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新年的爆竹聲響徹了上海租界,上海淪陷之後,這是沈熙覺和顧廷聿一起渡過的第一個除夕。
沈公館的餐飯前坐着沈熙覺、顧廷聿和裴英三個人,沉默的吃着簡單的年夜飯,家裏的幫傭都回家過年了。
顧廷聿夾了些菜放到了沈熙覺碗裏。
沈熙平死後,裴英回天津處理了喪事,回來後顧廷聿才知道,沈熙覺讓裴英把沈宅拆了,然後把那塊地皮賣了,沈家在天津的家當大部分都變賣了,在花旗銀行全兌成了美元和黃金,存進了上海的戶頭。
半個月前,南滿商會在公共租界辦了個聖誕派隊,沈熙覺沒推局,準時到場,只是那天他帶了尚雁聲去,卻沒通知顧廷聿。
顧廷聿曾覺得無論沈熙覺做什麽,他都不會幹預也不會阻止,可是現在他卻十分的擔心,擔心他所做的事最終會傷害到他自己。
公共租界的派對之後,證明了顧廷聿的擔心并非多慮。
自那之後沈熙覺和青幫的張先生來往的密切了許多。沈熙覺被黃先生從青幫剃了名之後,青幫上下視他為叛徒,要不是現在上海是日本人當道,只怕沈熙覺早就橫死街頭了。
顧廷聿記得沈熙覺說過,他不喜歡與張先生打交道,此人城府太深利字當頭,不似黃先生和杜先生那樣講江湖道義。
上海淪陷後,張便公開投敵淪為漢奸,大肆鎮壓抗日救亡活動,為日軍收購糧食、棉花、煤炭、藥品等戰略物資,甚至武裝劫奪,趁機大發國難財,并籌建僞浙江省政府,拟出任僞省長。
顧廷聿到上海之前,戴局長已對他下答命令,張、汪二人需伺機暗殺,不能任由這樣的漢奸出賣國家。
“我有分寸。”
沈熙覺只一句,便不再多說。
顧廷聿想問,可又怕阻了他的盤算。當他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參謀長的時候,顧廷聿一直對沈熙覺的處處計算、事事量度有所保留。可現在,也許是真的開竅了,有許多事他開始放慢步調,思定而後動,慢慢地發現原來的自己是多麽魯莽。
他雖不能說他是軍統上海站的接潛人,因為這是機密,是至親之人也不能知道的事,可除此之外,顧廷聿對沈熙覺也有了保留,一種無形的力量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夜深人靜的時候,顧廷聿總是仔細地年着枕在自己身邊,沉沉睡去的沈熙覺,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毫無保留的去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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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無數次的說要保護他,不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可是到頭來卻什麽也做不了,在這樣的世道下,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過單薄。
上海站交替的日子就在眼前,林漢旻過了不兩三個月就要離開上海,去完成另一個任務了,顧廷聿自問心裏沒底,他終于明白戴局長在他面前如此自豪的誇贊他的原因,也佩服林漢旻的冷靜沉着和處變不驚。
有時,顧廷聿覺得林漢旻和沈熙覺有些相似,他們都心思敏捷思慮周詳,但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完全不像。林漢旻會選則用最低的代價換取最高的籌碼,而沈熙覺則會為了他所在意的一點,而舍棄所有。
顧廷聿最擔心,也最害怕他這一點。
國家危難,所愛之人受到傷害,顧廷聿受着雙重的煎熬。他不敢踏實的睡覺,生怕他在夢中透露了心底的恐懼和秘密。他要在仇敵面前僞裝自己,卻又不能完全改變往日的性格,這讓他倍感焦心。
“你不是顧廷聿,顧廷聿已經為國捐軀了。…你是煙槍,你只有代號。你活,是為了完成任務;你死,也是為了完成任務。”
杏林堂的密室裏,林漢旻說出了和戴局長一樣的話,魔咒一樣的話語。顧廷聿在咬牙堅持的時候,也每每如此警示自己。
“你呢?也只是為了任務?”
面對顧廷聿的問,林漢旻淡然一笑。
“我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我可以是任何人。……驚弓之鳥,安逸則死。”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到頭?”
顧廷聿感到深深的無奈。
那一刻林漢旻露出了一絲真實的神情,他的眼中似是微微帶着淚光,仿佛是在思念一個人。
“寒山不移,倦鳥終會歸巢。…等到戰争結束,我們才能真正的,回到歸處。”說着,他的眼中又透出了一絲黯然,“希望,能活到那一天。希望,歸處仍在。”
之後,林漢旻和顧廷聿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沈熙覺便是顧廷聿的歸處,唯一的歸處,刻骨銘心。
除夕早上,連巡捕房都沒人點卯了,顧廷聿送走了來拖花盆的花匠,今年上海冬天特別冷,沈公館的小花園裏凍死了好些花草,難得花圃的工人除夕還願意來跑一趟。
沈熙覺穿了大衣出門,只和顧廷聿說是去銀行,便讓裴英陪着出去了。
司機也回家過年去了,裴英便開了車載沈熙覺去了一處公館,日本總領事館副領事岩井的公館。
今天,這裏有一個小聚會,緣由是南京汪僞政府正式派了人來和日本人會面,接下來将會在上海宣布新政府正式成立的消息,以及配合日本特務機關,在上海設立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特工總部,由周佛海出任主任。
而此時,安野秀一的特務機關已在上海成立有些日子了,将由他代表土肥原出任日軍特務機關的機關長,統協汪僞特工總部和上海日軍特務機關“梅”。
原本這事和沈熙覺沒有關系,而且安野秀一只想讓沈熙覺在民生和經濟上成為他的槍,軍務上的事情并不想讓他參與,畢竟他太精明,也根本沒有合作的誠意。只是,此次代表汪僞政府到上海來的人對經融方面十分精通,他來上海不只是為了汪僞特工總部的事,另外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新政府的經融局。
沈熙覺第一次來岩井公館,他早就聽說這裏不是簡單的副領事官邸,而是日本人外交口上的一處情報機關。
小會客室裏,圍着茶幾坐了四個人,安野秀一坐在沈熙覺的左手邊,而岩井公館的主人岩井副領士坐在沈熙覺的右手邊,坐在沈熙覺對面的年輕男人神情淡然、風度翩翩,全然是一副公子哥的模樣,右手一直在摩挲着一只精致的懷表。
“周君,這位是南滿商會的會長安野君,也是梅機關的機關長。”
“安野先生,久仰。”
安野秀一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輕輕的點了點頭,轉而看了一眼沈熙覺,向對方介紹道,“我來介紹兩位中國朋友認識一下吧。”
朋友,哼,看來安野秀一也沒有把對面的那位周君看得很重,話裏到有幾份嘲諷。
“這位是我們大日本帝國委任的上海中亞共治會的會長,沈君。”安野秀一說着對沈熙覺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帶着令沈熙覺作嘔的目光,“也是我的好朋友。”
“沈先生,你好。在下周書維。”
岩井領事瞄了一眼周書維,笑着說道,“周君的父親,是南京新政府的周委員。”
沈熙覺淺淺的笑了笑,和周書維相互點了點頭。心想,原來是周佛海的兒子,看他這從容不迫的風度到是可惜了,爹是漢奸,兒子也是漢奸。
“我只不過是個閑人,父親見我閑在家裏,就派我出來走動走動,也算為政府效力了。”
周書維說的輕描淡寫,到是讓安野秀一和岩井副領士沒那麽得意了。
之後聊的話題,基本就是要在上海組建新政府的經融局,周書維會在上海待一段時間,經濟方面的問題沈熙覺這個共治會長自然也要配合的。
“最近閘北鬧的很厲害,沈君是不是該出面管一管。你可是共治會的會長,上海的經濟要靠你維系,你們華工的秩序也要讓你受累了。”
岩井副領士顯然是和安野秀一套好了詞兒的,沈熙覺這個共治會會長就是替他們日本人的擋箭牌,因為往往對敵人的仇恨遠不及對漢奸走狗的仇恨來的深刻。
安野秀一笑着點了點頭,“或者通知憲兵司令部,讓他們派保安隊去也行。”
書維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靠在沙發上摩挲着手裏的懷表,臉上帶着淡而不覺的微笑。
離開岩井公館時,沈熙覺和周書維一同走出來,相互客套了幾句便各自回去了。
回到沈公館時,約莫已經過了中午,沈熙覺顯得有些疲憊,回到房間坐在沙發上發愣。顧廷聿從裴英那裏聽了個大概,知道他是見到了安野秀一,心裏憋屈,于是放下了手裏的事,上樓陪他去了。
“把外衣脫了吧。”
顧廷聿把他拉起來,幫他脫掉了毛呢外衣,轉身挂了起來。驀地,背後一籠溫暖貼了上來,沈熙覺從背後環住了他,把頭擱在了他的肩頭。
“累了?”
“嗯。”
“要不要吃點兒什麽?”
“不要。”
“趟會兒?”
“就這麽靠着。”
顧廷聿笑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環在腰上的手,轉過身把沈熙覺摟進了懷裏,輕輕的順着他的背,倆人就這樣互相依偎着站了許久。
沈熙覺已經熟悉了除夕的冷靜,他現在最親的人只有顧廷聿和裴英了,雖然連一張桌子都坐不滿,但這就是一家人,算是團圓了。
顧廷聿的懷抱是沈熙覺唯一的歸處,貼着他的身體,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沈熙覺原以為他只這樣就能夠不顧一切。直到沈熙平死在火車上,沈熙覺才發現,有些人不會放過你,你也不能放過他。
沈熙覺讓裴英拆了沈宅賣了地,脫手了所有天津的家當,換了美元和黃金,亂世之中沒有權,那就只能靠錢了。
“跟黃先生讨個人情,托青幫的兄弟幫我查一查,誰殺了我大哥。”
尚雁聲陪沈熙覺去赴宴時,沈熙覺在車裏囑咐她。
一個大世界的戲子,不管臺下坐的是什麽人,上了臺就要唱。尚雁聲沒有離開上海,她有心,想陪着他等,同時她也成了沈熙覺聯系青幫,聯系黃、杜二位先生的中間人,她一個唱戲的,不紮眼,也不招人盯着,到是有了些方便。
“查出來,要動手嗎?”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來。”
尚雁聲轉臉看着沈熙覺無比冷凝的側臉,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兩位先生讓我轉告你,不必讓他過中秋了。”
沈熙覺聽罷,點了點頭。
臘月之後,沈熙覺讓裴英在江湖上散了暗花。
“只要是天津沈家的産業,一處不留。誰能做成這事兒,每人十條大黃魚,我保他全家老小,平平安安過好日子。”
暗花一散,沈家名下各處的實業不是被炸便是被燒,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原本沈熙平對拆了股權的沈家産業損失慘重,日本人幾乎沒有撈到好處。
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沈家的産業,燒光了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裏。
受損失的不只日本人,也有沈家,日本怎麽也想不到,會是沈熙主使了這一切,只能憤怒于那些抗日分子,随後山西、太原幾處的抗日組織被大肆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