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我的心原來比我想的要硬。天津回不去了,我反倒松了一口。”如水的月光把他的面色照的更加蒼白,沈熙覺望着窗外凄然一笑,“看來,我真的禽獸不如。”
顧廷聿一直由着他,由着他不吃不睡,由着他自我懲罰,只是默默的陪在他身邊,卻又不靠他太近,雖然心疼他,但是顧廷聿知道,心裏的傷得自己好,誰也幫不了。
一條毯子輕輕的披到了沈熙覺的肩頭,顧廷聿用毯子包裹着他緊緊的抱着,感覺他輕的都快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那日發生的一切像是撒在沈熙覺傷口上的一把鹽,而顧廷聿卻只能默默看着,不能出聲,不能阻止。
沈熙平到上海是在沈芸妝自殺的第二天,他披着風雨來,寒冷的濕氣像刀一樣鋒利,剛一進門,沈熙平用冰冷還帶着雨水的手狠狠的抽在了沈熙覺的臉,一下、一下、一下,顧廷聿握緊了拳頭忍着,指甲陷進了掌心。
不能去,顧廷聿在心裏警告着自己,去阻止只會讓沈熙覺更受傷,只能這樣如同不存在一般的看着,看着沈熙覺被打的滿嘴是血,最後連站也站不住,直到他本已木然的眼神更加渙散,沈熙平才罷了手。
十幾個耳光抽下來,沈熙平的手已經沒了知覺,原以為一頓家法能打醒他,就算打不醒也能打怕他,沒想到把他送到上海反倒成全了他。沈熙平只覺得自己不只失去了一個妹妹,還死了一個弟弟。
“你一個人好好過,沈先生。”
沈熙平輕聲留下了一句話,帶着芸妝的屍體回天津了。
顧廷聿把失了魂的沈熙覺抱上了二樓,打了溫水幫他擦了擦臉,半邊臉腫的厲害,嘴角裂了,鼻子也在流血。顧廷聿越擦越揪心,眼睛紅了手也在發抖,眼前的沈熙覺仿佛癡了一般,不喊疼,雙目無神。
沈芸妝的死,沈熙平的絕斷,比起打在臉上的巴掌,紮進心裏的刀更讓沈熙覺痛。
“……抱我……”
顧廷聿正低着頭擰毛巾,沈熙覺那似有似無的一聲讓他心裏一頓。
“抱我。”
顧廷聿擡起頭看向沈熙覺,他雙眼通紅,臉色慘白,像是受了重傷垂死的人。顧廷聿丢掉了手裏的毛巾,抱住他深深的吻了下去。
滿嘴的血腥味,顧廷聿不去思考,只是給沈熙覺他想要的,親吻、擁抱、宣洩,陪着他縱□□望,陪着他墜入深淵。那根本不是愛的交纏,而是如同野獸般的□□,沈熙覺在痛苦中想要抓住些什麽,顧廷聿緊緊的抱着他,疼痛在他們彼此間蔓延,直到沈熙覺完全失去了知覺,昏死在了顧廷聿懷裏,這場彌漫着血腥與眼淚的□□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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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廷聿把沈熙覺摟在懷裏,吻在沈熙覺的額頭上,壓抑了太久的眼淚湧了出來。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看着他傷痕累累,看着他全然崩潰,愛一個人卻愛的如此無能為力。
經過那一夜之後,沈熙覺便沒下過樓,時常坐在那張小桌前,看着沈芸妝曾坐過的那張椅子,不吃也不睡,累的昏倒了,顧廷聿就把他抱上床,和他一起躺着。醒了,又再坐回去。就這樣反反複複了三四天。
顧廷聿用毯子包裹着他,貼在他耳畔,感受着他耳廓傳來的冰涼,輕輕的吻了一下他的頸項。“都過去了。……你還有我。”
是啊,都過去了。沈熙覺茫然的看着窗外,人死了,家沒了,只剩顧廷聿了,他伸出了手緊緊的握住了顧廷聿環在他腰上的手臂,身後的這個人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支撐了。
“……我餓了。”
顧廷聿好似聽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眼淚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卻又笑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我去做飯。你等着,很快,很快就好。”顧廷聿一邊說一邊往門外走,出門的時候差點撞上了門框。
沈熙覺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容。
民國二十二年二月,杜先生組建了恒社。名取“如月之恒”的典故,名義上是民間社團,以“進德修業,崇道尚義,互信互助,服務社會,效忠國家”為宗旨,以此廣收門徒,向社會各方面伸展勢力。
華燈初上夜上海,十裏洋場歌舞升平,大世界的舞臺上鑼鼓震天,上海灘的大老板黃先生包了三天大場,邀了張先生作陪,請了各界朋友,慶的是恒社初建,長的是杜先生的臉。
恒社成立當天,大半個上海的名流政客都到場祝賀,當日共任命常務理事九名,其中八名都是青幫數得上個的人物,只有一人是青幫裏認得他的并不多,卻被杜先生拉到身邊拍了照,便是沈熙覺。
“小沈,有些事瑞麟不方便在臺面上插手,畢竟他是壟斷了一行買賣的,我不想讓外人說我們青幫萬事獨大。不是怕事,只是不想太過招搖。”杜先生在組恒社之前,約了沈熙覺到杜公館喝茶時,說道。
沈熙覺心裏已有了打算,要在上海立足少不了杜先生的扶持幫助,所以入青幫只是一開始。時局天天在變,誰也不敢說是好是壞,戰事之後上海多了許多日本的洋行和商人,領事館的各種餐會裏,日僑的身影随處可見。
顧廷聿回南京已有十天,他走後沈熙覺做了很多事,但他深知這些事顧廷聿還是不知道的好,以他的性子,知道了只會徒增彼此之間的矛盾。然而該來的還是來了,一張報紙上的照片,顧廷聿還是知道了沈熙覺入了青幫的事兒。
但令沈熙覺意外的是,顧廷聿并沒有過多的責怪。沈熙覺漸漸地的發覺,顧廷聿為他改變了很多,以前凡事都要尋正道,固執的有些許迂腐的顧廷聿,如今變得柔軟了許多。
“凡事自己小心。你有你的分寸,我懂。只一樣,別委屈自己。”
電話裏,顧廷聿細聲的囑咐着,沈熙覺心中好似有溫水流過。
平日,沈熙覺和顧廷聿多是電話來往,只能聽聽耳音,聊聊身邊的事兒,每是到了夜裏,公館裏的下人都睡下了,沈熙覺便覺得孤單,心裏空空的,常常坐在床上睡不着,一坐便是一宿。
趙管事和老張自過年之後,便沒有再回過上海,沈熙覺知道沈熙平是徹底跟他斷了親緣,偶爾老張會偷偷打電話來問一問,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有家。
自從沈熙覺入了恒社,杜先生便把裴英安排給了他,說是司機實則是保镖。裴英到了上海之後入了幫會,一來口風緊,二來辦事得力,腦子也機靈,杜公館的管家老吳很是喜歡,後來杜先生知道了他和沈熙覺之間的淵源,便讓裴英跟沈熙覺辦事。除了裴英,詹奉俞也被他父親按排來給沈熙覺做助理,他這個船王的二公子到是挺樂意。
沈熙覺雖然入青幫的日子不長,但是在恒社的地位卻不低,生意方面的事情不分大小都由他經手,錢銀往來也要他點方能支取,杜先生是把恒社的鑰匙交到了他手裏,看他順眼的說他年青有為,看他不順眼的便就視他為眼中盯了。
生意場上應酬多,沈熙覺忙着打理恒社的生意,少不了跟上海灘的幾位老板打交道,杜先生看中的人,黃先生多半是不讨厭的,只是張先生是個不露相的笑面羅剎,沈熙覺對他到有幾分提防。
黃先生比起杜先生更加有江湖氣,喜歡看戲,大世界便是他的生意,所以請客多半也是看戲吃飯。張先生的公館和杜先生的公館緊挨着,時常到杜家吃飯打牌。這三位上海的大老板之間保持着微妙的關系,讓人十分尋味。
“晚些,我請了孟老板和尚老板的局,你一起來吧。”
杜先生坐在臺上,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戲臺,臺上唱的是八義圖。
詹奉俞不喜歡聽戲,咿咿呀呀的他一個留洋的少爺聽也聽不懂,裴英到是喜歡便跟着沈熙覺一起。
散了場已是深夜,杜先生在蓉園茶樓開了包間,單請孟小冬和尚雁聲兩位老板。孟小冬是如今坤角兒唱老生行檔的頭一塊兒,戲臺上孟小冬扮相威武、神氣,唱腔端嚴厚重,坤生略無雌聲,卸去妝面卻是一個清秀女子,沈熙覺見她走進包間時,心中到是微微一怔。她早前去了北平,如今回了上海,和梅先生相交已久,都是梨園行裏不可多得的名角兒。
若說孟老板臺上臺下兩個神态,那她身邊的另一位到也讓沈熙覺不由的多看了兩眼,說到旦角兒,梅先生自然是翹楚,可要說坤角兒裏的頭一號,那就當屬這位尚雁聲尚老板了。
和孟老板和清秀溫婉不同,尚雁聲皎潔聰穎、傲氣嬌豔,卻沒有風塵氣,雙眸含星全然一副明白人的神情。
唱戲的女子謂之坤伶,世人多對她們冷眼刻薄,真能成角兒的少之又少,像孟老板和尚老板這樣的更是難得。
“杜老板,我和小冬先敬您一杯。”尚雁聲一席靛藍暗紋的旗袍,眼角微翹,淺淺一笑已是醉人。
杜先生舉起了酒杯,看了一眼坐在旁邊悄然舉杯的孟小冬,微然一笑,将杯裏的酒飲盡,尚雁聲瞄了一眼孟小冬,又看了一眼杜先生,淺笑間也是一杯飲盡。
這個飯局誰心裏都有數,杜先生捧的是孟老板,尚雁聲也好,沈熙覺也好,都只是陪客罷了。蓉園是茶樓,杜先生包了整個蓉園擺了酒席,這是面子,天大的面子,明天全上海都會知道,大世界的孟小冬和尚雁聲是有杜先生幫襯的角兒。
席散了,杜先生的車載了孟小冬,送她回家。沈熙覺則載了尚雁聲,送她回她的住處。車開了一半,尚雁聲突然笑了起來,裴英和沈熙覺都是一臉茫然。
尚雁聲看了看坐在身邊的沈熙覺,問道,“沈先生瞧不起我們唱戲的?”
沈熙覺心中莫名,他整晚陪坐不曾有過半點不悅,尚雁聲敬的酒他也笑着幹了,自問沒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這會兒尚雁聲這樣問,他反道糊塗了。
“唱戲的是下九流,上不得臺面兒。可唱戲的也有唱戲的臉面,您打心眼兒裏瞧不起我。”尚雁聲的話聽起來客氣,可話裏的意思卻很是淩厲,“杜先生捧的是孟小冬的場,我不過是個陪客,您也陪客,既然都是陪客,誰又比誰高一等呢。”
沈熙覺緩聲道,“今日若沈某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還請尚老板海涵。”
尚雁聲幽幽一笑,“我接受你的道歉。不過,你若真心道歉,明兒你就來大世界聽我的戲。”
沈熙覺不由的笑了起來,點頭答應了。
尚雁聲這才滿意了,笑道,“人呢,別以為自己在笑,就真的是笑了。”
聽罷尚雁聲這句,沈熙覺終是意識到了自己為何被她擠兌,原以為自己是笑臉迎人,對人客客氣氣,到頭來只是自欺欺人,那笑不是發自內心的,即使笑了也只是讓別人心裏膈應。
第二天,沈熙覺兌現了承諾,去了大世界聽尚雁聲的戲,更是連送了一個月的花牌給她捧場,一時間這沒邊兒的花邊新聞便傳開了。沈熙覺懶得理會,只覺得尚雁聲是個率性的女孩兒,直來直往,到不似當初那樣的精明市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