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嗐,沒事,我打小什麽傷沒受過,皮實着呢。”
趙憫生将被燙紅了的手從身後抽出來,極快速在人面錢轉了兩下,而後就若無其事的咧着嘴,将桌上的茶水端到了謝淵面前。
“不好意思,手裏沒準,倒的有點滿,你別嫌棄,但是有一點我要和你提前說好,喝了我這茶,你可就不能再說你不是我老師那種話了。”
趙憫生端着那杯滿的就快溢出來的茶,站在人面前,笑得就像是個仍舊涉世未深的陽光少年。
可謝淵卻又哪能不知道,他這些年的日子,過的到底有多舉步維艱。哪怕是這一世多了個外公依靠,可李青為人直率向來看不上這官場裏的彎彎繞繞,若無軍功傍身,在這偌大的朝堂中,他連自保都是問題,更別提關照趙憫生了。
所以謝淵猜想,這一世的趙憫生在少年時期的境遇,應當也與上一世大抵相同。
在謝淵去到他身邊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趙憫生晚上睡覺都要攥着一柄彎刀在手,否則便不能安眠。
謝淵一杯茶飲罷,抿抿嘴,只覺得唇齒之間,除了苦味便也不剩其他。即便是趙憫生再藏,也藏不過謝淵那雙眼睛,方才那人将茶遞道他手裏時,他就已将他背後的那只手瞧了個真切。
那一下燙的不輕,趙憫生那整只手背都紅的發腫,藏在身後,疼的整只手都隐隐的發着抖。
所幸現在是冬天,外面又有很厚的積雪,傷口處理起來還能容易一些。
謝淵将茶杯随手放在一邊,反手一撈,便将趙憫生那藏在身後的手腕,牢牢的攥在了手心裏,不由分說的牽着人往外走。
“謝督公,督公!”
趙憫生被人拽着走在後面,既不知道他到底要把自己拽到哪,也不知道他這突然之間是怎麽了,叫他他還不理。
難道是自己方才茶倒太滿,還把那随意的一杯茶水說成是拜師茶,所以惹人生氣了?
“謝……”
趙憫生想到這裏,剛想跟人解釋,謝淵就一把将房門給拉開了,蕭瑟的冷風突然之間灌進來,雪花吹到臉上像是刀割一般的疼,他下意識的擡手想要阻擋,卻又想起謝淵此時只穿了薄薄一層中衣,頓時一下就急了。
借着謝淵此刻還牽着自個兒的手,猛得将人拉進懷中,連帶着跟人說話的嗓門都大了起來。
“謝淵,你做什麽!”
謝淵從未想過趙憫生會這麽對自己說話,一時間也愣了一下。
“殿下的手傷了,得趕緊取雪冰敷,再過一會兒怕是要出水泡了。”
謝淵被人驀然攔在懷裏,姿勢十分尴尬,趙憫生伸手撓撓下巴,默默的将自己攬在人腰上的手放下,略顯生硬的笑了兩下。
“這樣啊,那我自己敷,老師你穿得單薄就先回吧。”
趙憫生說着便蹲在地上,将那只燙傷的手往雪裏随意一插,轉過頭來,對着謝淵連連擺手,示意他趕快回到屋子裏去。
謝淵擰不過他,只好将趙憫生一個人扔在外面,獨自回了屋裏。
趙憫生坐在廊下,搖晃着雙腿,在這兒待了一刻鐘左右,手上的疼痛已然消失殆盡,也沒有起水泡,只是還有些紅印沒有消退。
大雪已經停了,屋外卻依然很是寒冷,趙憫生搓了搓有些凍僵的雙手,看着眼前這熟悉的濤蘊院,呼出一片白霧。
也不知道謝淵此時一個人在房中會幹些什麽,不過以他的性子,趙憫生猜他八成是什麽也沒幹,只是在榻上呆坐着。
天色不早,他也該進去瞧瞧,帶人用午膳去了。
趙憫生推開房門,謝淵果然如他所想,正一個人呆坐在凳子上,趙憫生催人進去将自己的衣服換上以後,便帶着人去了前廳用膳。
兩人相對而坐,談天說地,氣氛很是平和,趙憫生在席間一直注意着謝淵的表情,卻不想一席午膳結束,還是出了事情。
飯菜用完,趙憫生便請謝淵去偏廳下棋休息,謝淵也答應的好好的,卻不想剛一起身,他便四肢無力,朝着前方徑直的倒了下去,多虧趙憫生反應快,伸手扶了一下才沒受傷。
趙憫生俯下身将謝淵從地上扶起來,卻發現他面帶紅暈,額頭熱的燙手。
“謝淵,謝淵你醒醒!”
趙憫生在謝淵的臉頰上輕拍了兩下,可懷中這人卻根本不回話,周圍侍奉的人也跟着慌了神,幾度想要圍上來看個究竟,卻都被人給攔了回去。
趙憫生暗中給王起遞了個眼神,将謝淵扶到肩上,只匆匆留下了一句話,就帶着人走了。
“謝督公他醉了,我先扶他去休息,王公公你去煮一碗醒酒湯再端盆水進來。”
等到王起端了水盆進屋時,謝淵已經被趙憫生放到了榻上,雙眼緊閉,額頭依舊燙的吓人。
“王起,去請許太醫。”
王起瞧着謝淵如今這副模樣,心裏一片驚悸,這個人如今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如果真的在他們濤蘊院出了事,只憑趙憫生這麽一個沒什麽人在意的皇子,根本擔當不起。
“殿下不能請,就算許太醫是我們的人,可這濤蘊院裏又有多少別人的眼睛,早晨您把謝淵晾在門口的事,估計如今就已經傳遍了,若是此時再因為謝大人高熱而把太醫請過來,改日他們随便誰在朝堂上參您一本,咱們都擔當不起啊!殿下!”
聽了人的話,趙憫生坐在床邊,低着頭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
“你只管去請就是。”
“殿下!您三思啊……”
王起站在一旁,瞧着趙憫生面露難色,心急如焚,可他家殿下,卻一心只顧念着床上那人。
趙憫生将浸過冷水帕子放在謝淵頭上,他燒的有些糊塗,昏睡之中一直隐約張着嘴,模模糊糊的咕哝着什麽話語。趙憫生幾乎是趴在他身上,耳朵直接貼着他的嘴,才終于聽清了他說的到底是什麽。
“趙憫生……”
這三個字如同一根刺紮在他的心頭,方才在席上他與人相對而坐那麽久,竟然都沒瞧出來謝淵身子難受。
到了如今,又連個太醫都請不來,想到這裏,趙憫生看着躺在床上的謝淵,緩緩地攥緊了拳頭。
王起說的固然沒錯,他現在的處境如至斷崖,稍一步踏錯,都可能随時粉身碎骨,可謝淵現在正是高熱,他需要太醫,他等不起。
趙憫生知道,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瞧着桌上那一直沸着的醒酒湯,默默陰沉了臉。
王起瞧着趙憫生這副模樣,知道他心中苦悶,剛想上前寬慰,便瞧見人從床邊起身走到桌前,端起那個滾燙的白瓷碗,便往自己手上倒。
王起一個箭步跑上去,卻也是來不及阻攔。
那一整碗剛從竈上端下來的醒酒湯,幾乎是一點不落的,全都灑在了趙憫生那個尚還有些紅腫的手背上,可他卻連眼睛都不見眨一下,只是隐隐吸着涼氣,擡眼對王起說了一句。
“王起,叫太醫。”
王公公沒想到趙憫生會如此做,一時間吓得連手裏的東西都摔了,拎着趙憫生那只手,翻來覆去直跺腳,看那樣子是吓得魂都丢了。
一只白瓷碗輕巧落地,摔了個粉碎,趙憫生死死的摳着桌角怒視着他,一邊疼的倒吸涼氣,一邊将他往門口趕,短短一句話卻說的咬牙切齒,簡直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
“我沒事,王起。叫太醫。”
瞧見這架勢,王起哪還敢耽擱,随手拿了件衣裳,急匆匆的就往門外跑。
外面的天慘白的像紙一樣,好不容易才停了一會兒的雪,如今又稀稀拉拉的下了起來,瞧這架勢只怕是再過一會兒,就要下的比早晨還要大了。
宮內的路上,一個上了些年歲的太監,正拉着一個年輕的太醫一路疾行,雪天難行,那太醫手中拎着箱子,幾次都差點摔跤。
“哎呦您可快點吧,你說說你這二十來歲的,腿腳還沒我一個土埋半截的利索!”
王起惦念着趙憫生的手,一路上拉着人走的就差飛起來了還嫌不夠快,一個勁兒的扯着許獻衣裳,逼人快走,往日裏怎麽也得小半個時辰才能走到的路,今天在王總管的催促下,他竟然硬是提前了一盞茶的時間。
雖然走到最後,他甚至已經覺得自己的下半身都已經不複存在了,但起碼今日一試,挖掘出了他在疾行方面的潛力,若是等到哪天世道不景氣,他這太醫做不下去了,沒準還能改行去送貨。
許獻喘着粗氣,拉開房門,一臉疲态的将藥箱放在桌子上,摔出了好大一聲響,王起沒有随他一塊兒進去,而是自覺地站在了門外,防止有哪家養在濤蘊院的耗子趴門聽角。
“元駒兄,謝督公還要麻煩你了。”
許獻進門的時候,趙憫生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左手垂在空中,手背上幾乎燙掉了一層皮,看樣子傷得可謂是不算輕。
可饒是他疼的唇色慘白,滿臉是汗,先讓他張口的卻還是床上躺着的這位謝督公,這倒真是讓他頗感意外。
他與趙憫生可以說是從很早以前就認識了,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剛進宮的小太醫,不懂得這宮裏人心險惡,一不留神就被人當了槍使,犯了大錯,險些就要被發配邊疆,充軍流放。
多虧的趙憫生的母妃舒貴妃,念着他年幼,又是被人利用,替他去皇帝身邊求情,這才只是罰了他三年的俸祿了事。
自那之後,許獻一直都在找機會報答,卻不想還沒等他爬到可以為人做事的位子上,舒貴妃便先倒了,只留下趙憫生一個人,在這深宮之中浮沉飄搖,索性他便将這恩情還在了這小殿下的身上。
如今想來,自許獻替他辦事以來,已有六年之久了。
而這六年裏,除了王起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比他更熟悉這位少爺的脾氣了。
在他看來,趙憫生就像是一只即将成年的猞猁,表面看着人畜無害迷惑人心,實際上內裏狡猾又謹慎,是個很惡劣的混蛋。
剛得知謝淵被分給了他做老師時,他還曾經感嘆過,謝淵遇上他不知道要受他多少小鞋穿。
可如今看來,情況好像并不如他所想,難道他們這淮王殿下一遇上謝淵,就猞猁變家貓,轉了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