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十四口

米松頓了一下,似乎是想回答他一般雙唇微微嗫嚅了兩下, 卻什麽也沒說。

許清讓半阖着眼皮, 目光從耷下的眼尾傾瀉下來,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卻面色不變,四平八穩的收回手。

他也沒想聽到什麽回複, 語調不溫不火:“回去了。”

米松輕應了聲。

許清讓旋身離開,她站在門口目送他遠去。

夜風寒涼, 屋裏的暖意幾近散盡, 她才從黑暗中收回視線, 扶着門把合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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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後,宋融半夜來了一通電話報平安, 便隐了聲。

随之而來的是大年初一。

冬青被籠罩在陰寒濕冷的冬季裏,鱗次栉比高矮錯落的房屋矗立在瀝青路兩側, 從西伯利亞而來的冬季風無孔不入, 呼嘯而過帶起嬰兒啼哭般的嗚嗚聲, 萬物裹上了一層冰霜, 天寒地凍之間卻仍然擋不住人兒骨子裏喜歡熱鬧的勁。

家家戶戶門前貼上了嶄新的對聯,屋檐下挂起紅彤彤的燈籠。

連灰蒙蒙的, 被寒氣打濕蒙上水汽的玻璃窗上不知何時貼上了通紅喜慶的窗花。

窗內透出昏黃燈光,人頭攢動。

米松米稚跟着大人去城東姥姥家吃了一頓年飯,兩姐妹自然被留下了。

姥姥家在東邊常住,雖然車程不算太遠但老人家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走動甚少, 只有寒暑假和節假日才去城東小住幾日。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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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是座老宅子,沒有空調也沒有地暖,一到陰雨天回潮嚴重。

窗戶和牆根常年洇着水汽,每吸一口氣都混合着幾分濡濕,叫人鼻腔鼻不太舒服。

米松抱着她的“快樂寒假”,窩在火爐邊生根。

她伏在被烤得暖烘烘的布帛之上,取暖器的發熱管亮着幾束橙黃的燈光,她的臉頰讓這股暖意映得微微發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愈發清透明亮。

她正蹙着眉跟一道化學題打“拉鋸戰”,眉心擰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細紋。

嗡——

放在手邊的老人機不合時宜的震動,

連帶着壓在手肘下的棉料都随着這一下發出肉眼難以捕捉的輕顫。

米松伸手撈過。

小屏幕畫質低清,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

她熟稔的摁了兩下摁鍵,短信裏寥寥幾個字呈現出來。

許清讓:【不在家?】

米松放下筆,指甲尖端一下下壓下:【你去找過我?有什麽事?】

她不答反問。

【嗯,什麽時候回來?】

許清讓惜字如金的,沒有一個字是廢話。

意思也清晰明了——等你回來再當面說。

米松不假思索的回了個準确的時間:【後天就回來】

那邊依舊回的很快:【好,我等你】

半個手掌大小的冰冷屏幕陡然停滞下來,米松用力眨了下眼。

她兀自茫然的“啊”了聲,沒由來的,一絲異樣感如夏日奮力生長的爬山虎般,一寸一寸爬上心頭。

像是一種直覺。

又或者說,是許清讓表現得太奇怪了。

明明手機上只有寥寥數語,字裏行間卻滲出幾分沉郁。

大抵是平時聊天那會兒他從來沒個正行,三句話裏總得有一句話是在調戲,突然正經起來......還挺叫人不習慣的。

米松大拇指指腹輕輕搭在解鎖鍵上,良久沒什麽動作。

直至屏幕裏幽藍的燈光灰沉,而後泯滅。

把手機放回原處,餘光不經意瞥向窗外。

纏綿數日的陰雨在今天終于得以平息,天幕卻仍然灰蒙、烏雲密布,地面濕淋淋的滿是積水,彌散着一股令人喘不過氣的沉悶。

那仿佛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米松斂了斂眼睑,把有些冰涼的手往取暖器邊拱了拱,溫熱的暖意充斥着掌心。

磨蹭了半晌,重新勾起遺落在書縫間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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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前一天,米松險伶伶的完成整個假期的作業。

隔天米爸爸開着他那輛常年擱置在地下車庫落灰的黑色本田CR-V,以不超過三十碼的時速,晃晃悠悠的軋着單行小路,到了院外才一腳踩下剎車。

吱——

車穩穩當當的停在門前。

米松跟米稚提溜着大包小包,左手一袋土雞蛋,右手一提鹹魚臘肉。

兩人站在院裏面面相觑。

少頃,還不斷推脫着忙前滿後,往手裏塞特産的兩位老人,嘴裏忙不疊蹦出幾句“夠了夠了,多了我們也吃不完”之類的言辭。

此時從車上下來,推門而入的米鴻疇那就宛若天降神兵。

這個四十好幾的男人從未像此刻這般光芒萬丈,出場自帶BGM。

米松無聲的松了口氣,扒拉着手裏被塑料袋層層包裹、重得跟實心秤砣似的的肉制品,輕車熟路的掀開了後備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旮旯裏一塞。

來來回回搬了兩趟,該帶走的東西也都收拾了個七七八八,米松麻溜的爬上車,嘭的關上後座的車門,脫下雙肩包摟在懷裏,米稚從另一側開門上車,挪着屁股往她身邊靠了靠。

米爸爸拎着鑰匙坐進駕駛室,倆老人家佝偻着背堅持送到院外。

米松眨巴眨巴眼,朝車外的姥姥姥爺揮了揮手。

打着方向盤,倒車。

原路折返。

駛過九曲十八彎的小路,轎車如龜爬般拐過一個彎,融入車流如注的主道。

車廂裏四扇車窗緊閉,車載空調幾近無聲的吐出溫熱的暖氣,廣播裏婉轉如黃鹂的女聲正實時播報路面情況,擦得透亮無塵的車窗玻璃影影綽綽映着米松柔和的側臉。

車子七拐八拐、走走停停,歷經近一個小時穿過大半個冬青,抵達家門前。

關媽媽從裏屋迎出來,把後備箱裏的東西一一拎出來塞進冰箱。

米松幫着搭了把手,待折騰得差不多了,拽着擱在一邊的書包上樓。

幾天沒有生人踏足的卧室毫無變化。

她旋身關上門,徑直脫下身上幾天未換洗的羽絨,從衣櫃裏取了一件藕粉色的大衣穿上,對着鏡子整理着白色內搭毛衣的領子。

米松在全身鏡前轉了半圈,順手勾過蔫巴巴挂在床沿邊的羽絨服,剛從口袋裏摸出老人機,落地窗前倏爾傳來細碎石子敲砸玻璃的清脆撞擊。

她捏着手機,指尖挑開窗簾。

透過兩席窗簾之間的縫隙,院落外的海棠樹下站着一個黑重重的人影。

他身後是如天蜇般連綿的遠山,蒼白的天幕是純天然的背景板。

仿佛與山水融于一色。

大抵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恰好仰起頭來。

目光短促的交彙了一瞬。

——是許清讓。

米松低頭發了“等我一下”幾個字。

綠色氣泡旁加載圖标轉了兩圈,顯示發送成功。

把手機扔進大衣外側的口袋裏,從玄關櫃的最底層挖出一雙同色系的低跟短靴,三下五除二将褲管下沿束進靴筒,匆匆下樓。

關媽媽身前圍着一塊圍裙,從冰箱上層拿了兩顆西紅柿:“哎,這麽晚了你去哪?馬上就要吃晚飯了。”

米松腳下步子一頓,思索了那麽幾秒:“我馬上回來,”她将垂落在頰邊的碎發挽至耳後:“不用等我吃飯了。”

“你這孩子,什麽事不能等吃了飯再出去......”

米松擰動門把,關媽媽的絮叨遠遠落在身後。

許清讓等在原地。

他鬓角的短發長長了微許,發梢蓋過耳廓,一件黑色寬松沖鋒衣裹着清瘦的上半身,不鏽鋼拉鏈一路拉到頂,兩側的衣領高高豎起堪堪含住下颚,他筆挺的站姿和身旁的海棠樹如出一轍。

他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長的過分的眼睫泛着點點水光。

米松攏了攏灌風的羊絨大衣,指尖捏着一顆中間位置的紐扣,手指微動,輕輕別上。

在他面前站定,率先開口的是許清讓。

“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聲線依舊優雅低沉如音樂會上被琴弓挑動的大提琴琴弦,甚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

米松不假思索:“下午。”

她擡眼瞅他,思量着再次開口:“找我有什麽事呀?”

許清讓象征性的提了提唇角,那雙冷褐色的眼睛裏卻沒有漾出丁點兒笑意。

是一個極其勉強的笑。

“跟我來。”他說。

米松無言,默默跟在他後面。

許清讓在自家後院轉了一圈,從不知名的角落裏推出一輛自行車。

後輪扣着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

他兀自伸手,在口袋裏摸索,掏出一串鑰匙。

幾片薄薄的鐵片被環扣串成一串,叮叮當當的碰在一起,聲音清清脆脆。

他借着天光分辨,從中挑出一片,蹲下,扭了幾次才開了鎖。

許清讓雙手扶着濕淋淋的把手,翻身坐上三角座:“上來。”

米松語調遲疑,爬上後座的動作倒是非常流暢:“我們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她扯着他衣擺的一角小聲嘀咕。

許清讓不答。

蹬着踏板,自行車不急不緩的挪動。

往前沖出一段距離,他忽而開口,清透富有貫穿力的嗓音散進風裏:“把手放我腰上。”

米松不明所以,疑惑的啊了聲。

許清讓牽起嘴角,話音裏多了些許散漫和揶揄:“手摟我腰上。”

“......”

她撓了撓鬓角,還是猶疑着半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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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滾動的噠噠聲中,兩人穿過繁華街市,停在橫亭山半山腰。

橫亭山左側毗鄰長江支流,清晨登上山頂可以望見從東方冉冉升起的日出,黃昏又可一賞染紅天際的落日霞光,偶爾有文人雅客半夜搬着天文望遠鏡露宿一晚。

米松撫了撫衣擺,一腳踏上第一道臺階:“來這裏幹什麽?登山?”

許清讓彎腰上鎖,也不解釋,只是不鹹不淡的嗯了聲:“算是吧。”

兩人一前一後爬上冗長且節節攀升的階梯,天空一展于眼前。

平攤的山地上空無一人。

這個季節幾乎沒人上來。

許清讓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在辨別方向。

良久,他微微低頭。

米松歪着腦袋看他,似乎在等他下文。

許清讓緘默一二,醞釀着措辭,擡手扶着她的肩引導着半轉了個方向。

彼時已是傍晚,人站在山頂,眼前視野開闊,萬裏江河仿佛都踩在腳下。

他立在她身後,兩人錯着半個身位的距離,一手松松搭在她的左肩,一手指向一點鐘方向。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稀疏的燈光從偏遠的城鎮逐漸彙攏,宛若無數江河本流入海,那是由明黃璀璨的燈火所織成的燈海,是繁華而冰冷的都市,是數不清的萬家燈火。

許清讓語調幾乎平靜的毫無起伏:“我要回家了,”他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誘哄,嗓音卻極致嘶啞:“你願意和我一起回燕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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