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來到一座殿外,見到了匾額上提的“諄寧殿”三個字,他才停下腳步:“陛下就在殿內等着公主,奴才告退。”
到了這個時候,再擔憂已經沒用了。
常公公的意思本是叫靜亭自己進去,見她扯了湛如的衣袖往裏走,還有些怔忪。但是也沒有攔下。
兩人一級一級地走上階梯。
金碧輝煌的宮殿,兩旁列着全副武裝的羽林軍,手中的刀鋒雪亮——靜亭本有心理準備接下來要面臨嚴峻的形勢,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裏會嚴峻至此。
敬宣坐在當中,冷冷看着她——他本和她一般年紀,甚至相貌上看起來還有些稚氣未脫。可是眼中的陰鸷卻像是一支刺人的針,時刻提醒她:他不是從前的敬宣了,不是她的弟弟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
上前匆忙行禮,卻被敬宣一揮手免了:“皇姐真是客氣。”
他語氣不善。靜亭只能強笑:“陛下說笑了。不知陛下……”她能說什麽,不知陛下找我何事?不知陛下能不能将我府上的男寵歸還?
她咬着下唇,額上冒出一層冷汗來。
就在這時,袖口一緊,湛如拽着她一齊跪了下去。
09 清詩與瑤華
膝蓋被冷靜的地面硌得一痛,靜亭有些詫異地回眼,撞上湛如的目光。冷靜,肅穆。
他的眼神像是蒸騰酷暑的六月中,突然降下的一場雨。
片刻後,她轉回了目光。
還不能放棄。即使她為了自己放棄,卻也不能為了公主府上下所有人放棄。
她一定還有機會。
深吸了一口氣,靜亭低聲道:“陛下,我錯了。”
敬宣沒有走到她面前,而是高高在上地望了她一眼:“哦?皇姐錯在哪裏?”
“我不該偏袒內臣,公私不分。也……不該貿擅專獨行,給陛下添亂……”她這幾句話說得磕磕絆絆,似乎早已六神無主。到了後面,聲音越發低下去。
敬宣漠然一哂:“還有呢?”
“我……不該豢養……豢養男寵。”她輕聲道,用袖口飛快地擦了一下眼睛。擡起頭來,“陛下,我錯了。從今以後我把他們都遣散!只留下符央一個、不……求您把左青還給我,我只要……只要這兩個!”
湛如輕聲喚道:“公主。”
靜亭轉過頭看他一眼,随後看了看敬宣。怔兀自忪半晌,輕輕低泣出聲來。喃喃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敬宣沒有說話,筆直地站在臺階上。靜亭伏在階下啜泣,湛如望着她,面上漸漸露出絕望的神色來。
半晌,敬宣默然走下階梯,站到她面前。
“皇姐就這麽喜歡他們?”
靜亭只是哭,不說話。
敬宣嘆了一口氣,“你喜歡養,就都養着罷。”他面上是一種失望、卻又松了一口氣的神情。
失望的,是她如此荒誕不經。松了一口氣的,也是她如此荒誕不經。
靜亭面露喜色,擡起頭望着他。只見敬宣走回到金座上坐下,隔了一會兒,問道:“皇姐還記得,諄寧殿的名字是誰取的麽?”
“是父皇。”
“原來你還記得是父皇。”
靜亭“嗯”了一聲:“我一直都記得。江山,是陛下的。可是父皇,我卻還是認得起的。”
她這一句“江山,是陛下的”,讓敬宣眼中似乎露出幾分猶豫,又有幾分迷茫。半晌,他才揮了揮手:“……羽林軍先下去。”
聲音略帶疲倦。
“皇姐。”他這樣喚了一聲,語氣中卻說不清含着什麽。像是陷入了某一片思緒,半晌才繼續道:“朕十四歲那年,父皇曾帶朕游獵雱山。”
敬宣十四歲,那就是先皇去世前一年。
“朕陪着父皇上了後山的山崖,當時正是黃昏日暮。父皇談起他昔日征戰塞外,說給了朕一句詩。皇姐,可想知道是什麽?”
“陛下請講。”
“‘不見夕陽西下,唯笑大漠狂沙。’”
先皇半生征戰。這一句氣勢滂沱。
敬宣道:“可惜父皇只說了這一句。今日便請皇姐,給添個下句罷。”
都說文如其人,歌以詠志。
靜亭思索半晌。
“讓陛下見笑,我想的是‘何日孤鹜落霞,半城春水梨花。’”
她就不信敬宣從能這兩句完全是女子口氣的詩中,看出什麽不妥來。
敬宣果然沉默了。
他望着靜亭——他其實,是很不願意動她的。只要她肯聽話。
過了片刻,他轉身向殿後走去。
餘光裏的那抹明黃色逐漸消失,靜亭深吸了一口氣。知道這一回是過關了,也多虧無意提起了父皇,敬宣才手軟了一次。她大着膽子開口:“陛下……”敬宣知道她想說什麽:“這一次的事朕就不追究,你那個男寵,朕明日一早叫人送他回你府上。”
靜亭心中一松,她方才還在猜測或許左青已經□掉了:“多謝陛下!”
敬宣腳步沒有停留,徑自離開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諄寧殿的。
羽林軍已經退到了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皇宮仍如它最往常的樣子一般,呈現出死一樣的靜寂。直到上了馬車,她才意識到,天際已經微白。
車內,之前派出去的那名侍衛正在等她。撲通跪下:“公主,那密道的出口……已經封了!屬下、屬下……沒有見到左青公子!”
靜亭搖了搖頭,“回去吧。”
那侍衛便識相地不再說話。
回程的路上,靜亭猛然間想起左青的問題解決了,符央的問題卻還沒有解決。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彈劾問題上。宮裏的那一位,甚是難對付;家裏的那一位,更是讓人頭疼。
可是如今,她卻已經不能再做什麽了。
湛如坐在她身邊,低聲道:“唯有看符央自己造化。”
靜亭不由得詫異地看他一眼,他居然能猜到她正想什麽。方才在殿上為了騙過敬宣的那些把戲,她沒有解釋,他也沒有多問。
“你說得對。”她有些疲憊地道,“謝謝你。”
湛如只是對她一笑。
“對了,聽到那句詩的時候,你心裏可有下句?”
“公主想聽?”
靜亭點了點頭。湛如嘴角輕輕牽起,狹長的眸子滑過一絲笑。朱唇輕啓:“且試清酒新茶,不聞蒼顏華發。”
靜亭一怔,随即點了點頭:“好句。”
東方逐漸泛起晨曦之色,馬車行在路上,在車內已經能聽見外面的人聲。
靜亭閉着眼靠着車璧。
湛如撩着簾子的一角,目光投向外面京城的街道。偶爾轉回頭來看她一眼,神色不比平時的恭敬,但也不失禮。只是多了幾分涼薄。
馬車停在了公主府外。湛如才收了方才的神色,伸手欲去抱她下車。卻沒想靜亭根本沒睡,車一停立刻睜開了眼。方才覺得有什麽似乎不一樣了,但是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他萬年不變的笑容。
他怔了怔,收回了手:“公主請下車吧。”
之後的幾天,因為對符央的處理結果還沒下來,靜亭過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沒頭的蒼蠅……反正不像人。
不過一轉眼,小半月都過去了,那臨頭一刀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這倒是叫靜亭覺得像是被吊在了一半,更加難受。
于是她打算親自進一趟宮,去找奏曹那邊的知情人問上一問——她自然是不敢再叫左青背着人去了,上次左青被送回府的時候把她吓了一跳。雖然命還留着,但是被羽林軍抓住的時候還是受了些皮肉苦,弄了一身傷。到現在走路還要人扶着。
所以她只好動用一下她那所剩無幾的淫威。
反正公主要進皇宮,是不可能有人找得到攔她的理由吧?
她順口編了個“看望太後”的理由,擺駕進了宮。光速“看望”了一眼太後之後,就擡腳去了奏曹。把奏曹那裏錄文書的一群小官吓得點頭哈腰,雞飛狗跳。
只是,用了不到一刻時間,她就離開了奏曹。
走在出宮的路上,靜亭腦子裏還有點兒轉不過彎——剛才奏曹的人告訴她,符央的事情,被壓下來了!
據說自那封幾經坎坷的奏表遞上去之後,不僅聖上那裏沒給回音。而且之後再來罵符央的言官,是來一批倒一批,遞上去什麽也統統被打回來,到現在終于都看出上面不打算管這事,一個個乖乖閉嘴了。
她只能說世界真奇妙。
快到宮門口的時候,路過一片花園(千萬別以為整個皇宮裏只有一個禦花園),如今方綻開東風第一枝,這地方被宮裏的花匠打點得蠻不錯。靜亭腳步稍停了一下,就在這會兒,看見花園那頭走過一個人來。
她不是內眷,所以不用避嫌。況且以她如今的名聲似乎也沒什麽嫌好避,只見那人越走越近,徑直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