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教堂裏寂靜無聲,不怎麽明亮的燈照出片昏黃,顧廷聿坐在聖像前,仰首望着被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聖像。中國有滿天神佛,洋人有耶稣上帝。可為什麽他們都不看一看世間的苦難,救一救在苦難中的人。
救國救民。顧廷聿因為這一句豪言,斷了親緣投身革命,從北洋到北伐,從民國到抗戰,他現在已經弄不清怎麽救國、怎麽救民了。他連珍愛之人都救不了還能救誰,誰又能來救他,救沈熙覺。
顧廷聿緊緊閉上雙眼,任淚水從眼角滑落,流盡了淚,再睜開眼睛,他看到的還是這樣的世界,唯一改變的是他的眼神。
黃昏時,顧廷聿回了一趟家,如他所預料的,憲兵部的橫川少佐已經在客廳裏久候多時了。
橫川是松本的親信,他出現也就意味着日軍的封鎖正是松本的授意。松本和安野秀一的行事作風完全相反,他沒有安野秀一的詭計多端,但卻有比安野秀一更強硬的手段,他不相信所謂的懷柔政策能換來民生歸順,只有鐵腕才是統治殖民的唯一方式。
沈熙覺在松本的心中只是一個順民,一個可以利用卻又鄙夷的漢奸。在政見上他和安野秀一是對立的,而沈熙覺僅僅是那個可以用來打擊對手的棋子,互相利用,利用完了,也就無瓜無葛了。
至于為什麽要沈熙覺死,只因為松本想明白了安野秀一的死并沒有那麽簡單,連同他在日本的家人也一并被殺,這不可能是區區鋤奸團能幹的成的事兒。沈熙覺是一個危險分子,他的存在是一個隐患,松本不會像安野秀一那樣想着如何讓對手屈服,他只會消除對手的存在,甚至是在他成為真正的對手之前,就将他抹殺掉。
如同軍統滲透到了日軍的內部一樣,日本人的間諜也同樣滲透到了軍統的隐秘戰線中,互相的角力現在才剛剛開始。
“蓉園發生了槍擊事件,沈會長現在在哪兒?憲兵司令部的津村司令閣下十分關心他的安危,特派來我前來。”
顧廷聿笑了笑,可後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多先津村司令的關心。萬幸我妻兄并沒有受傷,現正在馬丁牧師處。租界裏還是比外頭安全些的,馬丁牧師和他是好朋友,也是擔心他再被人襲擊,所以要留他在教會再住一些日子。”
橫川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帶着軍人的威嚴。顧廷聿雖然知道這個德國神父有些來頭,卻沒有料到他的名頭對憲兵隊也這麽管用。
“那就好。我會回去向津村司令閣下報告此事。”橫川說着站起了身,欠身鞠躬,說道:“還請顧君轉告沈會長,我們大日本皇軍會保證他的安全,對襲擊之人絕不姑息。憲兵司令部已經全城宵禁加強封鎖,全力抓捕伺機破壞大中亞共榮的惡徒。”
顧廷聿從容的送走了來探風聲的橫川,平靜的回到卧室,在關上門的瞬間他的眼中再也壓抑不住憤怒,攥緊的拳頭幾乎掐破了掌心。
林漢旻說過,上海不是一個死的城市,而是一個活的地獄。
現在顧廷聿終于明白了。別自為聰明,因為最愚蠢的永遠是自以為聰明的人,他自以為不會失誤的草率行動,讓鋤奸團死傷無數,讓軍統慘敗,讓日本人從中獲利,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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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廷聿壓着喉嚨低吼着,此刻他恨不得對着自己的腦袋開上幾槍。
隔天,顧廷聿照常到極斯菲爾路76點卯,這棟讓整個上海聞風喪膽的汪僞特務巢穴就是顧廷聿的戰場,同時也是他的立錐之地,他必需紮的深、紮的穩,把錐子紮進敵的心窩裏才能發揮他的作用。
“顧隊長,聽說家裏出事兒了?”魏鋒沒安好心的來故意挑事兒。
在保安隊的時候他就一直看顧廷聿不順眼,他本來是保安隊的頭兒,結果平空來了個顧廷聿壓了他一頭,像他這種比狐貍還狡猾的人,自然不會明面兒上得罪誰,只不過下套子使絆子的事他可很樂得幹。
顧廷聿冷冷的笑了笑,客氣的點了點頭,“魏隊長有心了,沒什麽大事兒。”
“那就好。”魏鋒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
來的路上,顧廷聿見上海簡直像開了鍋的水,巡捕和憲兵滿大街巡邏到處抓人,蓉園茶樓的襲擊事件被日本人利用的恰到好處,讓他們有了全城搜捕的借口,這無疑對軍統、對地下黨、對無辜的百姓都是一場災難。
周書維和特工總部的季局長去南京了,看情況過兩天也會被叫回來。眼下顧廷聿只能見步行步,不過比起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讓他半點不能耽擱。
杏林堂藥鋪裏,顧廷聿順道來取先前定的膏方。
“家裏的病人可好些了?”林漢旻一邊幫他取膏方,一邊問道,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尋常的一句。
“還成。”顧廷聿答的随意。
林漢旻對了對瓷罐上的名字,笑着把藥遞給了顧廷聿,“那就好。……老家出了點事,我過幾天要回去處理一下。如果顧先生家裏的病人沒什麽大礙,我就不去瞧了。”
顧廷聿目光小心的瞥了瞥四周,确定了沒有盯梢的,才小聲的對正在收拾藥材的林漢旻說道,“哪兒能弄到盤尼西林。”
林漢旻未停下手裏的動作,只是輕撣了一眼神色凝重的顧廷聿,“我這中藥鋪沒那麽大的門面,能治個傷風咳嗽,可治不了要命的病。”
“我要盤尼西林。”
顧廷聿的目光裏帶着魚死網破的絕決,林漢旻沉了一口氣,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結果,沈熙覺對軍統上海戰而言是根□□,他随時會引爆顧廷聿這顆□□。
林漢旻一直想不認為顧廷聿能成為一個稱職的軍統特務,他刨不掉感情,這是至命的。可林漢旻又有些羨慕顧廷聿,羨慕他在這樣的世道裏,以這樣的身份活在世上,還能有一顆會跳的心,還能存着一份人的感情,比起顧廷聿,林漢旻覺得自己更像是軍統那座工廠裏生産出來的機器。
身份、名字、感情,統統都被切割的幹幹淨淨了。如果能活到戰争勝利的那一天,還有誰會認得他。
林漢旻給小夥計使了個眼色,小夥計立刻出了櫃面,提起水桶到門外面灑水打掃起門面,給他們把風。
“你想要?前線早就想要了。”林漢旻壓低了聲音斥責道,“這是管制藥品,別說我,就算是憲兵隊,沒有津村的簽字,也別想拿到一只。”
顧廷聿不是不知盤尼西林的珍貴,可他是真的沒辦法了。馬丁神父雖然幫沈熙覺取出了子彈,但是沒有足夠的藥來治療,現在如果沒有盤尼西林,沈熙覺就死定了。
“你不但任務失敗,還搭上了幾十個鋤奸團的人命,你就不想想他們?是你送他們去死的,他們不無辜嗎?”
林漢旻說到這裏眼中透出了難以壓制的憤怒,現在的局面上日本人占盡了上風,他舍棄了11名軍統特工保下來的顧廷聿,卻讓上海戰損失慘重,不但如此更牽連了更多地下特工被捕。
“如果我是老板,我會立刻就處決你。”
顧廷聿已經意識到自己捅了天大的婁子,可是眼下只能保持靜默等待風暴過去,地下戰線能等,沈熙覺卻等不了了。
“救活了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不會救該死的人。”
林漢旻目光絕決的直視着顧廷聿,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讓他改變主意,用最小的犧牲博取最大的勝利,這便是林漢旻。
顧廷聿知道想從林漢旻這裏尋求幫助是無望了,本來要下令殺沈熙覺的人就他,更何況現在事情已經惡化到了極為嚴重的地步,确實是自己病急亂投醫了。
“請你轉告老板,讓他另派別人來接替你吧。救得了沈熙覺,我會帶他上海,如果救不了,我就去鬼子拼命,打死一個算一個,打死兩個我不虧。”
顧廷聿是鐵了心的,他咬牙說出的話不是威脅,是真的會這麽做。
顧廷聿走後,林漢旻久違的摔了杯子,不是怕他真的去幹這些蠢事,而是怕他一個人拖進去整個軍統上海站。
顧廷聿開車到馬丁神父的教堂時已經是傍晚,教會外面多了很暗哨,看來松本不會輕易讓沈熙覺從他的眼線裏消失,他對沈熙覺的監視只會更加嚴密,以确保沈熙覺不可控制前将他抹殺。
昏迷、高燒,沈熙覺的情況比顧廷聿預想的更糟糕,子彈打折了肋骨射進了左肺,失血過多加上了傷口感染,馬丁神父已經盡了全力。
“等他情況稍微穩定了,我會和裴爺送他去香港。杜先生已經安排好人接應了。”
尚雁聲坐在顧廷聿身邊,兩人齊齊的望向祈禱堂裏的聖像,她說的是最好的情況,也是他們所期望能發生的情況。
顧廷聿點了點頭,他現在只盼着他能有起色。
“走了,就回不來了。”尚雁聲緩緩轉頭望向顧廷聿,一個鐵铮铮的軍人滿眼的淚水,哽咽不止。
深夜的房間裏,沒有亮燈,借着微弱的月色,床上的人臉色更加蒼白。顧廷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細細的看着沈熙覺,伸手握住他的手,藥水和血的味道在房間裏彌漫着,那微弱的呼吸仿佛在下一秒便會消失。
往事歷歷在目,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原來回憶在回憶的時候是可以那麽的清晰,每一個神情都真實無比。
“別離開我……”
顧廷聿哽咽着将話咽在喉嚨裏,每一個音節都像刀片一樣,割着心。
當晚,林漢旻在杏林堂的密室裏發了一封密電,至寒山。
如果不是顧廷聿,林漢旻在去哈爾濱之前絕對不會和寒山聯系,在上海他只是軍統上海站的站長。
卸下驚鳥的代號,轉戰上海,他給自己取名漢旻。因為在漢口初秋的天空下,他遇到了一生的牽絆,而在漢口深秋的天空下,他們生死訣別。林漢旻以為他的心早已不再有波瀾,然而當他發出密電時,還是感覺到了難以抑制的思念。
從收到上峰密電,得知汪僞政府在上海設立特工部那天起,他便無數次的從華琳路的一處小公館路過,僅僅是從那裏走過,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那裏存在着他活下去的寄托,那裏住着周書維。
想到顧廷聿的絕決,林漢旻不禁問自己,如果周書維遇到了同樣的事,自己是否會像顧廷聿那樣抛開一切,只為他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