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圍的侍女輕手輕腳的走進屋裏來,于人的衣袍附近的香爐裏,輕巧的添上了一匙細碎香料,随後又悄無聲息的将那衣服鋪展開來,以便香氣能更好的附着其上。
在衣物上熏紫述香,這是謝淵一直都有的習慣,只是趙憫生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歡那種味道,說他身上的味道像是風塵女子,香的太過,所以自他稱帝以後,就命謝淵換成了檀香。
想起來這種味道,他也有許多年都不曾聞過了。
從前的那些前塵往事,随着這袅袅香氣,似洪水般洶湧而來,謝淵在這片滿是趙憫生的浪潮中,逐浪浮沉,直到往事皆過,眼前只有趙憫生決絕的背影,耳邊充斥着那句冷到他心底的“不必。”,謝淵才終于渾身失了力氣,沉溺在這一片深水之中。
“謝督公,謝督公!”
謝淵是在侍女略帶焦急的呼喊聲中醒來的,他躺在床上,滿頭的涼汗。
平日裏謝淵的起居一直很規律,睡得也輕,常常是侍女剛一開門,他便已經起來了。可是今日,那侍女站在床邊叫了他許久都沒個回應,又見謝淵面容猙獰,滿頭是汗,這心裏不免就有些急了。
“督公,昨日淮王殿下命您今日卯時到濤蘊院觐見,如今已是寅時三刻了。”
“淮王?”
謝淵從床上坐起,皺着眉頭,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卧房,他不是已經在禦花園中喝了毒酒?可如今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是……前些時日四皇子成年,陛下封了淮王,還,還指了督公給他做老師。”
那小侍女說這話時,吞吞吐吐,畏畏縮縮,連謝淵的正眼都不敢看,一直就低着個腦袋,在這地上找地縫,恨不得立馬就鑽進去。
雖說這皇子成年,按理來說都是要找位大臣當老師的,可若是其他皇子也就罷了,偏是這個淮王,一事無成不說,脾氣還特臭。
前兩日陛下賜旨的時候,他還因為不滿老師是位宦官,擡手就打把那傳旨的太監給打了,惹得皇上很不高興。
如今又把這氣,撒到了她家謝督公這裏,這大冬日裏的,外面還下着大雪,就讓謝淵那麽早去候着,擺明了就是要給人個下馬威。
可他也不想想,他母妃和舅舅犯了大罪,雖皇帝開恩并未追究其母家,可就看陛下他近年來對李太尉那态度,也能知道這太尉的位置,他也坐不多久了。
趙治本就開蒙晚,又在舒貴妃死後,被扔到行宮耽誤了兩年,如今可謂是衆皇子中最為不學無術的一個。
他一無母妃,二無聖心,身後就只有個外公李青,勉強能算依靠,可即便是李家最如日中天的時候,朝中大臣都沒人願意把寶壓在他身上,若不是陛下下旨讓她家督公給他做老師,誰樂意搭理他。
謝淵還沒說什麽,他倒是先不願意上了,真是不知好歹。
那小侍女雖是這麽想的,可卻不敢在人面前這麽說,這位謝督公雖說面上瞧着為人謙遜低調,可私下裏卻一直禦下甚嚴,但凡在朝中人,不論是為奴還是為官,皆對他的雷霆手段有所耳聞。
若是讓他知道了,她們在背地裏這麽嚼人舌根,怕是扒你層皮都是輕的,所以在謝府裏做奴才,第一點就是要學得會閉嘴。
謝淵坐在榻上,瞧着眼前這頗為熟悉的場景,腦子裏一團漿糊。
淮王,那是趙憫生還是皇子時的封號,老師更是他剛封王時的事情,莫非……謝淵迷糊着伸手在自己腿上使勁擰了一下。
很疼。
謝淵揉了揉被自己掐疼的腿肉,看着桌上袅袅生煙的香爐,有些呆楞楞的從床上站起來。
那小侍女看着謝淵如此,不由的更加緊張了,這幾日謝淵四處與人應酬,身子本就不太爽利,如今這樣舉止反常,不會是被那趙憫生氣出癔症來了吧。
“督……督公,您近幾日身子一直不爽,要不奴婢去給您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那小侍女瞧着謝淵起來,壯起了十二分的膽子,才敢跟他多這麽一句嘴,卻不想人家根本沒在意,草草穿好了衣裳便出門了。
——
外面的雪果然下的很大,謝淵卻沒有随身帶傘的習慣,從宮門口一路走到濤蘊院,他這身上都已經被雪打的半濕了。
不過還好,雖是雪地難行,但他還是趕在卯時前,到了濤蘊院的門口,望着遠方剛蒙蒙亮的天,謝淵站在原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方才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能夠重來一世,這實在是他始料未及的,上一世他為趙憫生生,也為趙憫生死,可到最後也沒能讓人多看自己一眼,這一次他不願再癡心妄想,可也的确做不到完全對趙憫生放任不管。
索性就收回心思,徹底的做個謀士,等到哪日趙憫生坐穩了江山,他便随意找個深山老林藏起來,從此青燈古佛,不問世事。
“哎呦,咱們殿下怎麽還不起啊,這謝督公都在外頭等了半個多時辰了,再站下去,怕就要成個雪人了!”
一個有些上了年歲的太監,跟趙憫生的寝殿門前,急得直打轉。
趙憫生是個牛脾氣,什麽事只要他轉不過彎來,那就是菩薩轉世也別想說動他。而事到如今謝淵的存在,就是一道他轉不過來的彎。要對一個宦官叫老師,趙憫生在這大楚國的皇子中也算是獨一份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哽在心頭,讓王起就算是想勸,也難張開口。
寝殿之內,地龍燒的熱氣騰騰,趙憫生坐在床上,瞧着自己眼前的這間寝殿,簡直欣喜若狂,周圍的一草一木都回到了自己十七歲時的模樣,他不知是何種原因才能讓自己有幸能重來一次。
他只知道上一世他猜不透謝淵的愛意,到死才明白自己的內心,害謝淵愛的太辛苦,這次他得以重來,定不會再讓他深情錯付。
趙憫生坐在床上,咧着嘴笑得像是一個失而複得的孩子。
過了這麽多年,謝淵年少時到底是怎樣的一張臉,趙憫生好像真都有些忘了,如今突然能夠重見,他還真有些緊張。
趙憫生坐在床上緩了口氣,撓了撓頭發,忍不住打趣自己。
人活兩世,竟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
他聞着自己房中淡淡的桂花香氣,從桌上順手拿起一塊糕餅塞進嘴裏,也不知如今是什麽年歲了,謝淵又在什麽地方。
趙憫生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決定先将房門打開,找管事的王公公好好問問,了解一下現如今的情況。
想到這裏,趙憫生不禁勾了勾嘴角,打開房門,迎接日光,昂首凝視,笑得喜氣洋洋像個福娃一樣。
卻沒想到他剛一推門,一個矮他一頭的黑影,便如沒頭蒼蠅一樣,撞進了屋裏,還在他未來得及穿上鞋襪的腳上,結結實實的才了一腳,瞧這鞋印就知道,這人今日穿的應該是雙足六寸的鞋。
不過在如今這時候,這些都不重要。
王公公剛一撞進門來,便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将趙憫生這個足有八尺的大小夥子,如同是藏包袱似的,往這屋子裏塞,一邊塞還一邊小聲跟人抱怨起來。
“哎呦我的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呀,怎麽還穿着中衣呢?謝督公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了,這天寒地凍的,要是再給凍壞了,回頭陛下又該不高興了。”
這一個早上,王起過的真可謂是度日如年,一面要拉攏着謝淵,別讓人看出什麽破綻,另一面還要盡可能的照顧着趙憫生的情緒,他這老胳膊老腿的過了大半輩子,都沒有像今天這麽累過。
如今這小少爺終于起來了,卻還敢這麽光面堂皇的在門口站着,這要是讓謝淵瞧見,還不得火冒三丈!那位大人可是從暗閣裏一步一個血手印爬出來的主兒,他的那些雷霆手段,随意取出一個用在趙憫生身上,他都吃不消,更何況他現在身為太仆,能為陛下親駕禦馬,是陛下身邊的近臣。
自舒貴妃抑郁而終以後,皇上便總是對年幼的趙憫生避而遠之,一開始時,是怕見到他就想起他母妃,觸景生情徒增悲傷,後來他身邊又添了珍妃以後,就是漸漸對其淡忘了。
在這皇宮之中,不得聖寵,已然讓他們的日子很是難過了,像謝淵這樣的近臣,他們如今也是真的得罪不起了。
“謝淵在外面等着?”
趙憫生聽了王起這話,只覺得胯.下一陣涼風吹過,激的他渾身都跟着一陣顫抖。
如此場面,他好像不用問,就能知道這是哪天了。
“賊老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非得要選這一天,你這不是成心不想讓我好過嗎?”
趙憫生伸着脖子,朝着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這大雪天可別把他的謝督公給凍壞了。
“王總管,你快給人先拿把傘!”
趙憫生一邊手忙腳亂的穿着衣裳,一邊死命的把那半塊糕餅塞進了喉嚨裏,卻不想那糕餅實在太幹,噎在他嗓子眼裏,險些讓他再度升天。趙憫生越忙越亂,最後只得端着茶壺對着嘴,狂飲了半壺,才終于得以自救。
良久以後,趙憫生才終于穿戴齊全的走到了濤蘊院的門口,看着眼前那個滿身霜雪的背影,趙憫生心中突然襲來一陣酸澀,惹得他長出口氣,回過頭去,紅了眼角。
“既然殿下已經來了,那奴才是不是可以進去了。”
趙憫生聽到謝淵的聲音,猛得轉過頭去,腳下的厚雪被他踩得“吱呀”一聲,隔着片片白雪,他終于又一次的見到了謝淵那一雙眼。
那一瞬間,恍如隔世。
謝淵這個人其實長得很妙,皮膚白嫩,美而不妖,一雙眼睛長情深邃,那是趙憫生最喜歡的地方。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人那兩片雙唇,也不知平日裏是受了他多少的虐待,趙憫生每次見它,總是幹得起皮,沒有半分血色,連帶着謝淵整個人,也因此顯得冷心冷面,不近人情,看起來兇巴巴的。
“那是自然,招待不周,老師請進。”
“奴才還未喝過殿下的拜師茶,算不得是殿下的老師。”
趙憫生彎腰拱手立在一旁,聽見謝淵這話,閉着眼睛,狠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嘴唇。
怎麽都過了一世了,在謝淵面前,他還是這麽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