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恍如一夢

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鳥啭之聲幽幽入耳。

李祖娥行至一顆桃花樹下,将一枝桃花夾在兩指之間,又低頭看了看滿地落花,輕輕一嘆,“這些花瓣紛紛落在地上,都随風飄走了,也不知會飄到哪裏?”

“能飄到哪裏,自然是各自散了,去了她們該去的地方。”楊堅走到她身後,忽然開口。

李祖娥轉身看他,微微行了一禮,口中輕喚:“陛下。”

楊堅笑問道:“怎麽一個人待在這裏,還發出如此嘆息?”

“祖娥只是感慨女子的芳華,随着歲月悄然逝去,一去不複返。女子就像這些桃花,美過也絢爛過,直到枯萎凋零,又有誰還會記得她們曾經的樣子?現在是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到最後只有我一個人……”

“有聚有散,這便是人生。人的生與死,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注定的。人生也是無奈的,很多事情自己無法做出選擇,更無法選擇自己的去和留,可笑又可悲的是每個人卻要時常面臨選擇。”楊堅說道,“四季輪回不變,世間萬物生靈卻有始有終,就好比深秋時的葉子,即使你不願讓它落下,它也終是落了,這便是它的命運。從嫩綠到枯黃再到凋零,都是一個過程。只是最讓人心痛的,是那些還沒有等到枯黃就已經凋零,飽受風雨的摧殘,是這個世間根本就留不住的。”

李祖娥道:“在花開最絢爛的時候離去,永遠停留在最美的時刻,也是很好的。就像方才說的,花兒再美,再絢爛,遲早都會枯萎凋零。那時新花盛開,滿園馨香,誰又會在意那些遍地的殘花呢!”

“美與不美,不單單只在外表。想想歷史上有多少美人,甚至禍國的美人,可是千百年後又有誰知道她們的模樣,不過是從史書上了解一些關于她們的作風罷了。而那些有氣節的傳奇女子,雖然只在史書上留下短短一筆,卻也令後人心生敬佩之情。難道,這不是一種美嗎?”

李祖娥微笑點頭。楊堅又道:“不過說到這裏,我想倒是在想,雖然現在君臨天下,擁有無上尊榮,但是對于我的一切做法,卻不知後世之人又會如何評說?”

“祖娥常聽皇後講,但凡千古風流人物,都是很矛盾的,有對也有錯,有功也有過,陛下又何必多想呢。”

“這話聽着倒有點意思。”楊堅笑問道:“她還對你說過些什麽?”

“皇後還說過,齊神武皇帝、周文帝(宇文泰)、周武帝,他們雖然都是英傑枭雄,但在有生之年卻沒有達成統一天下的願望。雖然陛下還未滅掉陳國,以及梁國,但是她相信,陛下将來定會一統江山,達成這幾位英雄未能達成的心願。”

楊堅卻道:“便是完成了一統江山的雄心,這天下也不可能一直屬于我,還是會随着生命的結束而結束,到最後誰又能成為永遠的贏家。所謂贏家的成功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也是犧牲了太多無辜的人。既然帝王的生命無法延長,那就讓我大隋王朝的基業,能夠億萬年的延續下去。”

李祖娥想起元善見曾講過“自古以來沒有不亡的國家,亦沒有不死的君主”,希望一個王朝能夠億萬年的延續,還真是野心不小!

“陛下,”她突然開口喚道,“祖娥有一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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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

“祖娥想要離宮,希望陛下應允。”李祖娥低着頭,怯怯地說。

“你要離開這裏?”

“是的,祖娥現在只希望去一個清靜之地,安安靜靜地于青燈古佛之中度過,再不問世事。”

楊堅依舊微笑着:“這樣也好。你打算何時啓程?”

“如果陛下準允,祖娥明日就會離開。”

楊堅嘆道:“沒想到我們再次相遇不過一年,你就要走了!”

李祖娥輕笑道:“陛下方才不是說有聚有散便是人生,才過了一會兒就變得感慨起來了。”

楊堅微微一笑,提前向她說了些道別的話,及至次日就聽說了她離開的消息。

落盡一世繁華,重歸寧靜,仿佛又回到了剛離開齊宮的時候。二次遁入空門,剪去絲絲白發,李祖娥再次穿上了那件舊衣。

街上熱鬧非凡,她走在行人堆裏,顯得并不起眼。

倏然傳來熟悉的女聲,李祖娥側頭看去,只見一家青樓門外站着一個中年女子,她面露谄媚的笑容,正與身邊年長的男子調笑,又見另一名女子也在那裏。——與齊國宗室到長安一路,李祖娥就見過這個人,所以認得出她就是高緯的皇後穆黃花。

李祖娥聞到一股濃濃的胭脂味兒,想必是從青樓裏面飄過來的。她站在煙花地外,看着那個身穿麗服、頭戴珠翠的中年女子,心中感慨萬千。從過去母儀天下的皇後、太後,到現在淪落為風塵的歡場女人也不過十餘年,卻在這十餘年間許多的人、許多的事,都已經變了!

胡氏媚笑着與那名男子告別,側頭時卻見一個穿着一身布衣、烏發落盡的李祖娥。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顏,緩緩地向李祖娥走了過去。

二人到了一家酒樓,面對面地坐着,久久不語。半晌過後,一個小厮手裏拿了一壺好酒,放在她們面前。

胡氏拿起酒壺,正想把酒倒入李祖娥面前的杯裏,卻聽見她開口:“出家人不飲酒。”

胡氏這才停下,将酒倒入自己杯裏,突然笑了兩聲,“真沒想到你和我,竟能一起坐在這裏閑談。”

李祖娥沒有說話,拿起酒旁的那壺水倒入杯中,慢慢飲下,又聽見她問:“只飲水不覺得太淡嗎?”

李祖娥将杯子放回桌上,擡頭看着她,反問一句:“只喝酒不覺得太烈嗎?”

胡氏微微一笑,“酒有了烈性才有滋味,要是像水一樣淡而無味反倒無趣。”

李祖娥問道:“身在煙花巷,過着夜夜換新郎的日子,就是有趣有滋味的生活?”

胡氏卻毫無羞愧之色,也不惱怒,笑道:“身處于動蕩時期,最難的就是活下去,所以活着比什麽都重要,能讓自己快活的活着更是件難事。起碼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快活。想起過去的日子,待在憋悶的宮廷,處處受禮節束縛,甚至連丈夫有了新寵,都要為了體現女人的大度寬容,不能有任何怨言,即便心裏面已有千萬傷痛,也一句都不能講。比起過去當國母,還不如像現在為妓輕松自在。”

胡氏又喝下一杯酒,然後說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了死亡。夢裏的女人穿了華美的衣服,一身的珍珠翠玉,頭上插滿了金銀首飾,可是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丈夫子女的陪伴,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甚是可憐。過去在宮裏一直以為富貴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可是現在唯有烈酒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接着苦笑一聲,“其實想來你我是一樣的人,我們同樣失去了丈夫、子女,到最後只剩自己孤苦一人。過去得到過兒子的愛,卻也嘗受過兒子的恨,更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丈夫的愛,所以我們都是失敗的女人,更是個失敗的母親。”

李祖娥擡眼看向胡氏,只見她的臉上已有點點淚水,悲痛之色毫無掩蓋,雙唇止不住地顫抖着。

“我們無法改變這個塵世,但塵世卻改變了我們。”李祖娥說道,“總之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只想平靜地過好下半生,去自己該去的地方。”

“你要走了?”胡氏驚訝地問,“你打算去哪裏?”

李祖娥朝窗外望了過去,目光雖然注視着人群,但腦海裏卻浮現出過去的畫面……

“祖娥,對于你,我是欠了一世的情!”

“如果有來世,我會加倍補償你。到那時,我們兩個人執手白頭,一起生活在趙郡……”

熟悉的話語在耳邊回響,感覺既清晰又模糊。過了好久,她才說:“回趙郡!”

胡氏不多言,只道:“那就祝你一路順風。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二人此次一別确實沒再相見,最終胡氏于開皇年間去世。

雖然正值春季,山上卻沒有看到多少有生命力的東西,顯得無比荒涼。大樹如同冬季一樣幹枯,地上看不見任何一朵鮮豔的花兒,在其周圍能看得見生命的,唯有任人踩踏的幾顆小小的雜草。

夕陽西下,那座山間只有一個女子孤獨凄清的身影,挎着單薄的行囊緩緩向前走着。

因為走得太久,渾身都感到疲乏,便停止了前行,坐在一個硬邦邦的大石上。

這個地方讓她想不到“春天”二字,也看不到其他人經過,仿佛這裏已經被人遺忘、遺棄了。

看到如此凄涼的景象,她忍不住在想:“這裏可曾也生機勃勃過?”

正想着,忽聽有人喚了自己一聲。這聲音聽着很遙遠,卻又似近在咫尺。

她很快起身朝身後望過去。雖然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傳來,但在她回頭時,卻看不見一個人影,看到的只有自己來時的風景。

她望着夕陽美景,望着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山,望着自己一步步走過的路,忽然想起那個陪伴自己半生的男子。記憶裏的他還是三十出頭的樣子,身着一襲皇袍,坐于高座之上,受百官禮拜。那高高在上的禦座雖然帶有十足的威嚴,卻也是一種孤獨的尊榮。

“子進,子進……”李祖娥暗暗地喚着,那張被歲月偷走的面容更顯滄桑。

一路風雨,一路飄搖,到如今繁華褪去,過去的富貴榮華,終究不過是幻夢一場。

這人世,果真是風雲難測,世事難料!

作者有話要說: 北齊滅亡以後,史書上就沒有關于穆皇後的任何記載了。至于武成胡後,也只有“恣行奸穢”四個字。因為是小說人物總要給個結局,所以按上了婆媳淪落風塵這種很多人都了解到的情節。

這部小說跟真正的歷史多少有些出入,稱呼上也不太嚴謹,若是對北齊歷史感興趣,建議去翻閱史書,看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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