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噗!”

漆黑的藥汁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鋪滿了謝淵整張臉,趙憫生看着自己身下,尚未緩過神來的謝督公,幾乎是下意識的咽下了,嘴裏剩下的那半口藥湯。

卻又因一時匆忙,而忽略了那東西的味道,濃苦的湯藥帶着些古怪的辛辣,趙憫生不知道許獻究竟在這藥裏放了什麽,只知道這東西剛一進入胃中,便使他整個人都覺得猶在海上一般,翻江倒海。

即便是他在心底千般隐忍,萬般哀求,可最後還得是向這味道低頭,任由着它從胃底縱馬□□的打上門來,最後唇瓣一張,在人面前打出一個極為尴尬的嗝來。

“嗯……”

為了掩飾尴尬,趙憫生很快就在慌亂之中緩過神來,抿了抿嘴嗯了一聲,試圖在這一瞬間找到點可聊的話題。

但奈何那詭異的味道,一直都在兩人之間這極其狹小的空間內,層層萦繞着,使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什麽可說的,最後只好悻悻的笑笑,雙手一撐坐起身來。

屋內的炭火燃的正熱,趙憫生面無表情的坐在床邊,卻只覺得如至冰窟。

那一床黑漆漆的中藥湯,簡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方才發生的事情。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實在不是只憑簡簡單單的尴尬二字,便能概括的了的。

趙憫生面如死灰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許獻,只木讷的說了一句話,便将藥碗往人懷裏一推,逃命般的奪門而去。

“我去拿要換的衣服來。”

許獻楞模楞眼的瞧着自己懷裏的半碗湯藥,又回過頭來,看了看謝淵那一張挂滿了冰碴子的臉,忍不住笑出“噗”的一聲,正巧被剛要出門的趙憫生聽見。

偏他又做不了什麽,趙憫生背對着人,無奈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忍下了心中對許獻的氣憤,奪門而出。

守在門外的王起。一瞧見趙憫生出來,立馬就擁到了人跟前,拎着趙憫生的左手,左看右看,心疼的有些眼圈泛紅。

上一世,趙憫生的身邊除了謝淵,也就是王起最為心疼他。

只不過王起命薄,上一世還沒親眼得見趙憫生稱帝,便早早的故去了。這一次得以重來,再見到這人如此緊張自己的樣子,趙憫生心底裏也不由的感慨萬千。

早年間,王起本是他母妃宮裏的人,在他母妃死後,為了避免觸景生情,趙憫生便被皇帝扔到了行宮生活,直到兩年後,珍妃為了制衡皇後,在人面前重提舒貴妃,趙憫生才又被帶回了宮中生活。

王起就是在那個時候,再一次的見到了趙憫生。

那時候的他除了表面上還穿着一身皇子的衣裳外,過的簡直連奴才都不如,王起剛瞧見他的第一眼,眼淚就下來了。

原本在他記憶裏,那個活潑可愛的像個小丸子一樣的趙憫生,瘦的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身上到處是淤青,也不知道是被行宮裏那些畜生,偷偷摸摸的拖到見不得人的地方,挨了多少的打。

回來以後,趙憫生這個空有個名頭的皇子,便又成了珍妃與皇後之間相互制衡的籌碼,宮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趙憫生這顆皮球,今天又會被踢到哪去。

只有王起每餐都會留意,趙憫生有沒有在夾起吃食後,先湊道鼻子前面聞一聞。

這個在行宮裏養成的習慣,王起用了好久,才幫趙憫生徹底改掉,同樣他也是用了好久才讓趙憫生相信,回到宮裏以後,他所吃的飯菜就不會再有馊的。

如此一個孩子,怎能不讓人心疼。

“我的傻殿下,你出來幹什麽?謝督公的酒……可有醒些了?”

在确認過自家殿下的傷口都已包紮後,王起隐晦的向屋內瞧了一眼,問起了情況來,雖然他未曾明說,但趙憫生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麽。

“我出來……給謝督公拿件衣服。”

趙憫生低着頭,一邊說着一邊有些難為情的撓了撓鼻尖,方才屋裏的事,如今只要一想起來,就叫他渾身不自在。

“拿衣服?拿什麽衣服。”

趙憫生眼瞧着王起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也是越來越煩悶,謝淵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放眼這偌大的宮中,敢如此直接噴人的,他趙憫生也算是獨一份。

“就……謝督公換的衣服呗。”

趙憫生說着,回想起謝淵方才那冷的像冰塊一樣的臉,皺着眉頭伸腳在那門外的石頭上,輕輕踢了兩下。

其實算起來,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誰第一次親人的時候,還能不緊張一下呢,更何況謝淵還突然瞪眼罵人,他這猛得吓一跳,可不就得噴嗎。

王起不輕楚方才裏頭具體發生了什麽,問了趙憫生,也是吱吱嗚嗚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搞得他也是一頭霧水,只能稀裏糊塗的替人拿了衣裳送過來。

當許獻将剩下的那半碗湯藥喂完,從房裏出來時,趙憫生正捧着一件中衣站在門外,一臉幽怨的以頭抵牆,暗自神傷。

一開門就瞧見人這樣,倒還真給許獻吓了一跳。

“你既然拿了衣服,為何不進去,謝督公那衣服濕了,穿着很難受。”

趙憫生這正愁不知道怎麽面對謝淵好呢,本想着先在門外躲躲,等人氣順些了再進去。

如今倒好,經他這麽一喊,只怕不止是謝淵,就連後院拴着的那只旺財,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氣的趙憫生使勁兒的剜了人一眼,卻也照樣不頂什麽用。

許獻這麽一嚷嚷,謝淵就知道他已經回來了,若是此時還要一味的閃躲下去,恐怕他便更加要誤會了。

“我剛回來,這就進去,這就進去。”

趙憫生看着一旁正幸災樂禍的許元駒,在咬牙切齒的磨了磨後槽牙,轉身鑽進房內,沖着床上的謝督公,露出了一個極為狗腿的微笑。

“老師受苦了,我給老師拿了幹淨的衣裳來,還順便讓王起打了盆熱水,等一會兒給老師擦洗擦洗,淨淨身。”

趙憫生說着,便将那手中的中衣往旁邊椅上一扔,轉頭出去,又端了盆熱水進來。

謝淵此時還穿着那個染了藥汁的中衣坐在床上,餘熱未退,頭腦也還尚在朦胧之中,趙憫生通過眼神就能看出來,此時的謝淵比起往常要呆滞遲鈍許多。

“不勞殿下動手,奴才自己來就行了。”

謝淵迷迷糊糊之中,看見趙憫生拿着帕子向自己走來,本能的拘禮抗拒,卻忽略了自己如今尚還高熱,身上丁點力氣都沒有,別說是反抗,就連擡手他都困難。

面對趙憫生執拗,謝淵的那些個虛弱力氣落在人身上,看起來就像是欲拒還迎的推脫奉承。

“督公不用見外,聖賢有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咳,反正再怎麽說,也沒有讓老師親自動手的道理啊。”

趙憫生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不對,他本是想要把謝淵抱回家當愛人的,怎麽說着說着,反倒給自己找了個爹。

幸虧謝淵如今迷糊着,他怎麽說就怎麽是,東扯西扯的咳嗽兩聲,也就讓他糊弄過去了。

“殿下折殺了,還是奴才自己來吧。”

謝淵這一發高熱,就連說話都比平常時候,要慢了半拍,語調聽起來也黏黏糊糊的,就連拒絕也顯得不那麽果斷。

“古來大賢之士,皆懂得尊師重道的道理,楊時能為不打擾老師休息,程門立雪,受冰雪之凍,嚴寒之苦,憫生雖不敢與聖賢相提并論,但也願意向他們學習。”

兩人剛說到這裏,推搡之中,趙憫生就已經搶先一步,先将人的衣裳給解開了,帶着些涼意的指尖劃過謝淵的胸膛。

無論是趙憫生突如其來的觸碰,還是溫柔指尖每一寸的游走,都無疑是在撩撥着謝淵頭腦中,最後的底線。

謝淵別過頭去,緊閉雙眼一眼不發,趙憫生從沒想過,愛了自己那麽多年的謝淵,會抗拒自己的觸碰,只以為他是礙着主仆的身份,不好意思讓自己伺候罷了。

如今眼瞧着謝淵不再出聲,自然愈演愈烈,乘勝追擊,卻不想他手中的帕子剛挨到人身上,就被人一擡手給打回來了。

“趙治!”

雪白的帕子應聲落地,趙治被人突然一喊吓了一跳,猛得擡頭,瞧見的卻是謝淵嚴肅抗拒,欲言又止的一張臉。

“……,還是奴才自己來吧。”

謝淵的失态并沒有持續多久,只一聲高喊過後,他便很快的将言語緩和了下來,拾起地上的手帕,低下頭獨自擦拭起來。倒是趙憫生,自被他那麽吓了一下後,就一直是手足無措的站在他身前,看起來着實有些尴尬。

簡單的一番擦拭過後,謝淵才終于從床上站起身來,背對着人換上了幹淨的衣裳。

謝淵雖有心想要跟他道歉,卻是張開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那個……老師睡了這麽久估計了口渴了,許太醫走的時候,吩咐他們煮了姜湯,我正好去瞧瞧好了沒有。”

趙憫生感受着謝淵無聲中的疏遠,尴尬笑笑,尋了個由子便出門去了,聽聞身後房門輕啓,而後又緩緩落下,謝淵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在床上重重的坐下,望着門口靜靜的出神。

趙憫生走時并沒有将門關嚴,片片雪花從那門縫中被風席卷着吹進來,又很快的化成一粒水珠,凝在地上。

謝淵高昂着脖頸,凸起的喉結緩慢的上下滑動,發出一陣綿長的嘆息。

胸前被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留有他指尖上的溫度,明明頭腦時刻提醒着他,不要再對人心懷妄想,可就是那短短的一瞬,依舊讓謝淵體會到了什麽叫彌足深陷。

在這一刻,謝淵只覺得自己的內心,就猶如是這一片片被吹進門縫中的雪花,即便是做了再萬全的準備,也會在進門的那一剎那,就被熱氣所融化。

“別再在不經意間,肆意的撩撥我了……”

謝淵望着門外溫吞的陽光,有些洩氣的沉浸在上一世的回憶裏。

趙憫生在臨死前對他說的那一聲“不必!”,振聾發聩,擲地有聲,謝淵如今想來,仍能感受到那時的錐心之痛。

那樣的痛苦,經歷一次也就夠了,若是再來一次,謝淵他真的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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