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清冷的早晨,寒氣沁入心肺,沈熙覺披着毛衣站在花院裏,草地泛着微黃,露水泛着陽光的閃亮,身上的酸痛稍稍消退了,昨晚和顧廷聿依偎而眠,也許那是到上海來之後睡的最安穩的一覺了。

“外頭冷,快進來。”顧廷聿在門裏招呼他,“我弄了點粥和小菜,進來吃。”

沈熙覺看着他不覺好笑,堂堂一個參謀長,這會穿了個圍裙手裏還拿着碗和筷子,頭發亂蓬蓬的沒個樣子。

永遠這樣該多好。沈熙覺心裏不禁渴望。

有很多事他已經做了決定,可是這個世道又會給他們怎樣的未來,他不敢想。沈熙覺自問是一個謀定而後動的人,他總是在走第一步時已經想到了此後的五步甚至十步,可是唯有和顧廷聿的事上,他沒有籌劃、沒有計算、沒有量度,仿佛一個無所依傍的盲人,即使前面是萬丈深淵。

“我們逃吧。”不知為何,沈熙覺脫口而出,說罷,他愣了,顧廷聿也呆住了。

這句話在奉天時顧廷聿曾說過,一個頂天立地的軍人卻說出了逃,可當時沈熙覺沒讓他逃,因為無路可逃。而此刻沈熙覺卻沒來由的說起了逃,在這個萬事平靜的時刻,顧廷聿在他的眼中找尋着理由,不由的有些擔憂。

沈熙覺笑着搖了搖頭,走到了顧廷聿身邊,“沒事兒。逗你呢。”說完拉着他便往飯廳去了。

長桌空蕩蕩,小鍋裏裝着熱乎乎的白粥,兩碟小菜并排放着,沈熙覺坐了下來,看着顧廷聿給他盛粥,再放到他面前,連筷子都幫他放好了,一切都是那麽自然。想一想,好像都是顧廷聿做飯給他吃,像個老媽子似的照顧他,沈熙覺吃了一小口粥,不知是否因為心裏的踏實,這碗粥格外的香。

一個人影拉的很長,一瞬間仿像遮住了所有光亮,随後一個清冷的聲音像利箭一樣紮進了沈熙覺的心裏。

“二哥。”

顧廷聿如被雷擊般的站了起來,面如鐵色。而沈熙覺低着頭,一兩秒之後他放下了筷子,轉頭望向門邊的沈芸妝。

司機放下了沈芸妝的行李退了出去,沈芸妝穿着那件棗色的大衣,依如她去奉天時一樣,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

“原來你在啊。”再自然不過的一句話。沈芸妝一邊說着,一邊放下了手裏小包,摘掉了帽子脫去了大衣,一身白色的旗袍,帶着白珍珠的項鏈,發間別了一只小小的金蜻蜓。

沈芸妝走到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和小菜,笑道,“這你們誰做的?我都不知道你倆還會做飯。”

“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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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陪二哥過年的。”

沈芸妝打斷了顧廷聿,笑着望向沈熙覺,仔細的打量着他,“大哥不讓我來,我偷跑了來的。昨晚到的。”

廳裏三個人,只有沈芸妝帶着笑,顧廷聿和沈熙覺的心剎時間提到了嗓子眼,預想的再好也是枉然,事到眼前,他們倆只有滿心的做賊心虛。

沈熙覺擠出了一絲笑容,不知是否太久沒見,這個家裏最小的妹妹此刻眼中少了往昔的澄靜,多了一絲狡黠。

“二哥不想我嗎?”

“想。…當然想。”

顧廷聿像一個被排擠在外的人,沈熙覺則是被逼到牆角的人。

“我猜你就一個人過年,所以我來陪陪你,沒想到……”沈芸妝說着轉眼看了一眼顧廷聿,微笑依然眼中卻是深深的冷凝,轉而又看向了沈熙覺,“你有人陪了。”

情理之中的事,情理之中的話,可是在這一刻每一句話第一個字都像針尖,一下下的錐在心尖上,無比刺痛。

沈熙覺沉了一口氣,再難開口也要開口,否則只會把錯誤變成沉疴,不過也許現在已然是沉疴宿疾了,所以再也不能拖了。

“芸妝,你聽二哥說。我……”

“我給你們做頓飯吧,過年啊,哪有喝粥吃鹹菜的道理。”

沈芸妝根本不給沈熙覺說話的機會,利落的起身收了桌上的東往廚房去了。沈熙覺望着她的背影鎖緊了眉頭,她心裏不痛快,再自然不過的表現。

廚房裏嘩嘩的水聲掩蓋了一切,冰冷的水沖洗着同樣冰冷的手,比手更冰冷的是心,沈芸妝雙眼發直的望着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

雖然怨過,也只是在顧廷聿和她離別的那日,僅僅只是那一日。

多少年了他們兄妹不曾分隔兩地的過年,小的時候父親從來不會來陪他們過年,他們母子三人總會圍個小桌,母親會做四喜丸子、八珍豆腐和小魚貼饽饽。母親走後,他倆兄妹兩被接回沈家,雖是一家團圓,父親和老太太的疼愛一點兒也不少,可是在沈芸妝心裏,這世上她最親的人只有沈熙覺。

沈熙平不讓沈熙覺回家過年,為了這事沈芸妝第一次和大哥置了氣,好幾天都不和他說話,連年三十的團圓飯都沒對他笑一笑。剛過了初一,她便趁着沈熙平出門拜年,偷偷坐火車來了上海,滿心歡喜的想給沈熙覺一個驚喜,可她聽到的卻是顧廷聿和沈熙覺之間的你侬我侬。當她走進公館時,顧廷聿正在給沈熙覺盛粥,他從沒有那樣溫柔過,沈熙覺倚在椅背上面帶微笑的看着他,他們的眼裏、心裏只有彼此。

那個畫面,那麽刺眼,那麽紮心。

那一刻,沈芸妝像被一把利劍劈開了,從指尖疼到心檻兒裏,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

沈熙覺和顧廷聿坐在客廳裏,誰也不說話,像兩個等待槍決的死囚。這樣的局面是沈熙覺最不想見到的,在他的心裏這從來不是三個人的事,而是他一個人造成了三個人的死局,顧廷聿只是一個并不那麽自願的從犯。

“你先回去吧。”

沈熙覺淺淺的一句,顧廷聿皺起了眉頭,他仿佛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人,可是在這個事情裏,他不願做一個置身事外的人,也不可能做。

“關于我們,我不想再由你一個人做決定。”

顧廷聿誠然的看着沈熙覺,這是他真實的想法。沈熙覺顯得有些意外,可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太多時候他們之間的事,都是沈熙覺一人在決定,雖然每一次都是為了保護對方,可是對顧廷聿來說也許并不公平。

“聽天由命吧。”沈熙覺說罷和顧廷聿相對釋然一笑。

聽天由命四個字從來不是沈熙覺的作風,到了今天這地步可能也不是人力能改變的了。

沈熙覺獨自到廚房來搭手,沈芸妝也沒有拒絕,一切都是那麽自然,沈熙覺在妹妹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娴靜溫婉、與世無争、逆來順受。

“芸妝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也不是某種話題的引子,僅僅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誇贊,發自真心的誇贊。

沈芸妝露出了幽幽了笑容,卻不似從前的甜美,而是摻雜了深深的凄迷,從那一笑,沈熙覺心裏已經有了數,芸妝已經知道了。

之後,廚房裏一片寂靜。

顧廷聿坐在客廳,時不時的向廚房的方向望一望,他沒有離開,但也不會介入他們兄妹倆的談話之中。

一頓遲到了的團圓飯,但還是少了沈熙平,并沒有真正團圓。沈熙覺後來想起,從那時起,便永遠都不會團圓了。

四喜丸子、八珍豆腐和小魚貼饽饽,母親的拿手菜,可是此刻卻如果嚼蠟,根本吃不出滋味來。

沈芸妝給沈熙覺和顧廷聿各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滿了一杯,舉起酒杯笑道,“來,咱們三個喝一杯。”

說完,仰頭就把酒幹了,白酒入了喉嗆的雙眼泛紅,沈芸妝皺了皺笑了起來,眼淚在紅了眼框裏打着轉,卻沒有落下。

沈熙覺和顧廷聿也各自幹了杯裏的酒,滿滿一杯苦酒。

“你是我丈夫,永遠都是。”沈芸妝說着,又給顧廷聿倒滿了一杯,“我占不到你的心,我要占這個名份。我是顧太太。”

誰也不能說不,顧廷聿和沈熙覺都不能。沈芸妝已經擺明了她的立場,不退、不讓、不妥協,她骨子裏的倔強是她最後的底線。

沈熙覺忽然覺得,芸妝身上那些母親的影子都被驅散了,她比母親更加倔強,更加固執,而她的改變都是他自己造成的,過程是那麽的殘忍和自私。

顧廷聿沒有說話,滿杯酒灌了下去,默默的接受一切。

一抹淡然的笑在沈芸妝的臉上綻放,不是勝利的滿足,而是無奈的黯然。

轉而,她望向了沈熙覺。

“二哥,你是我最親的人。”沈芸妝坐在對面,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沈熙覺感覺像被剝去了皮肉,全身感受着疼痛。

話,說到這裏便結束了。

吃完飯,沈芸妝讓顧廷聿去洗碗,笑着說他沒幫手做飯所以得洗碗,然後便拿起外衣和小包,拉着沈熙覺上二樓去了。

房間裏,沈熙覺坐在小桌前,沈芸妝挂好了大衣,站在衣鏡前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坐到了沈熙覺對面,把小包擱在雙膝上。

擡起頭的瞬間,眼淚湧出了眼框,那是憋在心裏太久太久的委屈,沈芸妝從昨夜起便沒有合過眼,她把從到奉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回憶了一遍,心被撕的粉碎。

“我該讓你們死在奉天的。”沈芸妝的齒間吐出這句話,眼中深深的烙着怨恨,但是眼淚卻好似在沖洗着一切,沖走了所有的怨恨,只剩下悲傷和絕望,“至少這樣,我還有二哥。”

沈熙覺的眼淚滴在衣襟上,洇開了,無言以對。

“打仗了,你在上海,我老是做惡夢,我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我怕你回不來,我怕你受傷。因為你是我二哥,是我最親的人。”

“是二哥對不起你,一切都是二哥的錯。”

沈熙覺完全明白,事到了這一步全因他的自私,沒有半點值得原諒的餘地。

“是。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我恨你,我恨透了你。”哭喊的聲音略帶嘶啞,沈芸妝哽咽着忍住哭泣,“我恨你,可我愛我的二哥。他愛我,他心疼我,他會保護我。…你還是我二哥嗎?你是嗎?”

“我是。我是。芸妝,我知道我自私,我對不起你。二哥什麽都能給你,只要能讓你不難過,什麽都行。”

“除了顧廷聿,是嗎。”

桌子的兩邊,滿面淚痕的兩個人,長長的沉默。

“……是。”沈熙覺輕輕的說出了這個字。

沈芸妝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平靜了下來,仔仔細細的凝視着沈熙覺,凄然一笑,低頭從小包裏悄悄拿出了一樣東西,在沈熙覺的書房找到的,當初沈熙覺借船給顧廷聿時向他要來的槍,本來她想帶來,讓沈熙覺防身的。

沈芸妝擡起頭,用最平靜的神情說道,“我恨你,我也愛你。……你說你還是我二哥,所以,你真的還是那個疼愛我的二哥,對嗎。”

沈熙覺點點頭,他希望沈芸妝能慢慢好起來,她還這麽年輕,未來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她,就算這也只是他自私的自我安慰,但他是真的盼着可以成真。

“那就好。”沈芸妝笑了起來,“二哥,我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會。”

沈芸妝舉起槍,對着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沈熙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子彈從她頭的另一側飛出,帶着血沫。

顧廷聿聞聲而來,沈芸妝倒在桌邊,血從她的額角流下來,湧滿了整張桌面,滴在了她白色的旗袍上。

沈熙覺兩眼發直,盯着剛才還對他笑着的妹妹,仿佛也死了一樣。

死亡,對活着的人的懲罰,沈芸妝對沈熙覺最殘酷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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