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53)輔助的立場(上)
克魯比高文率先确定傑洛斯的下場。
他在學校等了兩天的機會,但沒有看到傑洛斯出現。他仍然沒有試着去找高文,直到學校發布了海鱷兩兄弟失蹤的消息,他才心頭一驚,意識到高文做了什麽。
但克魯比高文沉得住氣,他始終若無其事一般。每一天的考核都很忙碌,他也在忙碌中分散着注意力。直到自己三門主要考核結束,才遲遲地來到海怪家。
高文原以為克魯會大哭一場,或者如釋重負地伏在他的肩膀。這會讓高文頗有成就感,也會讓他大大地打消先前的罪惡情緒。
可實際上都沒有,恰恰相反——克魯不贊同高文的做法。
“你殺了他。”克魯把門窗關好後,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任何人。你需要成為領主,而你——”
“我沒有殺他。”高文急急地從書桌後面站起來,朝克魯靠近。他輕輕地握住克魯的肩膀,解釋,“我沒有動手,我只是讓其他人去做這件事,我……”
克魯握住高文的手腕扯開,他冷下臉,搖搖頭,“不,你真的不能殺人,你也不能雇傭任何人去做。你的身份必須是幹淨的,即便你需要,也只能讓我去雇傭,你——”似乎意識到自己語氣不敬,克魯趕緊改口——“您……您能明白嗎?”
高文怔住了,雖然能夠理解,但他心裏頭還是有點不舒服。
他沒有得到克魯應該給他的感謝,悻悻地把手垂了下來。
高文輕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反問——“所以按照你的說法,你做這件事就沒有錯了嗎?”
克魯咽了口唾沫,微微低頭,嗫喏了一會,小聲道,“……我有錯,我是在犯罪。”
“你還知道你在犯罪?”高文更強烈地噴出一個鼻音,語氣也變得很不友好,“你根本沒有告訴過我你的打算,你也沒有把我當成你的主人。你口口聲聲說你是我的輔助,但對你而言——如果我們沒有宣誓,那我就毫無知情權,是嗎?”
克魯張口就想辯解,但他忍住了。
他忽然覺得高文生氣的關鍵點不僅僅在于自己的隐瞞,更多的是其內心無法越過的忏悔。畢竟犯罪的不單純是克魯,高文也一樣。
高文過去的性格和三觀,克魯太清楚了。他沒有辦法要求高文在做完這一切之後毫無自責與負疚,而那些愧疚的感覺化成了一團壓抑的怒火,找到宣洩口就要爆發出來。
克魯現在就是這個宣洩口。
克魯沉默了,他服軟地重新把頭低下。
其實克魯并非不理解高文的苦心,但高文卻沒有明白他應擺正的位置。
高文是向着領主方向努力的,而只有高文順利地當上當家和領主,他才能包庇和縱容克魯犯下的罪,也才能成為章魚家的依靠。
這種事情一開始或許是以克魯的私人仇恨啓程,但克魯知道往後還會越來越多。
他看過戴比的日志,也讀過很多史書,他更清楚一個輔助在領主身邊應該作為什麽樣的存在,只是高文自己還沒搞清輔助和主人的關系與普通的夫妻關系的區別。
等到高文發洩完了,克魯才小心翼翼地道——“那請告訴我,您雇傭的是什麽人。之後的對接必須由我去做,而您——”
“獵人。”高文沒好氣地回答。
這話一出,克魯的心髒漏跳一拍。
雖然他也動過讓獵人做這些的念頭,可最後打消了。他比高文想象的更看重加雷斯和他之間的情誼,而高文——是的,高文也一樣,根本沒和克魯打招呼,就直接雇傭了對方。
克魯沒有逗留,聽完這個回答後扭頭就往屋外走。
高文想要抓住他,但克魯只是一個勁地說“沒事,我沒事,我就是去确定一下”随後掙脫了高文,急匆匆地往小屋趕。
克魯的初衷是不要把獵人和高文牽扯進來,可事情辦到現在,他所擔心的事情全都實現了。
這事辦得不利索,他需要汲取經驗。
可惜特裏斯坦和加雷斯都不在,只有斯科維德在管着一群畜生。
他在門前生了火,還披了一件毛皮衣。其他畜生在旁邊兜兜轉轉,有的在拾掇雜物,有的在敲着小魚為晚餐做準備,還有的在燒熱水,把熱水和冷水兌在一起,淋到更大的一個裝滿髒衣服的盆子裏。
斯科維德見到克魯慌慌張張地趕來,也從火堆前站起。
他跑過去,結結巴巴地問克魯怎麽了,又結結巴巴地說加雷斯和特裏斯坦估計要晚一點才回到,再結結巴巴地解釋他也不知道他倆去哪了,這幾天總不在家。
克魯又緊張又冷,穿着漂亮的袍子卻不停地打哆嗦。斯科維德趕緊把皮毛披風解下來給克魯披上,再把他帶到火堆旁邊。
斯科維德從屋子裏翻出特裏斯坦的酒壺,給克魯喝了幾口暖暖身子,克魯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雖然加雷斯總說畜生的腦子不如人,就算被救贖療法治過,也在本質上開化了,但起點到底比普通人低。
可是克魯經常覺得和畜生與獵人待在一起更加輕松和簡單,他們是純真的,對自己的好也是純粹的。他們不像海民有那麽多鮮明的利益糾葛,只是單純地恨,或單純地愛。
正如加雷斯和特裏斯坦之間一樣。這是克魯長那麽大以來,見過的最單一的情感。不管之前加雷斯到底以什麽方式存在,但特裏斯坦對他的關懷與奉獻都未曾改變。
而克魯呢?克魯必須要拼命地争取,才能得到一絲半毫的垂青。
斯科維德斷斷續續地問克魯從哪裏來,找兩個獵人有什麽事。
克魯嘆了一口氣,說自己從西邊過來,之後還要回海城學校。他沒有說發生了什麽,料想斯科維德也沒有辦法理解。
他的眼眶紅紅的,現在他腦子也很亂,不知道如何承受高文的質問和斥責,所以才從高文的身邊逃開。
自從他殺了婕德肚子裏的孩子開始,他就沒敢讓自己停下腳步。他害怕只消一停,又會被先前的怯懦和猶豫占領。
他再也不想回到之前的狀态了,尤其在鱷魚兄弟剛死,海鱷家大發雷霆并發誓要追查到底,而家中薩魯和婕德又虎視眈眈之際。
斯科維德也說不出什麽好話,他本來語言就匮乏,就算想說也不懂怎麽組織語言。于是只能摟住克魯的肩膀,順着皮毛捋了捋小章魚的後背。
他看得出克魯很難過,但也只能用肢體語言去安撫他。
克魯更深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把身子縮得更小了,遠遠看像一個毛茸茸的圓球。但即便如此他也一定要等到加雷斯和特裏斯坦回來,他要徹底地把這件事從高文手中接到自己的手中,否則一旦有蛛絲馬跡被他人發現,抹黑了高文,次年的二審就泡湯了。
可惜他還沒等到老獵人回來,卻等到追着他來到此地的高文。
高文沒有忘記特裏斯坦給他的忠告,可他和自己的輔助鬧矛盾了,他沒有理由不追出來解釋。
而當他看到依偎在一頭年輕畜生懷裏的克魯時,他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之前想好要解釋的話煙消雲散,只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噌地從心頭燃起。
他加快了步伐,大踏步地上前。向着噼噼啪啪燃燒的火堆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把克魯抓起來。
克魯當時正把臉埋在手中用力地搓着,這幾天睡眠不足讓他十分疲倦。可是他不能瞌睡,必須保持清醒來進行下一番交涉。所以他壓根沒有看到高文向自己走來,只覺着身邊的斯科維德動了動,然後後領一緊,一個猛勁把他從火堆旁拉開。
“……你在戲弄我是不是?你……你居然敢戲弄我?”高文的聲音出現在他的面前,提着他後衣襟的手也換了方向,直接揪着他外袍的系帶将他往對方的方向扯。
克魯吓了一跳,馬上卷住高文的手腕,他有些摸不着頭腦,立即急急地辯解——“我……我戲弄您什麽了?您、您怎麽——”
可克魯話還沒說完,斯科維德就朝高文沖去。他想要推開高文,卻不料被高文反推一把。
斯科維德踉跄了一下,回過頭便染紅了眼睛。
斯科維德不認識高文,雖然見過面,但完全不知道其與克魯的關系。在他眼裏這人即将傷害小章魚了,而他不能坐視不理。
其他畜生也紛紛扭過頭來,警惕地瞪着這名不速之客。
克魯趕緊用觸手抵着斯科維德的胸口,安撫道——“沒事,他……他是我的朋友。”
可這話卻激怒了高文,他一語不發,生拉硬拽地把克魯徹底地從畜生身邊拖開。一路上他毫不理會克魯的踉踉跄跄和跌跌撞撞,直到來到小木屋不遠處的一棵枯樹前面,才狠狠地把克魯摁在樹幹上。
“……我好聲好氣地尊重你的選擇,以為你确實如我想的矜持,但看來我想錯了,”高文冷笑一聲,擡手捏住克魯的面頰。
克魯立即明白高文的誤會所指,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只是在等加雷斯和特裏斯坦,我……”
“別把我當傻子!”但高文似乎并不想聽克魯的自辯,他打斷了對方,惡狠狠地道——“我告訴你克魯.奧te普si,我現在是你的主人,海鱷能對你做那些事,我也可以!”
克魯吓到了,高文從來沒有對他發過那麽大的火,即便之前魔杖事件時高文也都只是擡高聲調,萬沒有到動手的地步。可此刻高文手指的力量卻越來越大,甚至讓他不敢大力喘氣。
他的觸手緊緊地卷着高文的手腕,用力地掙紮着。
“他……他真的只是我的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和他們不熟悉,但、但我認識——”
“對,你剛剛說我也是你的朋友,看來你對朋友的定義非常寬容!”高文沒有松開,反而捏得更緊。
克魯的面頰很痛,他覺得高文再用力一點自己的面骨就要被捏碎了。
高文其實也沒有想到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但那怒火卻随着克魯的掙紮和辯解越燃越旺。
強烈的占有欲在克魯與其他人親近時被點燃,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豎瞳,而手臂上的鱗片随着光線的照耀閃閃發光。
他此刻對克魯有恨意,是的,雖然只是一點點,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他的獸性确實被克魯喚醒了,無論是那天晚上極其強烈的對交gou的渴望,還是之後拿起三叉戟紮入海鱷身軀的嗜血之欲,以及到了現在,他被人冒犯和遭到挑釁的種種,都讓他氣得發抖。
他為眼前的小章魚做了那麽多,從一開始的與輿論對抗,到拒絕對自己示好的人,甚至到了當下願意為他殺人——可克魯做了什麽,克魯在他面前僞裝出一副可憐可悲的模樣,讓他蒙蔽了雙眼,以為對方真的因矜持而不可侵犯。
高文是海怪家的長子,不管是海怪在裂岩群島的地位,還是高文在學校和家中的地位,以及後來進入聖堂,因華德的職權所能獲得的地位,這一切都讓高文鮮少被人忤逆。
從小到大除了希爾娜以外,只有他看不上眼的東西,而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但現在克魯好不容易和傑蘭特分開了,又出現了一個畜生——一個畜生居然能和自己一樣與克魯親近,這一點讓高文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創擊。
那一份對自己殺人的憤怒與此刻的憤怒交織在了一起,而偏偏克魯還不知趣地啞啞地反駁了一句——“如、如果非要定義……那、那我和您确實還只是、還只是朋友——”
這話一出,高文怔了兩秒。
然後他松開克魯的面頰,卻狠狠地掃了一記耳光。
那力道何其兇猛,幾乎把克魯的耳朵打聾。
它和艾琳娜與薩魯給他的耳光不一樣,艾琳娜和薩魯頂多會讓他嘴角扯裂,而高文的耳光卻讓他鼻子和嘴角都溢出了鮮血。他整個人撲在沙地上,一瞬間所有的思緒全部被打散。
這就是高文的憤怒,也是克魯第一次明白——他可以犯任何錯誤,但絕對不能挑戰高文的占有欲和自尊心。
高文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克魯,神情冷得令克魯不寒而栗。他沒有把克魯扶起來,只是垂着眼像審判叛賊一樣望着地上的小章魚。
“我為了你,連同胞都殺了。”高文一字一頓地說,“不要以為我不敢對你動粗,奧te普si。”
這話一說完,身側突然有一個黑影朝高文撲來——那就是斯科維德。他遠遠地看見高文對克魯做了什麽,迅疾地沖上前并和高文扭打在了一起。
其身後還跟着其他的畜生,看來在老獵人不在的時候,他便是這裏的管事。
當然,他們的扭打沒有進行多久,就聽得一聲嘶啞的怒吼——“你們他媽的幹什麽?!加雷斯,把他們拉開!”
沒錯,加雷斯和特裏斯坦回來了。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歇息,就發現自家屋前鬧了這麽一出。
加雷斯趕緊打了個呼哨,讓其他畜生拽開斯科維德,自己也趕緊抱住高文的腰,防止他再次撲上去。
特裏斯坦也攔在了被分開的兩人面前,一邊指示畜生把斯科維德拖走,一邊等到高文的掙紮減弱,才點點頭讓加雷斯放開海民。
然後他指指地上的克魯,對加雷斯說,“把他帶進去,和斯科維德隔開。”
高文又意圖阻止,但特裏斯坦猛推了一把高文的胸口,粗啞地道,“你他媽來都來了,是你現在跟小情人幹架重要,還是聽我給你說說處理結果重要?”
特裏斯坦的話讓高文停止了動作,他狠狠地瞪着克魯和斯科維德離開的方向,最終咬緊了牙關,沒有追上去。
“你說吧。”高文的态度很不好,他的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着。
不得已,特裏斯坦只能摟過高文的肩膀,逼着他移開目光的同時,朝他手裏塞了一根煙。
“來來來,邊走邊說。”他擦亮了火柴,順勢給高文先點燃,而後再咧開嘴笑了笑,猛地拍了一把高文的後背。
高文深深吸了好幾口煙,總算也稍稍平靜了一點。
他咬住了煙蒂,舉起雙手看着掌心。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成這樣,他的世界似乎裂成了兩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