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06

戰争剛剛結束,那些大大小小的人類國家裏幾乎找不出一個像樣的城市,無處不破敗,無處不蕭條。但這樣的破敗和蕭條中終究是蘊藏着希望的,因為和平終究是降臨了。一個牢固、嶄新的封印剛剛在教宗與聖殿騎士團駐紮的明輝城布置完工,地堡關門落鎖,同人間隔着十二重鐵門。它以封印者的名字命名,将遵照她的意志,永遠寂靜無聲地在明輝城的地下運行。

“我用役使的亡靈來阻擋魔族從深淵之城沖向你們的表世界,它們是500年前被死者之書強行帶回人世的鬼魂。只要封印還束縛着他們,他們便必須為人類而戰,直到人類主動解除契約。”

“果然,請您出馬是個明智的決定。‘法師不死,亡者長生’——而有誰的壽命能長過以諾之城的主人呢?”

說話間,他們來到殿外,此時正是夜間,明朗的月光照在低矮殘破的聖殿上,不及街道兩旁火把彙成的海洋萬分之一明亮。在長袍外披着铠甲的教宗走到臺階邊緣止步,而亡靈法師在火光中徑直走下樓梯,接過侍從遞給她的鬥篷,來到早已等在樓梯下的馬車前。馬車的門在她落座之後關上,她從車窗裏望向舉着火把來一探究竟的人們,許多人都想一睹梵卓親王的真容;他們有的年老,有的年輕,有的還是母親臂彎中的孩子,形形色丨色,絡繹不絕。

“還有誰呢?”她自言自語,火把的光照亮人們的臉,也在她眼中躍動着,生生不息。

她的馬車駛入夜色,身後遠處隐約傳來聖殿旁男女老少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

“上主萬福!”

“上主萬福!”

回到銀泉鎮以後,驚吓過後的王儲把他的夫人以及剛剛參與了事件全程的三名聖騎士叫到一起,關上丨書房門之後說:“你們必須得做點兒什麽。”

“英克斯背後是教宗,教宗的目的是你們,哥羅亞和銀泉鎮。”他言之鑿鑿,“邏先有很多教士,他們在宮廷裏出入暢通無阻,如果國王聽信讒言,在最後關頭換掉我這個繼承人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頓了頓,他顯得有些急切起來,“而且現在他已經對他們十分信賴了,再任由事态照着英克斯期望的方向發展下去對我們都不好,你們必須得做點什麽。”

“殿下,您說得對,”羅蘭德斯說,“可是我們沒有證據。”

王儲立刻跳起來想反駁,但羅蘭德斯做了個手勢讓他稍安勿躁,接着說:“您有充分的理由這麽判斷,因為您對邏先的各種情況了解得很清楚,而且您經驗豐富。但銀泉鎮和哥羅亞不一樣,如果沒有确鑿、或者看起來确鑿的證據支持我們的行動,一旦起事就會視同政丨變,很容易失去大臣與封丨建主們的同情。您的弟弟已經有教宗支持了,假如世俗勢力也倒向他,您會很被動的。”

王儲仔細一想覺得他的話也有點道理,不由得愁上眉頭,懊惱地嘆了口氣。王儲夫人也繃緊了脊背坐在椅子上,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折扇,仰起頭求助地問羅蘭德斯:“那怎麽辦?”

羅蘭德斯想了想,問她:“國王陛下最近身體如何?他的病有起色嗎?”

聽見他這麽問,維羅妮卡不由得側目瞧了他一眼,不過羅蘭德斯根本沒注意她。王儲回答道:“醫生說他的身體比前段日子好了,上個月天氣比較暖和的那幾天,我還見過他到花園裏走動。不過醫生也說,随着天氣轉寒,病情會不會惡化也不一定怎麽,你也嫌他在王位上坐得太久了?”

話一出口,茵格和維羅妮卡立刻變了臉色,茵格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麽,被維羅妮卡在背後拽住了。王儲本人倒極為平靜,問話的語調毫無起伏,最大的反應不過是掀了掀眼皮。他的妻子則像沒聽見一般,依舊筆杆條直、神情凝重地坐在椅子上。羅蘭德斯倒是很從容地回答:“怎麽會呢?我只是想,既然陛下丨身體尚還硬朗,那麽您的當務之急恐怕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教士從他身旁支開,替他換一些可信的朋友。這對在邏先城實際管理政事的您來說,應該不算難吧?”

聽了這話,王儲的臉上漸漸流露出笑容,眼角甚至顯現出了幾絲紋路:“這當然不難。然後呢?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羅蘭德斯頗為謙虛地擺了擺手。“我能有什麽好主意?鑒于您在教廷的支持者集中于銀泉鎮和哥羅亞,我只能建議您暫時先穩住局勢,不要急躁,只要拖到您順利繼位,一切就都好辦了。”

王儲直直地盯着他,深黑的瞳孔像兩根針尖:“然後怎麽就好辦了?”

羅蘭德斯迎上他的注視,平靜地說:“您來之前我曾去了一趟哥羅亞。法師們比起我們來對自己的力量更有自信,因而也更加不把明輝城放在眼裏,這種不屑甚至缺乏遮掩——如今的哥羅亞幾乎是一座自丨由城邦,主教的教堂氣宇軒昂但門可羅雀,他甚至收不到一場正式宴會的邀請。”

“沖突的雙方不只是英克斯殿下和您,更重要的是教宗和我們;他不希望我們獲得自主丨權力,想要的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奴仆。而我們,”他聳了聳肩,顯得很平靜,“既然刀都舉到頭頂上了,還能坐以待斃嗎?”

王儲看着他,笑容慢慢爬滿他的整張臉,如果此刻他手裏有個酒杯,他怕是要忍不住來和羅蘭德斯幹個杯了。心情一好,他也就有餘力把注意力分到其他人身上,十分和藹地嘉獎了茵格和維羅妮卡方才保護他的行為,并且問了他們的名字。茵格無言地看着羅蘭德斯給那夫婦倆吃足了定心丸,然後送走了他們。屋子裏消失了緊張的空氣,頓時空虛得有些過了頭。

維羅妮卡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突兀:“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了。”

羅蘭德斯淡定自若地接:“也挺好的,說不定是因禍得福呢。”

女騎士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的願望,丢下一句“我去找萊娅娜”就出去了。茵格在房間裏一頭霧水:“她在說什麽?”

羅蘭德斯笑了笑,跟他簡單地概括了一下兄妹兩人此前的對話。聽完以後,茵格若有所思地評論道:“你把一切都考慮得很周到啊。”

羅蘭德斯長長地嘆了一聲,從剛才一直站立的地方來到他面前,眉目間呈現出厭倦的神情,也因而顯得有些冷漠:“我必須如此。維羅妮卡想在聖殿騎士團一直待下去是不可取的,為了她跟我自己的将來,我必須穩住那位殿下,讓他掌握主動權,否則一旦教宗扶持英克斯上丨位,明輝城和安格羅斯聯手,到時候死的就是我們了。”

茵格聞言也擰起了眉頭。“有那麽嚴重?”

“有,”羅蘭德斯面無表情地回答,“銀泉鎮、哥羅亞和教宗的矛盾已經不是這兩年的事了。當年為了九塊龍石怎麽分配這點小事雙方都能互不相讓地扯皮很久,足以證明矛盾已經深到了無法調和的程度”

茵格還真的不知道有這檔事,羅蘭德斯也沒多談,只是輕描淡寫地表示這只不過是導火索而已。當初迫于聖殿騎士團和法師院聯合的壓力,派來的主教最終同意了那九塊龍石按四四一分成,而不是教宗希望的全歸明輝城所有。這結果讓教宗菲安六世十分不悅,更令他不快的是主教關于協商過程的描述——羅蘭德斯和法師院院長表現出的“無禮與咄咄逼人”讓他感覺受到了莫大的忤逆和冒犯,以及更多的對于權力流失的擔憂。

就像羅蘭德斯說的,那兩個地方獨立自治的傾向不是一天兩天了,教宗心中的積怨也日益深重,總要找機會來個了斷。

很巧,不久之後,安格羅斯國王病重,機會說來就來了。

“我挺讨厭這類事的,”羅蘭德斯話鋒一轉,好像烏雲消散露出了太陽一樣,方才他話裏的冷漠和厭倦一掃而空,“仔細想想,不管是換個新國王丨還是新教宗,好像都讓我沒有什麽效忠的欲丨望,”他悠然地踱到窗邊,打開了窗子,外面湧進來明淨的陽光和微涼的風,“聖殿騎士這個活兒可不像人們想得那麽單純,不如幹完這一票我就退役算了。”

茵格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回應他的感慨,也被他突變的情緒搞得分不清話裏的真假,只能也沒什麽實際意義地接了一句:“你退役還能幹什麽啊。”

沒想到羅蘭德斯回過頭來,話裏帶點笑意地回答:“不瞞你說,我還真的仔細考慮過要怎麽用攢下來的這點錢轉行當個手工業工場主或者工會老板,就差寫篇書面計劃了。到時候要一起試試嗎?”

還書面計劃,你閑工夫真多啊團長大人。

茵格擺了擺手:“随便你,真打算付諸實施得時候再告訴我吧。至于教宗那邊”他抿了抿嘴,輕快的話音重新沉下來,“安全為重吧。”

羅蘭德斯無聲地一笑。“那當然。”

茵格的手搭上門把,臨行前背對着羅蘭德斯補了一句:“我在明輝城有個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她那裏探探口風,尋找一些你可能需要的信息。你看如何?”

羅蘭德斯摸了摸下巴。“小心不要打草驚蛇了啊。”

另一邊,維羅妮卡從管家那裏得知萊娅娜正待在她自己房裏,便找了過去。推開門,她看見少女正把幾件幹淨衣服疊好放進箱子裏,這才想起來她明天就要走了。萊娅娜聽見開門聲,擡起頭來道了一句:“維羅妮卡大人。”

可能是因為方才受了驚吓還沒緩過來,她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的。維羅妮卡關上門走進屋裏,萊娅娜順勢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腳邊放着她敞開的箱子。“我沒想到還有親眼看着妹妹死在我面前的這一天。”她低低地說。

維羅妮卡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伸出手摸丨摸她的頭發,或者抱抱她,像人們通常安慰別人時做的那樣;但終于還是因為無從下手而作罷了。她的開口變得像是在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去了明輝城以後,就不要回來了。”

萊娅娜立刻擡起頭:“為什麽?”

維羅妮卡在她旁邊坐下,神色如常地說:“深淵之城的封印太舊了,這幾年有些松動,往後這類事故說不定還會發生。那樣的話銀泉鎮會變得危險——擊退魔兵是我們最基本的職責。”她看了萊娅娜一眼,終于說到了重點,“如果你回來,可能要跟我們一起參戰,就像今天喬瑟琳做的那樣。”

萊娅娜腦內立刻浮現出了喬瑟琳險些喪命于魔兵重錘之下的畫面,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阿麗莎被殺的時候,她的血濺了幾滴在我的臉上,已經涼了。她脊背破開、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的樣子,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她望着地面的眼神十分黯淡,“不管封印發生了什麽問題,我覺得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觀了,我——”

“你想多了,”維羅妮卡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回到銀泉鎮也沒法幫你給阿麗莎報仇,還難保不會再搭上你自己。”話一出口,她又覺得自己說得太重了,便放柔了聲音又說:“你在明輝城從學徒到實習牧師至少要兩年,那時的銀泉鎮還不知道會是什麽局面。假如戰事頻繁,所有人命都一樣賤,你怎麽知道自己就會是幸丨運的那一個呢?”更何況羅蘭德斯還沒有向教宗妥協的打算,萊娅娜回來如果收到波及,更是維羅妮卡所不願意看到的——或者說這才是她勸萊娅娜別回來的原因:如果只是作戰,她還有些辦法保護她,但對政治她是真的無能為力。

可是萊娅娜不知道這些,她聽了維羅妮卡的話以為她真的只是在擔心和平遭到破壞,于是便以一種近乎天真的聲音說:“可我希望你是啊!”

她握住了維羅妮卡的手,眼神十分真誠:“我不想讓你也像阿麗莎一樣。我知道你們沒法相比,你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可是你也說了,真的上了戰場所有人都一樣所、所以我想,如果我成了牧師的話,我就可以幫你了,說不定還能像你保護我一樣救你”越往後說她的臉越紅,維羅妮卡覺得她的手心都有點出汗了。

真是令人絕望的坦誠啊。她看着萊娅娜,她金色的眸子令維羅妮卡想起那天回城時落在背上的夕陽,即使隔着冰冷的甲胄,依然有熱度傳到皮膚上,溫柔暖和,令人安心。

但是她還是緩慢而堅定地把萊娅娜的手挪開了:“還記得喬瑟琳告誡你的話嗎?還記得茵格第一次遇見你時那副慘樣嗎?”看見萊娅娜臉上一瞬間驚訝的神色,她輕輕笑了一下,站起身:“還是算了吧。你保護好你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可是他們仍然是你的戰友啊。”萊娅娜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失落,還有點受傷。

維羅妮卡平靜地回答:“因為他們不是為了我而戰的。你這麽重的情誼,我受不起。”

萊娅娜便徹底不再說話了。維羅妮卡嘆了口氣,試圖轉移話題:“你接着準備吧,需要什麽跟我講,我派人去替你打點,明早走之前再讓他們準備些你喜歡吃的帶上。到了明輝城就沒人管你了,今後你就自求多福吧。”

萊娅娜十分憂傷地笑了:“你這算是跟我告別了嗎,維羅妮卡大人?”

“不是啊。”維羅妮卡拉開門,話裏聽不出情緒,“還有一晚上時間呢。”

然後她就離開了。萊娅娜坐在屋裏的床沿上,聽着她的腳步聲平穩地遠離,好長時間一動也沒動。

第二天,因為遭遇了之前的陷阱,王儲夫婦擔心再在銀泉鎮待下去會有更多的變數,便決定提前結束秋狩回到安格羅斯的首都邏先。羅蘭德斯派茵格護送他們一路回去,車隊走時比來的時候要低調許多,用過午餐後就出城了。

比他們早一些出發的是主教的車隊,他早就計劃好了要在這一天遣使到明輝城,萊娅娜将跟着這個車隊一起出發。臨行前維羅妮卡将一個包裝考究的盒子交給她,說是送給她的禮物,萊娅娜謝過了她,随即收起來了。

一切都十分平淡,沒有什麽鄭重其事的告別。茵格和喬瑟琳來送了送她,茵格告訴她保重身體,喬瑟琳則讓她好好努力;羅蘭德斯因為事情多沒有來,他托茵格轉達他的問候,讓她一個人在外多加小心。萊娅娜都一一答應了,要說心裏不感到一絲溫暖那絕不可能,但也僅此而已。仿佛昏黃的秋日裏旋轉下落的枯葉,無聲地掉落在厚厚的草甸上,她此刻回望着銀泉鎮,內心也像這樣平靜——我要走了,她想,再見。

五天以後,萊娅娜到了明輝城,它比喬瑟琳所言更要美上十倍。主教的信使把她帶去了聖殿,她踏進那座潔白的尖拱門,親眼見到了金碧輝煌的聖壇和環繞聖壇的一千支蠟燭,她看到即便是走廊都高大巍峨遠勝銀泉鎮,絢麗的花紋透過彩窗落在經過的主教墜地的袍子上,望之不似凡人。在那些瞬間裏,她便明白,自己此前的人生就此一頁翻過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幾天之後,她的一位老熟人也到了明輝城,瞞着任何人的耳目。這旅人披着其貌不揚的鬥篷,熟門熟路地來到教廷的檔案館,說是要求見副館長。檔案館的館員早先得到了吩咐,帶他上去,一邊走一邊揣測着來人的身份,但無奈面容和名字全然陌生,衣着打扮又看不出個所以然。直到那人被請進了副館長的房間,門在他背後輕輕關上,女人略帶揶揄的聲音才揭露了他的真身:

“什麽風把你吹過來了,我可愛的聖騎士大人?”

茵格把鬥篷脫下來,挂在衣架上,開口答道:“當然是太平盛世的和風了。”

“太平盛世,”紅發的女法師瓊恩不屑地哼了一聲,推了推單片眼睛,聲音放低下來,“伊謝爾德封印的手稿在最近一個月被調用很多回了,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茵格不動聲色地反問:“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瓊恩抱着雙臂來到他跟前,窗子随着她的腳步啪地關緊。“你來得正好,”她說,“我本來也正打算給銀泉鎮寫信。”

“我此前跟我的老師提諾莎溝通過,我們一致認為,形勢好像比我們原先以為的還要更嚴峻一些。”

提諾莎是哥羅亞現任的城主,已經領導了法師院幾十年。她這話一出,茵格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他怎麽說?”

結果瓊恩上來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伊謝爾德封印的松動根本不是外界傳聞的老化,當初那名法師布的陣沒有任何問題,徹頭徹尾就是人為的。”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出現的亡靈法師就是老熟人伊謝爾德了hhhh

下章完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