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民國二十四年春,顧廷聿随部隊調防上海,一年多的分離終于在顧廷聿住進沈家公館那一刻結束了。然而,沈熙覺和顧廷聿還沒有來得急享受互相依偎的時光,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看似寧靜的時光。

蓉園茶樓,裴英坐在包間外頭,時不時的往裏頭瞄兩眼。早上沈熙覺接了一個電話,整個人便心事重重,問他怎麽回事他也不答。裴英對他知根知底,沈熙覺是什麽性子沒誰比他更清楚了,有些事沈熙覺不想說裴英便不多問,這是他和沈熙覺,和沈家之間的分寸,總之護着沈熙覺的周全,按他的吩咐去辦事,便是裴英唯一的念頭。

隔着一張桌子沈熙覺坐着,杯子裏的茶已經沒了熱氣兒,對面的人推了推眼鏡,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安野秀一,南滿商會的會長。

“奉天一別四年有餘,沒想到沈先生在上海。”

雖然早料到會再見面,但心裏的抵觸卻半點沒有減少,奉天是所有錯誤的開始,而這個開始與眼前這個人也有着最直接的關系。如果說沈熙覺在這個世上恨過誰,那安野秀一絕對首當其沖。

安野秀一是代表南滿商會到上海籌辦銀行,上海不同奉天各方勢力混雜,不是他一個南滿商會能擺平的,安野秀一想拉上海三位大佬入他的夥,但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的并不怎麽高明。

三位先生都沒有來,杜先生讓沈熙覺來已經是給了安野秀一天大的面子,他一個恒社說話算話的小爺,足以代表三位先生回絕南滿商會。

“閑話就不要說了。”沈熙覺淺淺一笑,說道,“黃先生不喜歡金融行,要玩兒就玩兒大世界。張先生喜歡打麻将,牌桌上聊事是門兒清,下了牌桌就不必聊了。至于杜先生,最近愛聽戲。”

話說到這一截兒也就該明白了,都是明白人挑明了說就不好看了。

安野秀一依舊保持着斯文有禮的微笑,眼中的奸猾沈熙覺卻看的明白,見過一次鬼了,怎麽還能跟鬼打交道。

安野秀一是一個禍端,沈熙覺隐約查覺得出,什麽中亞銀行,什麽南滿商會,絕對不會這麽簡單,日本人在上海的勢力越來越壯大,和幾年前相比有天壤之別,如今連美國人、英國人和法國人都對他們有所忌憚,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幾個月前沈熙覺跟杜先生去了一趟南京,見的是軍統局的戴局長,杜先生和戴局長談了一下午,雖然不知道談了些什麽,可是軍統局是什麽地方沈熙覺還是知道的,恒社和南京政府的關系外人有揣測,幾分真幾假傳的玄乎,可沈熙覺是青幫的人、恒社的理事,有很多事他知道的比別人多的多。

商會的董會長曾經勸過沈熙覺,不要和政府、和青幫攪的太近,沈熙覺知道董會長是為了他好,拿他當自己人才說的那番話,但是局面已經打開了,想抽身已經不可能了,有太多的事他不得不為。

沈熙覺在上海從一個小小的客商,到如今動辄便能讓上海風起雲湧的青幫小爺,靠的是他的精明和練達,按詹奉俞的說法就是年紀不大本事卻老辣,眼珠子一轉便是心思,別說平常人跟不上,就連黃先生、張先生這樣的老江湖,也未必就能算計過他。

和安野秀一在蓉園茶樓別過,沈熙覺坐在車裏,心裏想着事兒想出了神,裴英從後視鏡裏望了他好幾眼。

“罷工的事,有着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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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英先是一愣,後才答了話。“老板說了,實在不行就約出來聊聊。”

“奉俞不是找過常平遠了嗎?沒聊出個結果來?”

“詹少爺一個留洋的公子哥兒,跟常平遠能聊什麽呀,好話都說盡了。”

沈熙覺沉思了片刻,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常平遠啊,太軸了,怕是落不着好。……問過杜先生再說吧。”

裴英點頭應下了,不由的又看一眼沈熙覺。自打去年起,裴英就覺着沈熙覺瘦了,一年多了也沒見長點兒肉,跟他一起吃飯,沒見他動幾筷子就放下了,到是煙越抽越兇,都能當飯吃了。

開春之後顧廷聿搬進了公館,裴英到覺得沈熙覺的心事沒那麽重了,約莫他也查覺出了他們倆之間的關系,裴英性子雖然直,但有一點便是口風緊,有些事心裏明白就罷了,不多問、不多說,久了他和沈熙覺也就心照不宣了。

“回公司?”

“回家吧。我有點累了。”

裴英看了一眼司機,讓他往公館開。車裏靜了下來,沈熙覺望着窗外的林蔭,不知是見到了安野秀一,還是真的累了,深深的疲憊湧上了心頭。

沈熙覺在上海的私産不斷累積,恒社的事杜先生也多讓他拿主意,他是一根蠟燭兩頭燒,哪有不累的道理。顧廷聿雖然心疼他,可也不好多幹預,偶爾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就來抱抱他,好聽話說不利索,只能用擁抱來表達。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細細數來有七八年了,很多往事不想回首,很多回憶仿佛是枷鎖,聚少離多的相處,每一分每一秒都尤為珍貴,也許正是這種難得的珍貴,所以沈熙覺和顧廷聿之間甚少争吵。

然而一場激烈的争吵卻在不久後發生了。

起因是,常平遠死了。

往前數三個月,正是剛過正月的時候,照理說也該是各行各業工人複工的時候了,可偏偏這個時候工會領着一批紡織廠的工人鬧起了罷工,然後緊接着船廠、鋼廠,領頭的便是工會的副會長常平遠。

起初,董會長出面和常平遠坐下來談了,罷工嘛無非就是要漲工錢,世道艱難,照理說也合情合理。董會長是個仁善之人也是個和事佬,便答應了工會給工人們漲工資,商會的各位看了他的面子,也就都答應了。

可剛複工不到半個月,工會拉起大旗又罷起了工,這人退一步是肚量,退兩步可就沒人樂意了。工人們有工人們的理,資本家也有資本家的理,兩邊便就僵持了起來。

久而久之便發生了沖突,巡捕房也壓不住了,駐軍扛了槍進城壓陣,常平遠就帶着罷工的工人們在市政府外頭靜坐。一時間,整個上海的工業幾乎癱瘓。

杜先生是工部局的華董,洋人來中國是純占便宜的,人罷工機器就不轉了,機器不轉,洋人的錢也賺不進來了,洋人在上海總是比中國人高一頭,市政府也拿他們沒辦法。事情一鬧開,南京那邊也知道了,杜先生從南京回來之後便讓沈熙覺着手處理罷工的事,他是大面兒上的人物,不到最後一步他不想和常平遠打交道,到不是想躲,只不過他要是真出面,事兒可就沒彎轉了。

沈熙覺明白裏面的意思,便應下了。

顧廷聿在罷工這件事上并不太樂意被槍使,所以和許朋韬鬧的有點僵,但他一個參謀長在軍管這檔子事兒還是不宜多參與,否則就是越權。沈熙覺知道顧廷聿在罷工這事上的态度,所以也沒有向他透露過多的內情,直到常平遠死了,顧廷聿才知道青幫在這件事上的真正的角色。

“常平遠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沈熙覺剛吃了一口飯,便被顧廷聿問住了。

從進了家門顧廷聿就像有話說,沈熙覺約莫察覺得出他心裏有事兒,而且是一件跟他們倆有關,還會讓他們倆都不舒坦的事,于是他便不問他,可到底顧廷聿還是忍不住了。

放下筷子,沈熙覺喝了一口水,淺聲說道,“他得罪了全上海的老板。”

顧廷聿聽完,憤憤的靠在了椅背上。“你們青幫沒人了嗎?連殺人的事兒都要你來?”

沈熙覺聽出了顧廷聿話裏的意思,雖然一直以來顧廷聿都沒有對他入青幫的事有所表示,但是在顧廷聿心裏壓根兒是不舒坦的,之後他又成了恒社的理事,杜先生把很多不方便出面,卻又很重要的事都交由他來做,一來二往的顧廷聿心裏就更膈應了。

幫會本就是魚龍混雜的組織,自有一套處事的規矩,也就不可能和光明磊落粘上邊。沈熙覺預料到日子久了和顧廷聿之間會因此産生矛盾,所以從來不在家裏談青幫、談恒社,甚至不怎麽提起杜先生,可是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該來的還是來了。

“常平遠的事,我不想多說。”

“不想多說?”顧廷聿一下子便火了。

想來也正常,他這是積壓了許久的不滿,常平遠只是個導火索。

顧廷聿沉沉的嘆了一口氣,深鎖眉頭看着對面神色沉靜的沈熙覺,責問道,“為什麽要跟這些流氓攪和在一起?那個姓杜的以為弄了個恒社,就把真把自己當正經人了。你幫他賺錢,賺的是什麽錢?打壓同行、走私鴉片、賄賂官員,這是一個正經人會做的事兒嗎?”

沈熙覺壓着心裏的怒氣,瞥眼不去看顧廷聿。不想吵架,不想為了別人争吵,相争無好言,說出口的話想收就難了。

“你面面俱到、事事量度,你把人情當錢攢,你和那些洋人、那些流氓、那些政客套交情、耍手腕。你心裏的算盤打的太精了,你想要的東西也太多了。”

“顧參謀長。”沈熙覺冷冷的一聲,擡眉間是滿滿的不屑,“你今天才認識我嗎?當初我出錢出船讓你南下,難道是為國為民嗎?我送你走的那天說過,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歡喜;若事敗,我也不過是被搶了貨船的苦主。…你到現在才覺得我貪得無厭,是不是點遲了。”

顧廷聿被堵在了當下,平日裏在沈熙覺面前他便是個嘴拙的,現在更是被揶揄的說不出話來。

“你顧參謀長光明磊落,可你知道你有多紮眼嗎?”話說到這個份兒,沈熙覺也不想掖着了,“你瞧不起流氓,瞧不起政客。可俗話說的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流氓和政客就小人中的小人。你以為常平遠為什麽死了,那是南京那邊兒有人不想讓他活,殺雞儆猴,死他常平遠算得了什麽。上海不比天津,這裏是人吃人的地方。”

顧廷聿最是不懂這些彎彎繞的事,被沈熙覺這麽一說才明白了裏頭的明堂,上海罷工這事連駐軍都出動了,南京政府怎麽可能坐視。

“你就不想想為什麽19軍整編之後馮經年和何铖被編到了別的師,你身邊還有心腹嗎?你的師長許朋韬,他最看重的是錢和權,你自己清高可以,但別擋了別人的路。”沈熙覺緩聲規勸,他希望顧廷聿能看清身邊的人和事,否則以他的性子,怕是哪天被人害了自己還被蒙在鼓裏。

“不是我要的多。是我無本可以折。”

沈熙覺黯然的撂下一句,起身走出飯廳往二樓卧室去了。顧廷聿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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