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然該是謝督公的。”
趙憫生楞模楞眼的點了點頭,瞧着自己眼前的那件狐皮大氅,忽然就想到了,今日謝淵身上也是披着這麽一件大氅的,墨黑色的料子繡着金絲。
他十日以前才賞給魏延的,卻沒想到今日就穿在了他身上,今天謝淵一來,他便瞧出來了。
他謝督公與魏延關系可真是好啊,好到聽說他今日回來,魏延就私自把他護衛皇城的甲兵都給調了。
趙憫生瞧着這白茫茫的天,不言不語的任人把大氅披到了自己的肩上,昂首闊步的走出了禦花園,沒想到不過一會兒,這天上竟還開始下起雪來。
這場雪下的很大,趙憫生站在禦花園的門口,忽然間,有些不知道何去何從。
按理來說,謝淵已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三年,這三年間他獨自處理一切的事情,沒有問詢,沒有書信,他本以為即便是這個人徹底的消失了,他也早該已經習慣了。
可他沒有想到,習慣遠比他想像中的要難上許多。
謝淵于趙憫生來說,可謂是他對于過去,最後的一點念想,可事到如今,就連這一點念想,也都煙消雲散了。
風雪漸盛,趙憫生站在原處,周圍毫無遮攔,身旁的小桂子雖有心為人做些什麽,可奈何他來的匆忙并未帶傘,單憑他一雙空手,攔不住這一路上的漫天風雪。
謝淵死了,今後這漫漫長路上的風雪,再無人能替他抗了。
趙憫生長嘆口氣,熱氣從他嘴裏吐出來,又迅速的在空中結成一片白茫茫的冰霜,良久以後,他才緩過神來似的抖了抖肩膀,回頭吩咐了一句。
“走吧,去謝府。”
謝淵死了,為了堵住滿朝文武的嘴,趙憫生手裏起碼要攥着些能拿得出手的文書和證據。
——
在去謝府的路上,趙憫生也曾默默的想過,他與謝淵怎麽就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呢?恐怕是因為謝淵的坦蕩與不圖謀吧。
趙憫生有些諷刺的抿唇笑笑,心底百感交集。
在與人比肩的這十年裏,他無時無刻不在猜忌,謝淵究竟圖什麽?他到底要什麽?
可時至今日,他卻依然看不透他。
因為未知,所以懼怕,怕他的城府,怕他的手段,更怕他對自己的坦蕩和不圖謀,以及他每次試探着挑起這個話題時,謝淵臉上那抹淡淡的笑。
他越是恪守本分,趙憫生就越是殚精竭慮,恐懼與忌憚,就如同陰溝裏的老鼠,在多少個夜不能寐的黑夜裏,肆無忌憚的啃食着他的每一條神經。
這些年來,他簡直都要怕瘋了。
如今謝府就在眼前,這是他揭曉答案的最後一根稻草。
具密探來報,謝淵在自己府中的書房內,修建了一座密室,平日裏嚴防死守,絕不讓人進出。
想來他與朝中大臣的那些往來勾結,他想要的那些權力抱負,應當就藏在此處了。
趙憫生擡頭看了看頭上那明晃晃的謝府二字,這道匾額還是自己剛剛即位那年,親自寫給他的,如今看來已經有些舊了。
謝淵雖然頂着個九千歲的名頭,但生活向來節儉,節儉到趙憫生有時都懷疑他是故意自苦,好做樣子給自己看罷了。
宅子不大,趙憫生只帶了小桂子兩個人去,進了門沒走幾步便到了人的書房,謝淵将密室設計的很隐蔽,若非是趙憫生之前便派人來打探過,一般人是絕對找不到的。
許是謝淵去北境的三年,讓這宅子空了太久,才使得這書房有了黴味。
趙憫生皺着眉頭撐開了手邊的窗子,卻忘了外面的風雪正大,窗子一打開,寒風夾着瑞雪猛得吹進來,将謝淵的書房吹的滿地紙張。
這使得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他雖來此,卻沒想毀了人的書房,于是趙憫生就又探出身去關。
只是哪想那窗子老舊,稍一推開竟就關不上了,就像他與謝淵一樣。
“至于做到如此程度嗎?堂堂九千歲,坐擁江山,卻不肯花錢換個窗子。”趙憫生回過頭去,瞧着一旁的小桂子,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我就要知道你們督公的老底了,你還敢站在這裏,你就不怕那密室之中也有你的什麽罪證?”
小桂子聽了這話沒什麽反應,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欠身,給人行了一禮。
趙憫生瞧着他這木讷的樣子,不免嗤笑一聲,不愧是謝淵調/教出來的人,一舉一動都跟他一個模樣。
窗子大敞着,冷風從中吹到室內來,趙憫生不禁将身上的衣袍裹的更緊了些。遙想當年,他母妃自戕以後,趙憫生穿過的第一件大氅就是謝淵的,有些薄,上面還帶着謝淵身上那股香的過分的味道。
那件大氅他雖然很不喜歡,但卻還是一直留到了現在,不得不承認,自母妃死後謝淵是唯一一個會關心他冷暖的人。
想到這裏,趙憫生有些倔強的別過頭去,偷偷紅了眼眶。
他沒讓小桂子跟着,而是吸了吸鼻子,一個人走進了那間密室,那裏面沒有窗子,暗的很。
趙憫生手忙腳亂的燃上一支蠟燭,卻在重獲光明的時候,不經意的打翻了桌上的一摞畫像,紙張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畫的卻全都是一個人。
從開始時所畫的喝茶,下棋,讀書寫字,到後面只剩下單一的背影,這些畫像的筆觸,趙憫生很熟悉,畫中的人就更熟悉了。
趙憫生從來都不知道,謝淵究竟是什麽時候,以怎麽樣的心情,偷偷的畫了這麽多自己。
将這些畫一一拾起放好,趙憫生又在手邊發現了一個小箱子,金絲楠木刻着精巧的花紋,謝淵平日裏過的節儉,在謝府很少能看見這麽精細的東西。
趙憫生小心翼翼的将那箱子打開,裏面的物品不多,卻一應擺放的整整齊齊,有他少不經事時生氣摔斷的毛筆,幾年前用舊的香囊,寫壞以後丢掉的字帖。
除此之外,便是一疊被整齊排列着的平安符,瞧着樣子應當是在京郊的青石寺中求來的,那寺裏香火很旺,每年都有很多百姓前去求簽,謝淵會去也并不意外,只是趙憫生從來都沒想過,謝淵會是個信這種事的人。
趙憫生輕手輕腳的将那一個個小布包打開,每一個的裏面都放着一張小紙條,憫生安康。
筆觸由青澀逐漸熟稔,最下面的因為存放的時間太長,紙張已經有些微微泛黃,字跡也不是趙憫生所熟悉的,看上去已經寫了有許多年了。
這一屋子的東西,簡直就像是謝淵的一個陳列館,趙憫生看着看着,整個人忽然便有些頹了,視線一模糊,他便整個人捧着箱子跌坐在地上。
小桂子面色平靜的站在門外,等着人出來,卻猛得聽見什麽東西被砸到牆上一般,“砰”的一聲,而後就是趙憫生撕心裂肺的哭喊與咒罵。
“謝淵!你他媽人都死了還不肯放過我!謝淵你王八蛋!”
自那以後,趙憫生就病了,沒日沒夜的發燒,病的起不來床,太醫過來換了幾次藥方都不見好轉,小桂子守在人身旁,聽人昏睡之中所說的話,不是要水,就是謝淵。
趙憫生真的垮了,從心裏垮的。
趙憫生從前一直不知道,謝淵這麽做到底是在圖謀什麽,處處猜忌,處處忌憚,他防着謝淵防了那麽多年,如今回頭再看,只覺滿目荒唐。
直到小年夜,趙憫生都是一直在榻上昏睡着度過的,睡夢之中,他好像恍然間又回到了從前。
十歲時,他的舅舅李念将軍,因在駐守西境之時,受奸人所惑,未曾請旨便擅自跨過了逐陰河,而被賊人構陷,誣其勾結西陵,舒貴妃為其求情不允,于宮內自戕,李家獲罪,整個大楚最威風的将門,自此傾覆。
從那以後,他成了一個被人遺落在深宮之中的一枚棄子,受人欺辱,艱難茍活,直到他長到十七歲。按理來說,皇子成年都要由皇帝親自指派一位老師,放到趙憫生這也是如此。
只不過他的老師,是個宦官。
開始時他不滿自己要拜一個宦官為師,對人百般刁難,可謝淵從不在意,他能文會武,又對他這個毛頭小子有着足夠的耐心,趙憫生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那段時間,他們亦師亦友,下棋喝茶,謝淵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帝王,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為其鋪路。
只可惜,趙憫生從未信過他,或者說自從他母妃死後,趙憫生就從未真正的相信過任何人。
——
今夜便是小年夜,經過了着麽多時日,趙憫生的燒終于是退下來些,外面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可趙憫生躺在榻上卻聽見了一片打殺聲。
這麽多天,趙憫生病着,朝中的一應事務都是丞相一人打理的,按照他原本的計劃,除掉謝淵以後,不用多時便是丞相,可事到如今趙憫生已無力安排,想來他也是等不及了。
趙憫生正燒的糊塗,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見一個小太監,站在自己的榻前,以短刀迎敵,焦急的沖着自己呼喊。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燒了那麽多日的趙憫生,居然在此時“騰”的一下就從榻上站起來了,取了身旁的寶劍朝着人就沖了過去。
“謝淵!”
前方的小太監應聲回頭,露出的卻不是趙憫生心心念念的那一張臉。
“原來是小桂子。”
這話一說完,趙憫生便又在人眼前直挺挺的暈了過去,小桂子腹背受敵,應接不暇,匆忙之中只聽見他說了一句話,“謝淵,你為什麽不回來。”
丞相逼宮,魏延雖最終帶兵将人拿下,卻也是為時已晚,等他趕到寝殿的時候,趙憫生已經躺在了血泊裏,反倒是小桂子,雖說受了些傷,但還依舊喘着氣。
照他所說,趙憫生是在倒下後,自己抹了脖子的,可魏延實在想不通,他為了江山為了權力,不惜逼死謝淵,如今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也許連趙憫生他自己,都未必能想的通,他只知道,如果再重來一世,他說什麽也不要謝淵死。
——
清晨,謝府。
謝淵躺在床上,腦子裏稀裏糊塗的夢着些從前的事情。
那是他十六歲時的事情了,那時他剛出暗庭,靠着巴結領頭太監,被人安排進馬廄裏打雜,常因為罪奴的出身,被那些小太監們欺負。
倒夜香,洗恭桶,趴在地上給人當狗騎,被人用尿過的泥糊在臉上,抹進嘴裏,那個時候這世上所有不堪的事情,謝淵他仿佛都經歷過。
像他這樣的,在那裏被統稱為狗太監,大太監們像使喚狗一樣使喚他們,在那樣的地方裏呆久了,就連謝淵自己都幾乎快忘了他的名字究竟是什麽。
直到趙憫生出現在他眼前,十歲的他整個人穿着謝淵從未見過的料子,好看的簡直活像個小神仙,他從門口蹦跳着進來,嚷着要給兄長挑一匹最好的馬過生辰。
所有的太監瞧見了他,都一窩蜂的圍上去,只有謝淵頂着滿身的馬糞,卑微的縮在一旁的角落裏。
那個時候在謝淵的眼裏,趙憫生和他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的人,可年僅十歲的趙治,卻明顯不這麽覺得。
“喂,你叫什麽。”
“謝淵。”
小小的皇子從那一堆腌臜的太監中,擠出身來,遞給謝淵一塊帶着花香的手帕。自那以後,趙憫生這三個字,仿佛就成了謝淵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