪松懈許多。說明事情辦了一半,只是出現了一些計劃外的東西,讓他不懂如何繼續。

“我們必須幫他了,”加雷斯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殺了人,那他肯定不知道怎麽處理。別忘了是他才讓我變成現在這樣,如果我不能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

特裏斯坦啧了一聲,不滿地瞥了加雷斯一眼。看來加雷斯無論是做畜生還是做海民,永遠都學不會沉住氣。

再說了,特裏斯坦壓根不覺得把勤勞樸實的加雷斯變成現在成天只知道甩條蛇尾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完整海民有什麽好處。

他走出屋外,看着送克魯到道路盡頭的斯科維德慢慢折返。

過了好一會,特裏斯坦突然說,“你得再等等,小章魚說不出口是因為擔心我倆受牽連,但……比起我們受牽連,總有人更擔心小章魚的安危。”

是的,特裏斯坦的話在三天後應驗。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高文。

而高文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我需要你們幫我做一件事,幫我……殺一個人。”

當時特裏斯坦正抽着海煙,霸占了加雷斯的吊床。他斜眼望着高文,好一會才慢騰騰地從床上坐起來。

然後他抻了抻腰,朝高文招手,笑了,“我的價格很高的,你知道的吧?”

高文的臉色陰沉,猶豫片刻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事情到底如何發展成這樣,還得從幾周前說起。

兩周以前,就是克魯從斷崖島東邊小屋回學校的第三天,他等來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機會。

但有時候我們對某一件事報以極高的期望,并以為事事考慮周全時,它總會出現預料之外的變數。

在此之前,克魯認為自己會把戴爾和傑洛斯引到偏僻的角落。可以是宿舍盡頭的房間,可以是海城學校後院的礁石灘。這兩個地方晚上都沒什麽人,如果他們想要進一步對他進行侵犯,他便能在那裏幹掉他倆。

說到底克魯一點也不希望律法幫他伸張正義,他只想要這兩人的命。那洶湧的仇恨沒有一刻不在灼燒着他的心髒,以至于他對兩者是否被投入大牢壓根不感興趣。

他的心頭只有殺人這一條路,而他也為謀殺做了充足的準備——他解讀出了戴比第二條自創的咒語。

那咒語能讓章魚形體巨大化,也就是激發體內更原始的基因。

當克魯變回原形的時候,确實比人類的形體大一些,但絕對到達不了巨大、碩大的程度。古章魚血統已經被雜交很多次了,所以形體遠不如先祖的龐大。

但戴比在手抄書中說,她認為那些基因不是被過濾了,而只是沉睡而已。它沉睡在海民身體的深處,因為多年的不表達,讓人們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她的咒語和藥劑,便是讓它們蘇醒和表達的關鍵。

藥劑并不是重點,因為只要買得到原材料,以克魯配藥的技巧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他連比這複雜上好幾倍的鬼草毒劑都能配制出來,巨大化藥方的步驟還不及其三分之一。

除卻配藥,其實更重要的是喝下藥劑之後配合咒語的念誦。

克魯能夠知曉那些咒文的發音,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模樣。

他選擇在一天深夜,于自己的後院小池子裏進行了第一次試驗。他幾乎是以背水一戰的心情灌下藥劑,而戴比的手抄書就放在池子邊上。雖然已經把咒語背熟,但仍然擔心一旦自己害怕起來,很有可能頭腦一片空白。

事實也确實如此。

喝下藥劑時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只有胃部一陣翻騰,随後後腦勺一陣一陣抽痛。不消半秒,他的雙眼立即模糊起來,甚至看不清手抄書上的字。

但還好,他有所準備,于是馬上張口念咒。可那咒語還沒出口一行,他就哇地吐出了一口黑水。

黑水裏還摻雜着血絲,就像擠破內髒之後混進去的一樣。

他沒敢停止,抹了抹嘴便繼續咒語的運行。

海民的咒語都很長,基本上以十行咒文為伊始。而戴比的巨型咒又更長,足足有兩頁紙那麽多。

因為海民動用的是自然之力,所以在念咒中停止是十分危險的行為。他們的身體很有可能因自然力量進入卻沒有順利輸出而被反噬,炸裂和自毀時有發生。

所以當克魯感覺到心髒一陣絞痛時,渾身一震,趕緊把咒語接上。

但那咒語的力量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仿佛在他肚子裏裝了一個活物。那活物左右蹬踹,一會沖上胸腔,一會又不停地往下身擠。

與此同時,周身的骨骼也好像被火焰灼燒,人類的骨頭一寸一寸地随着灼燒溶解,再以一種莫可名狀的方式讓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

他念一會,又shen吟一聲,然後再念一會。

他感覺那咒語變得無比漫長,周身的不适又令他頭暈目眩,幾近發狂。有好幾次他都不得不中途打斷,絕望地認定無論自己怎麽堅持,都不可能在肉體被摧毀之前把兩頁紙誦讀完畢。

可是如果不念完,他就真的被炸毀了。

他知道那骨頭燃燒的感覺并非幻覺,而是骨骼真的被寸寸蝕毀,它們在他的皮下随藥劑溶解,再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法延展着皮膚和內髒。

克魯滿頭大汗,這比高文的二十鞭來之更甚。

到了最後他甚至只能在心裏頭默念,強忍劇痛集中着注意力,将咒文的最後一個字節讀完。

那一刻他一松懈,整個人栽進池子裏。

這是他第一次釋放咒語,但很可惜他沒有看到咒語的效果。

因為栽進池子裏之後便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只能見到池子邊都是水,後院的灌木叢一片狼藉,而自己房間的窗戶更是被砸爛了,玻璃碎了一地。

他仔細地檢查着身體,發現手臂和觸手都布滿了傷痕。那些傷痕應該就是搗毀周圍景觀所致,但他對搗毀的過程卻一點印象都沒留下。

于是他又在第二周周末回到家中時,再一次作出了嘗試。

這次嘗試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希望意識能清醒地維持到念完咒語的一刻。可惜仍然沒有成功,依舊是念完之後便徹底暈厥,而第二天周圍到處都是被狠厲的力道傷害的痕跡。

他有些不服氣,畢竟兩次了他都沒有被咒術殺死,雖然每次恢複原形之後他都精疲力竭,像在海裏一刻不停地游了三天三夜一樣疲倦,但他認為自己最終是可以駕馭它的——他已經駕馭了一次戴比的咒語,他還可以駕馭第二次。

是的,戴比的研究成果是為章魚家留下的,克魯是章魚,他就有扛住咒力的潛力。

在他第三次回到家中,并于深夜在後院念咒時,他終于成功了。

他經歷了先前兩次抽筋扒皮的疼痛,疼痛過後他又栽進了水中。可是這一回他入水之後卻睜開了眼睛,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以把嘴唇咬裂為代價維持着最後一絲意識。

而當他在水中靜躺了幾秒鐘後,周身的疼痛竟然化成一股暖融融的力量把他包圍。

他沉在水底,卻能透過水面看到星空。

而當他試着擺動觸手——沒錯,他的觸手涼涼的,根本不似浸沒在池水裏——于是他終于發現,這個小池子竟然無法把他裝進去。他的觸手仍然攤在岸邊,被習習的晚風輕柔地吹拂着。

他歇息了不知道多久,從池子裏爬出來。那一刻他竟然只需要站在池子邊上,不用跳起也不用攀爬,便看到圍牆外面的樹林和蜿蜒的小路。

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借着屋子二樓的玻璃窗,看到了他章魚的腦袋。

在看清自己容貌的剎那,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錯,他變得無比碩大而醜陋。可是當他試着揮舞觸手,他的觸手撞到了池子邊壘起的石桌時,他只感覺到輕微的疼痛,而那小石桌子竟被他的觸手劈爛。

他驚呆了,同時又欣喜若狂。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體內的古章魚血統蘊藏着這樣的秘密,也不知道他竟能釋放出如此的力量。

他的模樣醜陋至極,已經沒有人臉的他竟從嘴邊延伸出四條尖利的牙齒。他猙獰可怖,張牙舞爪,他微微地張開口想發出聲音,但從自己喉管洩漏出來的竟然是低沉的如吼叫一般的悶響。

可他喜歡這樣的自己,是的,他十分喜歡。

他着迷地盯着玻璃窗裏兇神惡煞的怪物,最終不由自主地用觸手輕輕地撫摸反射出來的景象。

但他沒有控制好力道,二樓的玻璃窗也碎裂了。

婕德和薩魯住在二樓左邊的房間,因為破碎聲而被吵醒,手忙腳亂地沖到了後院。

他們也驚呆了,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副模樣的克魯。

他們根本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克魯對自己做了什麽,當下小章魚的模樣像古海獸一般令人後脊發涼。可克魯的眼神仍然出賣了他,在克魯轉過頭來,低頭睥睨着薩魯的剎那,薩魯立即認出那就是自己羸弱而無用的弟弟。

這一次,克魯盡情地享受着巨大化帶來的喜悅。直到覺得體內的力量已經無法支撐,他才念誦了第二段咒語,讓自己變回原形。

從始至終薩魯和婕德都沒有離開,婕德緊緊地依偎在薩魯懷中,而薩魯始終警惕而驚恐地瞪着克魯。

但克魯什麽都沒有做,在恢複瘦瘦高高的模樣後,默不作聲地從目瞪口呆的婕德和薩魯面前走過。直到回到了自己的房裏,他才大口地喘起氣來。

他狂喜不已,把自己蒙在被子裏也沒法澆滅體內的亢奮。

于是他又在第二天在學校的宿舍重複了一遍,直到腦門撞在了宿舍的天花板。然後在第四天又重複了一遍,開心得在礁石灘邊手舞足蹈,再跳進海裏,追趕着發光的魚群。

他很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加雷斯和特裏斯坦,可莫名地,當看到他們安逸地待在小屋裏吃吃喝喝時,那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他不能打破兩個老獵人得來不易的安逸,正如他不能把這件事告訴高文一樣。仇恨是他一個人的仇恨,而解決問題也将由他自己來。

所以他離開了,他獨自懷揣着令人激動的能力,靜靜地等待海鱷兄弟的靠近。甚至他還會主動走過兩兄弟經常經過的走廊,以求在自己生出害怕的情緒之前,将一切推至不可退縮的境地。

此刻的他相信自己已經可以扛過變形時的疼痛,而他也在等待中堅定着另一個想法——他能幹掉看上去強壯結實的鱷魚,不論是一條一條來,還是兩條一起上。

那機會來臨的前一天,他站在被自己劈成一堆碎石塊的桌子前。他的目光從樹樁擡到高高的圍牆,再越過圍牆,看到綿延到天邊的小路。

小路的盡頭就是海城學校,而他将在礁石灘,完成他巨型化後的第一次的處刑。

只是一切都不如想象的順利。

克魯不知道高文第二天會來找他,不為別的,就為這幾日不見想要來看一看克魯。高文覺得自己和克魯的關系總算有了決定性的改變,所以或許克魯願意讓他來探視了,也願意和他一起走在校園裏。

克魯也不知道第二天傑洛斯要去看一場校內的術法比賽,而戴爾卻不樂意。所以他沒有等到兩條鱷魚,而是只等到了一條,只有機會幹掉一條。

可最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實際上在他巨大化之後一切就不受控制了。他的觸手攪在戴爾的脖子上,卻是另一個人紮穿了戴爾的胸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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