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受辱
數日後,李祖娥回到娘家,高洋也随她到了李府。李希宗知道二人要來,于是一大清早就特地吩咐下人擺酒做菜,要迎接這個新女婿。直至高洋來到府邸,李希宗便笑臉相迎,但母親崔氏卻從未給他好臉色。
李祖勳聽說妹妹和妹夫回到府裏,于是立刻去了堂屋。飯桌上,李祖勳一直滔滔不絕,一面吃着飯菜,一面說着話。李希宗不滿地看着兒子,道:“祖勳,你是越發不懂禮貌了,妹夫來了也不知打個招呼。一天不思進取,只懂得享受,成什麽樣子!”
父親這樣的數落,李祖勳早已習慣,因此也沒有露出半點尴尬。
崔氏忽道:“無論祖勳再不成器,也比整日癡癡傻傻、瘋瘋癫癫的女婿強。”
高洋的面色暗了幾分,卻并未開口頂撞,不過李祖娥有些坐不住了,看着崔氏道:“母親……”
崔氏一臉平靜,打斷了女兒的話:“怎麽?我說錯了嗎?若他不是權臣的次子,我的女兒怎麽會嫁給他。想必,憑他的相貌和性格,說不定要一輩子獨自一人。”說着,目光忽而轉向了高洋,“子進,祖娥既然下嫁給你就應該好好待他,不能讓她受委屈……”
“娘親,不要再說了,子進都會明白的。”李祖娥笑了笑,又道:“我難得回來,母親就不想與女兒說說話,聊些家常嗎?”
崔氏的臉上終于含有幾分笑意,“好吧,我不說。不如去你的房裏,我們母女二人是應該好好聊聊。”說畢,李祖娥便随崔氏離開了堂屋。
李希宗看着她們出門,繼而看了看高洋,勉強笑道:“她不過是個婦人,說話不知分寸,還望你不要見怪。”
高洋仍是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着桌上的飯菜,想起崔氏對妻子說的話,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李祖娥的房間布置得很簡單,沒有太多的裝飾。嫁入高家以後,崔氏只命人打掃她的閨房,不允許亂動房內的東西,所以裏面的布置還是和出嫁之前一樣。
母女二人就坐在榻上閑聊,李祖娥順着方才的事情說了下去:“娘親,你方才不該對子進那樣說話的,他聽了一定會很難受。”
崔氏冷笑道:“怎麽?你還心疼他了?”
李祖娥微微低眸,沒有說話。
崔氏又道:“祖娥,你看看你姐姐嫁的夫君,再看看你,我能開心嗎。高家與李家雖然門當戶對,不過論相貌才氣,他哪點配得上你。我說這話也不怕你惱,早知如此,還不如嫁與高子惠。”
李祖娥微笑道:“也許在娘親的眼裏,子進是個沒有用的人,不過在我看來,他是個懂得尊重妻子的好丈夫。這一點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所以祖娥希望母親也可以尊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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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承認,我對他确實不夠尊重。”崔氏輕嘆一聲,又道:“子進和高子惠二人雖是同父母所生的兄弟,可是你看看他的兄長儀表堂堂,相貌出衆,又有政治才能,可是子進呢,他哪裏像個能做大事的人。”
李祖娥道:“凡事不能只看外表,我相信子進,他将來定會有一番作為。”
崔氏仍是冷笑,“你看他能有什麽作為,他将來還能當皇帝不成?”
李祖娥嘆了一聲,“母親,無論怎麽說,他都是我的夫君。”
聽見女兒的話,崔氏只有閉口不言。
崔氏的一番言語,早已被站在門外的高洋聽見。他面色有些黯淡,不過并沒有進去,只是站在房門外,靜靜地聽着她們二人的談話。
天色漸暗,窗外花豔景美,耳邊傳來鳥兒悅耳的輕啼之聲。
房裏面很安靜,一名女子正坐在床上發呆。倏然間,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女子側頭看去,只見一個容色美麗的婦人踱至自己面前。
女子看向她,微微笑道:“沒想到你這麽早就來了。”
李祖娥道:“我想在宴會開始前,先來這裏看看你。”
李祖娥盈盈笑着,左右環顧,看着空空的、寬敞的房間,繼而又看向坐在床上那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忽然生起一絲憐憫之心。
身為東魏的馮翊長公主,一個金枝玉葉,又嫁給了儀容出衆、聰慧過人的男子為妻,應該是過着很多女子夢寐以求的生活。不過,李祖娥看見的元仲華并非是個幸福的女人,而是一個終日看不見丈夫身影,更不知在哪個女人那裏風流的可憐女子。
李祖娥看着她的面容,忽而問道:“大哥……他不在這裏嗎?”
元仲華的臉上露出沮喪的神情,口氣卻依舊淡淡的:“他很少來這兒的。”
李祖娥坐在她身側,輕聲道:“難道,你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你這樣不哭不鬧,他又怎會了解你的想法呢。”
元仲華卻道:“鬧又怎樣,最終只是讓夫妻間的感情更加破裂。開始我也不甘心,但時間久了就慢慢習慣了,也看透了。世上從一而終的男子又有幾個,若他真是專情的人,也只因他沒有權和錢。而且,男人身邊有衆多侍妾也是很平常的事,更何況他是一朝權臣。”
李祖娥感受得到她的無奈,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元仲華又道:“在子惠十二歲的時候我就嫁給了他,婚後他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是夫妻,什麽是結發之情。也許對于他而言,我只是一個妻子,或者說,我在他心裏的位置與其他妾室相比,沒有任何區別。”
接着擡眸看向李祖娥,“雖然不知将來會如何,不過祖娥,我很羨慕你。你有疼愛你的丈夫,敬愛你的夫君,而我……我又有什麽呢?”
李祖娥淺笑道:“誰說你一無所有,你不是還有你的兒子孝琬嗎。”
元仲華聽得此話,終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心裏只覺一陣溫暖。
明月如霜,一縷輕風吹過臉龐,在炎熱的夏日裏添了一絲清涼。
今夜的府上聚滿了高家的人以及親戚,顯得十分熱鬧。廳堂裏華燈如晝,笑語喧騰,衆人舉杯歡飲,耳邊不斷傳來笑談之聲,周圍還有倒酒、送飯送菜的家奴們在忙碌。
正飲酒間,一位紫袍男子忽而看了看牆上的一幅畫。畫上畫的是彈琵琶的美貌女子,她身姿袅袅婷婷,梳着十字高髻,身穿紅裙,金色交領微微敞開,露出修長的頸脖和漂亮的鎖骨。
那名男子看了片刻,随即對身側的高澄道:“這畫中人倒是眼熟得很,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說罷,眼睛看向了李祖娥。
高澄道:“何必要在意這畫中的女子,看看她身後的景致豈不更有味道。”
男子揚唇笑道:“大王說得是。雖然這幅畫看似簡單,卻是別有韻味。就說這畫中人身側的那朵鮮花和那兩片葉,俗話說花兒再美也要有綠葉來陪襯不是。”
高澄笑道:“所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說的便是這畫中的美人。女子袅娜身姿,纖纖玉指輕撫着琵琶,好似在彈天上的仙曲一般……”
另一個男子忽問:“難不成,大王還聽過天上的仙曲?”
高澄又笑道:“天上仙曲不曾聽過,不過眼前倒有一個似天仙般的美人!”說着,将目光轉向了李祖娥,繼而看了看高洋,“二弟,即使為兄的妻子元氏,那姿色也不如弟婦這般貌美。我還真是羨慕你呢!”
話一出口,李祖娥與高洋二人都有些坐不住了,但惟獨元仲華的神色卻很平靜淡然,仿佛這一切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仿佛都掃向了李祖娥,使她有一種想起身離開的沖動。卻在這時,高澄忽然對她說:“弟婦,你怎麽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也不吃東西,這些菜肴可都是為兄特地吩咐下人為你做的。”
現在的她只感覺自己是個大笑話,即使桌上擺滿了馔玉美酒,也早已沒心情去品嘗。
高澄依舊看着她,又問:“不知弟婦對于這幅畫,有何看法?”
李祖娥勉強笑道:“花兒開得再豔麗,也不過是一朵殘花,最終等待的只有凋零。就好似這畫中女子和這幅畫,時間一久,新人終會成為舊人,那副美人圖還是會變成古畫。”
高澄面色不豫,正欲開口時,忽聽門外傳來稚嫩的聲音,喚了他一聲“大哥”。衆人的目光看向了大門,只見一個年幼、俊美不凡的男子緩緩而入。
高澄看了他片刻,口中道:“九弟,你怎麽現在才來?”
高湛立刻上前,笑着陪了個不是,随即看向李祖娥。那雙天真無邪的星眸凝視着她的面容,笑問道:“二嫂,你怎麽沒有帶我那兩個侄子一起來?我可想他們呢!”
李祖娥只輕輕地笑了笑,并未回答他半句。
高湛一向很喜歡她的笑容,但今日在她的眼眸中仿佛看到,她并不是那麽歡喜。高湛雖心生疑惑,但四周坐着太多人也就沒有細問。
家宴接近戌時才結束,衆人散去,李祖娥也随高洋一起回到了自己府邸。
她坐在床沿上側頭看了看高洋的面容,見他的雙唇微微張開,似是有話要對自己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高洋一直站在原地,與她僅有幾步距離。李祖娥仍在凝視着他,期待他能對自己說些什麽,但高洋卻避開了她的目光,随後移步向房門走去,離開了這間房。
李祖娥并沒有叫住他,因為她知道,他現在只想一個人呆着,而她也需要安靜。
沒過幾日,高澄來到了高洋家中。因為丈夫外出有事,于是李祖娥親自去迎客。
李祖娥雖然嫁進了高家,也與高澄這個兄長見過幾次面,但是對于她而言,高澄始終是個客人。她對他依舊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會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李祖娥看向他,道:“沒想到大哥會突然來此,可惜子進不在家,不如大哥改日再來吧。”
高澄笑道:“怎麽?我才剛來,你就想趕我走了?”
她低首道:“祖娥不敢。”
“你是不敢,更不敢看我。”
李祖娥依舊不敢擡頭,“大王是權臣,魏朝大政皆由您掌控,在這朝中也沒人敢與大王作對,更不敢違逆您的意。而祖娥不過是一個婦人,在您面前自然是什麽都不敢,更不敢違抗您的命令。”
他含笑看着她的面容,“我知道你有你的顧慮,你不敢,不過對于我而言,在這世上就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高澄似乎話裏另有他意。
李祖娥仍是不語,高澄忽而指向房裏的侍婢,又道:“弟婦,你信不信,無論我在這間房裏做什麽事,這些下人都會聽我的命令很快退出去?即使在你和二弟的家裏,他們也不敢動我分毫?”
她慌了一瞬,身子不由向後退去,“想必大王為國事操勞,到現在頭腦還未清醒,連自己說什麽都不知道。依我看,您還是快點回去休息,免得又再胡言亂語。”李祖娥的語氣甚冷,接着轉身沖門外喊道:“來人,快把大将軍送回府邸。”
這次真是明擺要趕他走,高澄面色不悅,忽道:“不必了!”說畢,突然上前數步,走至李祖娥面前,将她攔在自己懷裏。
她驚顫不已,想要離開他的懷中,卻掙脫不得,沖高澄大叫道:“放開我……”
高澄緊緊擁着她,似無賴一般狂笑不止,那個在殿上一臉嚴肅的權臣已經不見。
周圍的婢女不僅沒有上前制止,倒是很識相地退了出去。李祖娥見房裏沒有其他人影更是覺得害怕,只大聲喊叫着,卻無人理會。
她依舊在掙紮,試着掙脫他,卻沒想到左肩的衣料忽然被他撕破,只剩下一層薄紗,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李祖娥徹底驚惶,很快從高澄的懷裏掙脫,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懇請大王放過祖娥,哪怕是看在與你的弟弟子進的關系上,也不能做出這種事。”
高澄喝問道:“怎麽?難道,你還怕子進會知道?”
她垂首道:“祖娥不是怕……”
高澄問道:“那你還有何顧慮?”
“祖娥不只是一個妻子,也是一個母親。我不能讓我的夫君和兒子因為我而蒙羞,因為我而被人恥笑。”她一直低着頭,始終不敢擡眼看他,“況且,大王權傾朝野,又貴為齊王,身邊有多少美人佳麗,何必要為難祖娥一人。”
高澄冷聲問道:“莫非,你對那個傻子動了真情?”
李祖娥道:“無論他是怎樣的人,都是我的丈夫。”
高澄冷笑道:“聽你這話的意思,他應該是非常在乎你的。”
她并未回答他的話,很快轉了話題:“大哥,時辰不早了,你還是回去吧。”
高澄怒目看着李祖娥,知道她口中突然喚出一聲“大哥”,是想讓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更是在提醒高澄,他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李祖娥的話像是用一盆冷水潑向他,澆滅了高澄方才的欲火。他不想再這樣僵持下去,于是憤憤然地走到房門正要離開,未曾想還沒等他開門,就聽房外傳來侍婢與一個男子争執的聲音。李祖娥聽得很清楚,門外的男子便是丈夫高洋。
侍婢連連勸阻高洋不要進房,但是他不肯聽,執意往裏面走。推門進入房內,高洋看見李祖娥衣衫不整、烏發散亂的模樣,還有離她站得極近的高澄。
四周寂靜無人,唯有妻子和兄長呆在房裏……高洋也看到李祖娥的雙眸含着淚光,顯然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見此情景,他恨不能殺了眼前這個男子——即使他是自己的大哥。
他的雙手緊緊抱成拳,咯咯作響,心裏有一種打向高澄面頰的沖動。片刻後,卻又收起臉上的怒色,勉強含着幾分笑意,上前道:“沒想到大哥會突然過來,不如我讓下人備些酒菜,大哥就在這裏用膳吧。”
高澄道:“不用麻煩了。我今日是特地來看弟婦的,現在既然人已經看見了,那我就回去了。”
見高澄走出房門,高洋回身看向了李祖娥,随後命侍女将衣服送進來。他從侍女手中拿過漂亮衣物,放在了桌案上,看着她笑道:“祖娥,你看看衣服上的花色,喜不喜歡?”
見他那張粲然的笑容,李祖娥不禁忿然,實在不明白他為何還能這樣淡定,當做一切都未發生過一樣?是這人的眼睛瞎了,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她越發惱怒,揮手将桌上的衣物摔落到地上,沖他喊道:“你能不能做點男人該做的事!”
她這一番話使他徹底愣住,沒想到一向溫柔娴靜的妻子會突然對自己發火。
他怔怔看着她的面容,一言不發。随即,又聽見她縱聲吼道:“你知不知道大哥方才對我做了什麽,難道你的眼睛瞎了,還是真的傻了?你可知他方才……”
高洋卻立即打斷了她:“別胡說!他是我的大哥,怎會如此對你,以後像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李祖娥苦笑一聲,“好,一切都是我在胡說,挑撥你們兄弟間的關系,是我多事,你可滿意了?”
她心底雖然憤怒,卻不想與他再起争執,轉身離開了這間房。
高洋并沒有跟着追出去,而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他整整一天都沒有出房門,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裏,直到夜深人靜。
他不是不憤怒,不是看不見,只是他不敢頂撞高澄,甚至不敢在兄長的面前露出一絲不快之色。
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麽多年的隐忍,換來的卻是高澄的嘲諷跟莫大的侮辱。
高洋越想心越不甘,越想越覺憤恨,氣極之下,将手中的酒盞摔落地面,只聽得一陣铿然碎響。
他看着地上已碎裂的酒盞,暗忖道:“憑什麽我就要一味的忍耐,任由別人嘲弄!”
高洋知道只要有兄長的一天,自己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始終會被人踩在腳下,受人譏笑。與其這樣屈辱的活着,倒不如铤而走險。他暗暗地想着,心中卻沒有一絲暢快的感覺,倒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