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6
——那一年的雪似乎來得早些。
臨行前,父皇決定帶上二叔一起去萬安寺看望母後。
我坐在二叔的對面,看二叔因為高興而明豔起來的臉,二叔好像知道自己是要去看母後,臨行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将頭發梳的平整幹淨。
二叔身上着的衣服我是認識的,正是三年前,我生辰宴上的那件。淚水嘩一下又來了,鼻頭變得酸酸的。對面的人,三年前,還是威風凜凜叱咤風雲的戰神将軍,如今微勾的背,迷茫的眼,和過時的衣服……
因為父皇特殊的身份,到了萬安寺時,所有人都要回避。招待父皇和二叔的那一桌薄酒,是我和母後一起燒的。
我和母後多日不見,母後的臉看起來更超然也更平靜了。母後和我,除了一個微笑之外,再沒有一句話。
我始終忍着,到底在母後端着菜要踏出門檻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道,“母後,對父皇好點吧,父皇的時日不多了。”我吸了下鼻子,“二叔也是。”
母後的身影只是頓了一下,然後就走掉了。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下來,第一次覺得母後好絕情。
當年母後抛棄我,雲黎經歷國亂岌岌可危,她身為一國之母卻不管不問之際,我都沒有覺得她這樣絕情。
母後攆走我,三個雲黎身份最尊貴的人在四方亭裏小酌。我不放心,遠遠的站着。
我看到母後終于露出了笑容,像是少女一樣,我看到父皇和二叔也不再是枯朽的老人,而是像火氣方剛的小夥子那般,正在盡心盡力讨好自己心愛的姑娘。
寺裏不方便接待男客,他們便在四方亭裏酌了一宿。我亦陪了一宿,直到天微微亮了,父皇他們實在熬不住了,母後才喚來我。
我以為父皇和二叔該是戀戀不舍的,我想提出來讓他們再多呆一日,可是讓我意外的,二叔竟然主動提出離開。
我們在寺口送二叔一行離開,我看到二叔那張滿意沒有遺憾的臉,怔怔出神。
後來,當我和父皇剛剛回到宮中,剛一入宮,就聽到豐城城守命人八百裏加急禀告,說二叔死在回城的路上,臉帶微笑,平靜離去。
我攙着父皇和母後作別,他們之間全無言語交流,卻在用我不懂的方式惜惜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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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這一番離去,注定聽不到母後的聲音,母後卻在我轉身的一瞬叫住我,“皇兒,下次來,帶驸馬和錦修來,母後也有好些年沒見過他們了。”
我終于忍不住撲進母後的懷裏,我在心裏不斷的怨罵自己,她是我的母後,最疼愛我的母後,又怎忍對我無情。
回去的路上我問父皇,好容易來見見母後,為何着急回去。父皇說,初三是我的生辰,他要在那兒之前趕回宮,讓禮部給我準備一場最豪華的生辰宴。
父皇做到了君無戲言,初三那日,文武群臣,皇族貴胄,座無虛席。歌舞升平、美酒佳肴,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笑容和羨慕妒忌的目光。
賢妃娘娘因為前些日子父皇大病勞心勞累跟着病了,由三姐姐在下面陪着。淑妃娘娘常年來身子一直不适,父皇特許她不必前來赴宴。
我席間一直陪坐在父皇身側,眼睛一順不順的看着他。我多希望歌舞就這樣一直升平下去,我多希望這是一頓怎麽也用不完的席宴。
父皇對我笑着,臉上帶着無憾的神色,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我看着他斑駁的兩鬓久久不能回神,許久之後父皇的手臂輕垂而下,我失手打了杯盞,那一場盛宴不歡而散……
後史書記載,雲黎,建平四十五年,初三,帝殁。
XXXXX
帝殁,舉國大哀。昨日其樂融融的皇宮一眨眼哀鴻一片,白的刺眼。
靈柩停放在萬康宮,守靈期間,哭死過去的妃嫔無數,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我和三姐姐沒日沒夜的跪在萬康宮守靈,寬大的衣袖下,我和三姐姐的手緊緊牽在一起,我想沒有哪次我們會如此親密。
我也有脫水暈過去的時候,醒了就繼續跪着,三天之後,人都變了形,不像樣子。
三姐姐一直都沒哭,卻在看見我的臉時,抱着我哭得不像樣子。我以為這輩子最難的時刻應該熬過了,可我太無知了。我沒有意料到的是,停靈的最後一天,也就是父皇仙逝七日後,遠在邊疆的三哥忽然率二十萬大軍回朝,一萬先鋒部隊日夜兼程,将皇宮圍得滴水不漏。
以太子哥哥為首,後宮妃嫔、皇子、公主再一次被軟禁。我,又成了特例。
不過我天天将自己關在萬康宮,哪也不去,和軟禁起來也沒什麽兩樣。
伺候我的宮女再一次端來膳食,我看了沒有胃口,不想吃,她就勸我,“公主,聖上明日下葬,公主多少吃點,否則沒有力氣送聖上。”我聽了,從地上站起來,跪的久了,一起來暈乎乎的,幸好那宮女及時扶住了我。
我問她,“可有人找我?”
她搖搖頭。
我失望的垂下頭,環兒那丫頭,走了不知多少時日了,杳無音信,到底是出事了,還是被困在宮外進不來。
我大致吃了一點,恢複了點力氣。那宮女扶我去睡會兒,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便胡思亂想。
我想了想,大概有一個月沒見到驸馬了,不知他現在治水治的如何了?翻了個身,捏了捏手裏的紙條,那是太子哥哥托人捎給我的,上面只寫了兩個字,“救我。”我嘆口氣,阖上眼睛,太子哥哥,這一次,我又該怎麽救你呢?
我睡了一覺之後,腦袋清醒了不少,目前最讓我費心的事就是父皇下葬的事,可是三哥将大家都軟禁着,前朝鬧得不可開交,結果連那些站出來反對的大臣們也連帶着被三哥關了起來。一時,雲黎上下竟無一人敢和三哥說上一句。
我招來那宮女,“可知三皇子現在何處?”
那宮女道,“三皇子現在應該在納言閣。”
我讓她服侍我沐浴打扮之後,去了納言閣見三哥。說明來意,三哥狐疑的看着我,“妹妹不是又要設法幫助太子吧。”
我笑,“三哥,這話說的,你和太子哥哥誰當皇帝與我何礙?不管怎樣,我都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公主。我只是想提醒你,父皇生是帝王,死也是帝王,更是咱們的父皇,明日下葬,你該不會想讓他老人家就那麽凄凄涼涼的離開吧。”
三哥沒出聲。
我又道:“再說就算我有意幫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手上無兵,只有護守皇宮的禁衛。禁衛也懂得時移世易,擇良木而栖的道理。三哥不也正是看準了太子哥哥和二哥都是手上無兵的空杆将軍,才敢率一萬兵馬就來逼宮的嗎!”
“妹妹!”大概是逼宮兩個字惹惱了他,三哥忽然站起來死死瞪着我。他瞪我,我看他,兩個一時無語。多久,三哥放開握緊的拳頭,低的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妹妹,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三哥非你想象中那般不堪。妹妹,有些事,哥哥現在不方便告訴你,但是你早晚會知道的。”
“那就等早晚妹妹知道的時候再來和三哥敘舊吧。妹妹現在只想知道,明日父皇下葬,三哥打算怎麽處理?”
三哥再次捏起拳頭,面容冷肅,“自然是按應有的禮制。”
“那就好。”我福了福身,“既然得了三哥的話了,妹妹也好放心的下去準備了。三哥也好些年沒回宮了,對宮裏尤其是這裏生疏的很。父皇每日在這裏處理朝政,宮中再沒有哪裏比這裏更能想起父皇了。那三哥便好好坐在這裏,緬懷父皇吧。”
我轉身走開,到門口時,忽然又頓住,回頭說,“三哥說笑了,妹妹就是再無知,也知道,要想繼續當個無憂長公主,就該懂得仰人鼻息的道理。妹妹沒別的要求,只想和夫君在新帝賞賜的宅子裏過相親相愛不被打擾的生活,若是三哥覺着妹妹在帝都打擾了的話,那就随便把妹妹打發到哪處封地,再下個永不入帝都的聖旨。”我頓一頓,“妹妹在此先預祝三哥了,他日三哥真的登基,妹妹必定歌舞助興。”
三哥到底未薄待了父皇,讓父皇按一個皇帝應有的儀制離開。可能連老天爺都在悲憫父皇的離世。這一日,天上早早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淹沒了整座皇城。
送走父皇,我大病一場。醒來後,卻發現整個雲黎在三哥的治理下,變得很平靜。前朝、後宮。前朝的平靜我能理解,三哥雖然久不在朝堂,但是他有一位手腕雷霆的當朝丞相輔佐。說起郁錦修,我好像也許久未曾見過他了……
我身子好了些後,決心去找二哥問清楚一件事,一件長久來一直壓在心頭的事。
二哥在淑妃娘娘那裏,我到了之後沒讓人通禀,直接到了二哥的寝宮外。
淑妃娘娘長久來身子不适,這一天卻有心情欣賞院子裏的梅花,她和二哥并肩站在一起,看的入迷,沒發現我的到來。
我剛要開口,淑妃娘娘卻笑道,“你父皇總算走了,我這些年的忍氣吞聲也總算是捱到頭了。”
“母妃!”二哥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這件事我會禀告新帝。父皇的死,一定要有人負責!”
淑妃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痕兒,你是不是想氣死母妃!你知不知道母妃為什麽這麽做?還不是為了你!我出身低微,不能為你掙前程,即使你父皇後來起了廢太子的心思,那太子的位子也始終不是你的。與其別人施舍,不如自己掙一掙,你怎麽就不明白母妃的心呢?”
“可是孩兒不願!母妃,你從來沒有問過兒臣的意思,兒臣不願要太子的身份,更不願看母妃為了兒臣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可母妃已經這麽做了!為了你,母妃什麽做不得,連雪瑞母妃都舍得。痕兒,母妃知你不願做皇帝,所以母妃和他商量好了,我下毒毒死你父皇後,他做新帝,封你為王,咱們去封地,做自己的主子,再不用在這吃人不見血的皇宮裏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砰!
好像一串鞭炮忽然在我的腦子裏炸開。
雪,一片一片的落下,白的刺眼。
我忽然開口,“二哥,淑妃娘娘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她毒死父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