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冰冷的雨水拍着玻璃窗,街邊的咖啡館裏周書維點了一杯咖啡,從手邊的公文包裏拿出了一份報紙,窗外行人們攏着衣襟抵禦着寒風。兩天前,周書維從南京回到上海,上海的局勢比他離開時嚴峻了許多,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巡邏的憲兵,巡捕反倒寥寥無幾。
日本人的特務機關由日軍本部的特高科掌握,就算他們有天大的本事,在異國他鄉想把情報往來和間諜的活兒幹的如魚得水到也沒那麽簡單,所以特高科極力支持上海特工總部的建立,以此來加深他們在中國的戰線延生。
汪僞上海特工總部的建立讓周書維憂心忡忡,如果不促成特工總部的組建,這個把利刃就會握在真正的漢奸手裏,到時想要再滲透進去只怕難過登天,可是這個組織一但建立起來,對國共兩黨的地下戰線無疑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桌上的咖啡已經冷了,窗外的寒雨還沒有停。周書維若有所思的取出懷表在手裏摩挲,金色的表殼上花紋已經快要看不清了。思念是一種苦難也是一種支撐,從上峰那裏得知了孟實秋的死訊時,周書維出奇的冷靜,身為軍統的特工本來就是孤獨的,他學會了不去在意生和死的界限,他告訴自己孟實秋一直在,就在他的身邊,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也無法觸碰,但也正因如此,他可以獨占他了。
“周先生,您的電話。”
咖啡館的服務員打斷了周書維的回憶,周書維起身跟着他到櫃臺去接電話了。電話那端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周書維一派公子哥兒的腔調,調情似的交談着。
挂了電話之後,周書維一副失望的表情對着服務員笑了笑,說道,“這小姐們的心思真難猜啊,上午約我來喝咖啡,這會兒又說下雨不想出門兒了。”
一句玩笑,服務員也只是客氣的笑了,周書維回卡座結了賬,拿着公事包走出了咖啡館。
服務員收拾着桌上的杯子,順手把座位上的一個小盒子收在了抹布下面,走過轉角另一個卡座時不動聲色的把盒子遞到了一個人手裏,一切都是那麽自然。
接過那個小盒子,卡座上的林漢旻放下錢,起身也走出了咖啡館,背向周書維離開的方向往街的另一頭走去。
上海街頭寒冷的雨中,周書維做夢也想不到,他日夜思念的人一直默默的看着他,積存在心中的思念已經讓他原本冰冷堅硬的心變得柔軟如水。
林漢旻堅定的向前走着,他在心裏告訴自己,活下去,等到戰争結束,等到倦鳥歸巢,等到重逢,等到相聚,等到永不分離。
三支盤尼西林的藥瓶放在顧廷聿面前的時候,顧廷聿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林漢旻曾經是下令要殺沈熙覺的人,顧廷聿不認為一天的對他的威脅真的會有作用,那只是他自己在和這個世道撒潑耍賴罷了。
“三支已經是極限。盡快把他送去香港,老板已經和姓杜的布置好了,香港那邊會有人接應。至于他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為什麽幫我?”
顧廷聿緊緊攥着那三支盤尼西林,對方是林漢旻,戴局長最欣賞的軍統特工,他不可能因為同情而抛棄他的風險控制。軍統上海站關系着多少人的生死,關系着多少場戰役的勝敗,就算戴局長和姓杜的有天大的交情,可對于林漢旻來說,沒有什麽比任務更大的事,他不是一個聽令行事的人,他有自己的判斷,果斷、獨行、把成本降到最低、博取最大的收益,在上海這個魔鬼的巢穴裏,他是一個搏命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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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漢旻冷冷的笑了笑,道,“每個人都有弱點、有軟肋,控制一個的最好方式就是看準他的弱點,抓住他的軟肋。”
顧廷聿不禁覺得手中的藥瓶猶如烙鐵一般燙手,但就算燙爛了手掌他也不會放手。
“你太感情用事了。”林漢旻的眸子裏閃動着光亮,仿佛是一池水光,“沈熙覺是你的弱點、你的軟肋,相信你也是他的弱點和軟肋。所以你們必需分開,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我曾經想過讓你去策反他,但最終我還是覺得,你們分開才是最保險的。……顧廷聿,你沒有身份,但你還有名字,把你的弱點和軟肋變成你最大的動力,求生、求勝的動力。只有活下來,只有勝利了,才有将來,才不是虛幻,才不是妄想。”
顧廷聿看着林漢旻,他承認,他佩服他,一個年紀比他輕,卻比他更有毅力和信念的人。
“老板說,為救國救民我們可以抛頭顱灑熱血。、”林漢旻誠然的說着,“但我要活下去,死了就誰也救不了了。我們要求生,哪怕活的再艱難,也要活。…每一個人都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們不是為死而生,我們是為勝利而生。我們是棋子,但我們不棄子,就算有一日要死,也要死的有價值。自損八百,傷敵千萬,這才沒有愧對我們自己,沒有愧對希望我們活着的人。”
那晚之後,林漢旻離開了上海,去了另一個地方,以另一個人、另一種身份繼續戰鬥。兩年後,哈爾濱傳來了他被關東軍殺害的消息,可顧廷聿卻沒想到數年之後,在南京他們又見面了,只是那時的林漢旻又是另一個人,另一個身份了。
三支盤尼西林,沈熙覺的救命藥,他看着馬丁神父給沈熙覺注射,把他從鬼門關往回拉了一寸。
到了離別的時候了,顧廷聿心裏已經很清楚了。林漢旻說的沒錯,他和沈熙覺,互為弱點互為軟肋,在這樣這個活地獄裏,他們靠的越近就越危險,縱然有萬般的舍不得也要舍得。
月色洗禮着每一個人,裴英和尚雁聲坐在教堂裏默默無聲,他們留給顧廷聿和沈熙覺告別的時間。
小小的卧室裏,沈熙覺沉沉的睡着,雖然僅僅三支盤尼西林根本不能治愈他,但至少能為他争取一些時間。顧廷聿靜靜的看着他,送他去香港的飛機還有三個小時就要起飛了,飛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真的要到勝利的那天才能再看到他了。
沈熙覺去香港,是杜先生的庇護,也是戴局長的安排。
林漢旻說,看準弱點、抓住軟肋。顧廷聿聽的明白,這也是林漢旻幫他弄來盤尼西林的原因,留着弱點、留着軟肋,沈熙覺是軍統手裏的人質,戴老板到頭來對顧廷聿也只是一半信任,一半脅迫。
軍統上海站是所有地下戰線的支撐,這也是為什麽他會派林漢旻組建上海站的原因,在戴局長的心裏,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林漢旻這個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學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至于其他人,都只是可利用卻不可信任的兵卒。
“香港沒冬天,也不下雪,你去了能慣嗎?”顧廷聿溫柔的笑了笑,一手握着沈熙覺略微冰涼的手,一手撫了撫他額前的頭發。“到了那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長點兒肉。”
顧廷聿拿起櫃子上的手表,一圈圈的轉着表軸上勁,寧靜的夜裏滴噠滴噠的聲音讓人感到無比平靜,給沈熙覺帶上表,顧廷聿用雙手捂着他的手。
“你給我存着,下回還我。記得每天上上勁,別讓它停了。”
顧廷聿哽咽着,一滴淚從眼中滴落,洇在被單上,長長的沉默之後,滾燙的唇落在沈熙覺的手背上。
本想着離別的時候會有許多話要說,可原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卻什麽也說不出了,也許因為不知從何說起,也許因為,想把話留到重逢時再慢慢說。
在梅機關和76號的搜捕下,大批的抗日志士被捕,松本的鐵腕使上海的地下戰線如履薄冰,但同時對沈熙覺的監視卻放松了,也許松本覺得一個生死不明的沈熙覺已經對時局不成威脅,而随着汪僞政府的建立,他這個共治會會長也有可有可無了。
這是唯一的機會,再耽擱下去沈熙覺就真的活不了了,沒有藥,沒有足夠的治療,雖然馬丁神父是有經驗的西醫,可在這樣的條件下想救活一個重傷的人也是不可能的。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還有一種叫不得不為。”
說這句話的時候,沈熙覺低眉含笑,眼眸間雲淡風輕。
顧廷聿很長時間不懂,不懂沈熙覺的未雨綢缪,不懂他的籌募算計,所以很多時候顧廷聿不去參與他的事,僅是憑着心裏的一份深情掩蓋他看不慣也不喜歡的一切,可時間是殘酷的,他會把所有的深情漸漸消磨,于是那些被掩蓋的便都浮了上來,于是他們之間産生了很多矛盾。
事到如今,顧廷聿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不得不為,人被逼到了一個份兒上,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懂你了。…你聽到了麽?”
上天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時間相愛,只給了他們足夠多的磨難和離別,所有的快樂都伴随着痛苦,仿佛永無止盡。
房間的門被推開了,尚雁聲站在門口。顧廷聿轉頭看了她一眼,分別的時候到了,再不舍得也要說再見了。
“好好照顧他。”顧廷聿說着,把沈熙覺的手小心的放下,幫他掖了掖被角。
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了停,俯身在他的額頭長長的吻了一下,溫柔的笑了起來,“…等着我。”
顧廷聿轉身走出了房間,沒有片刻的遲疑和停留,大步的走了出去。
尚雁聲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又轉眼看向沈熙覺,淺淺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該死心了。”
當天晚上,馬丁神父的教會的北角發生了一場小爆炸,憲兵司令部收到的情報上寫明,這場爆炸有兩名死者,其中之一便是住在北角小院裏的沈熙覺,另一個是他的保镖裴英,還有四名傷者都是教會裏的神職人員。
最終這場爆炸被定性為對沈熙覺的另一次暗殺,松本雖然對此半信半疑,但眼下76號裏有不少待審的犯人,比起沈熙覺的生死,撬開這些犯人的嘴更加重要。
沈公館辦了一場白事,無人吊唁,顧廷聿三天後退了孝服,重新回到76號,他軍統上海站站長的使命才剛剛開始,還有多少驚心動魄在等着他,前路未蔔,唯一可欣慰的是沈熙覺将不再經受苦難。
兩年後。民國三十年十二月,□□。
在戴局長的庇護下,杜先生一家和沈熙覺等人搬進了英國領事館的管轄區,每天在小樓裏望去,隔着守兵的栅欄看到的盡是滿目瘡痍。
經過長期的修養,沈熙覺的身體比早前好了許多,沒了商海沉浮,沒了機關算盡,沒了爾虞我詐,在香港的生活雖然乏味清苦,卻也難得的平靜。
身邊有裴英管着他,盯着他吃飯、盯着他吃藥、盯着他休息,閑來沒事就在背街的小花園裏發發呆,看不見戰争的殘酷,給自己留一點兒安寧,腕上帶着那塊手表一直小心的呵護着。
“想他嗎?”
尚雁聲問沈熙覺。
“想。…我算着日子呢。算一天,少一天,離我們重逢的日子就近一天。”
他們成不了夫妻,卻是知己。
尚雁聲笑了,笑的比驕陽燦爛。
半年後,她嫁給了領事的秘書,一個年輕英俊的英國青年,戰争結束後,她沒有回上海,而是和他去了英國。
戰争的血雨腥風洗禮着山河,風火無情的摧毀了無數生命,顧廷聿記着77師每一個人的番號,身在魔鬼的巢穴之中,只有夜半無人的時候,他才敢想念曾經的袍澤,馮經年、何铖,似乎牌桌上的歡笑就在眼前,而人已死別。
遺憾沒能和他們共赴沙場,慶幸他們死得其所,而如今他們未盡之事,縱使再艱難也要走下去。不知從何時起,當顧廷聿面對抉擇之時,便會在心中暗暗自問,如果是沈熙覺會如何應對。
民國三十四年九月,日本投降。
所有的劫難在這一刻劃上了句號,所有的付出終換來了勝利。那些歲月在心底凝聚,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逝去的人留在了往事裏,顧廷聿是少數經歷了風雨存了活下的人。站在鏡子前,重新穿上了軍服,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很多無法言表的感慨湧上心頭。顧廷聿擡頭挺胸向着鏡中的自己、向着曾經并肩的袍澤、向着每一個為勝利付出的人敬了一個軍禮。
又是一年的臘月,冰冷的空氣喚醒了冬天的記憶,一別數年,街景依舊,蘇州河上水光粼粼,路上熙熙攘攘。
“要我等你嗎?”
“不用了。你帶着行李先回吧。”
裴英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沈熙覺,回到上海那刻他眼睛裏便透着亮,這是他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的,終于回來了。
把沈熙覺送到軍部外面,裴英就調頭回公館了。在衛兵處登了記,勤務兵把沈熙覺領到了一間辦公室。
“師長一會兒就到。您先在這兒等一下。”
勤務兵走後,辦公室裏只剩沈熙覺一個人,打量着辦公室裏的桌椅,看着案頭的杯子、筆、文件,沈熙覺心裏不禁有些緊張。
“熙覺。”
思緒還沒有理清,感觸還在沒平複,身後驀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沈熙覺停止了所有動作,遲遲不敢回頭,什麽驚喜、什麽感動,在真實的重逢裏只有膽怯,害怕一切只是夢一場。
“熙覺。”
又是一聲輕喚,腳步聲漸漸靠近。
沈熙覺緩緩轉過身,顧廷聿站在面前,一身戎裝堅毅挺拔,四目相接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淚光閃動,都紅了眼睛。
淺淺的一笑,淚水奪眶而出滑過嘴角滴在襟前,沈熙覺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回來了。我等不急了,不等了。”
顧廷聿拉住沈熙覺一把抱進懷裏,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了他,所有的言語都化作力量,把他深深擁進生命裏的力量。
活着真好。顧廷聿在這一刻感謝上天。
“我們回家吧。”
沈熙覺小聲的在他耳畔說。
顧廷聿依舊擁着他,點了點頭,“回家。我們回家。”
話音落了,卻依然不願松開抱住他的手臂。
從青年時的意氣風發,到現在的時過境遷,顧廷聿和沈熙覺用了十七年的時間磨平了棱角,猶如蚌中的珍珠,疼痛過後終于變得溫潤。
風雨過後,往事歷歷,冰雪消融,前路春風和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