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早年開府時,夏暄親自督建,修築亭榭堂庑,疏鑿池沼泉湖,種植嘉木竹草,飼養珍禽稀獸,打造了這座別具一格、清幽古雅的親王府邸。

接掌太子印後,他并未遷入閑置三載的東宮,而是改燕王府為太子東府,周邊增設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等府衙,內裏維持原格局。

鶴群安居栖鶴園數年,悠閑自在,儀姿優雅,成了東府最仙氣翩然的景致。

此時,忽有一丹頂鶴形跡怪誕,且大膽逛出園外,不光惹得雄鶴引頸張望,更誘發夏暄強烈的好奇心,遂整理白袍,領着近侍追上。

雌鶴察覺被跟蹤,非但不願折返,還搖頭晃腦表示反感,有意識加快步伐。

夏暄:……?

示意餘人原地候命,他小心翼翼尾随,試圖探究一番。

“殿下,私養的鶴雖溫順,終歸體型龐大……”長樂生怕他有閃失,急忙勸阻。

夏暄作噤聲狀,往甘棠所在一瞥,負手踏入濃重春色裏。

而雄鶴見狀微怯,目帶憂傷地伫立栖鶴園大門,宛如一尊“望妻石”。

出逃的丹頂鶴起初鬼鬼祟祟,慢慢地步态漸趨平穩,時而歪頭看錦鯉游弋,時而擡望天上群鴿,時而回望太子。

夏暄遛過貓、狗、狐貍、鹦鹉,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遛鶴。

不,是反過來被一只鶴遛着走。

···

丹頂·晴容·鶴餓得肚子咕咕叫,然則她既不樂意吃活魚蝦和昆蟲,又沒興趣啃花草。

如若闖進廚房,身為太子的鶴,應不會被抓去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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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夏暄假意觀賞風景,實則一直朝她挨近,她心裏愈發煩躁:本公主陪殿下讨論,夢中陪游園,吃的讨不着,還不容許歇息?

趁那人被玉蘭樹吸附視線,晴容蹦入灌木叢內,悄悄轉移至太湖石假山後矮身躲藏。

夏暄回神,不見丹頂鶴蹤影,忙不疊追出。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亭臺密集處,隐約聽他逢人便問“可有見獨自蹓跶的丹頂鶴”,晴容洋洋自得以長喙理了理羽毛,慢條斯理折向另一方向。

然而沒走兩步,一道黑影掠近,嚴嚴實實擋在她跟前。

晴容擡頭,只見此人高大健碩,一身玄色武服,頭戴銀盔,遮住大半張臉,只露淩厲雙目。

哎呀,居然把無聲無息守在暗處的甘棠給忘了!

晴容曾遭他揪着後領提下樓,如今好不容易避開太子,竟被攔住去路,心中火氣直冒,未及細想,揮動翅膀掃去。

甘棠顯然沒打算傷她,連退兩步,嘴裏一聲清亮口哨,遠遠傳開。

夏暄聞聲趕回:“欸?這家夥還在這兒?害我好找!”

甘棠不言不語,用手比劃兩下,大意為“這鶴在和殿下玩捉迷藏”之類,令夏暄笑容舒展。

晴容耍小機靈失敗,還被抖了出來,氣得毛茸茸的,又不好“犯上作亂”攻擊太子,只好恨恨踹了甘棠一腳。

“這孩子往日不曾這般鬧騰,今兒怎麽有閑心轉悠,還主動攻擊人?”

夏暄啼笑皆非,把手伸向纖長鶴頸,卻在兩寸之遙時凝住,複喚內侍,淡聲傳令,任憑這只丹頂鶴自主活動,并在戌正時分引回栖鶴園。

晴容覺察一事——太子對兄弟妹和動物,往往溫柔到寵溺的程度,偏愛在外人前擺出孤傲嘴臉,似是唯恐折損君王威儀。

眼下未到酉正,她估算至少有一個時辰可玩耍,正尋思去何處覓食,忽聽夏暄道了句“今日霞光滿天,傳膳挾繡閣”,頓時眼睛發亮。

眼看甘棠閃身回避,太子微笑離開,晴容扇動翅膀,巴巴跟上。

腹中空空如也,骨氣只會蕩氣回腸。

太子信步而行,悠然相随,人鶴偶爾對望,情态滑稽。

沿途途內侍、侍衛無不啧啧稱奇。

···

迎着斜陽金光,夏暄帶領丹頂鶴穿過佳樹怪竹環繞的蜿蜒石徑,抵達三層高閣外。

其時西邊天際霞彩恰似胭脂融瀉,金色、橘色、深紅、火紅、金紅……層層變幻,美不勝收。

因飛羽被修剪過一小部分,外加鮮少活動,丹頂鶴努力展翅,只能從地面撲騰至牆頭,再輾轉飛向屋檐。

夏暄立于修竹下,昂首笑望那略顯笨拙的姿态,眼裏隐隐泛起渺茫期許。

太子居所,有“鶴禁”之稱;太子車駕,亦稱作“鶴駕”,鶴與東宮素有淵源。

他素愛丹頂鶴,不僅源于象征長壽、吉祥、高雅,更因困于奢華府邸的鶴,宛若囿于金匮玉殿的他,生長富貴,既做不到達人情、通物理,也無法放眼山河,踏遍疆土。

因此,目睹鶴振翅欲飛,他心底湧起近乎于鼓舞的暖流。

當晴容壯着膽子,連撲帶爬竄上頂層的西南檐角時,夏暄恰好從三樓圍欄攀至西面。

一人一鶴相隔數尺,眺望天邊夕陽西沉,煙霞萬丈,如錦繡斷裂,如輕绡飄飛,交織流瀉;感受風從腳下掠過,胸懷陡然寬廣,如擁有無垠自由。

“殿下!使不得……”

進膳的內侍們驚覺太子人在瓦面,連聲呼叫。

“噓……放下,速去,別吵。”

夏暄冷聲制止,見丹頂鶴未受驚擾,稍感安心。

這些年,除了守孝時日,他沒少獨自攀至最高處,觀霞、品星、賞月……卻不曾與任何人作伴,同賞天地間的絢爛。

此際,光芒入目透心,驅散近日煩擾。

哪怕明知晚霞不似朝霞充滿希望,他仍可展望熠熠天光褪去後,城中萬家次第亮起點點燈火,恰如星辰墜地。

多了一只怪鶴在旁,美好與孤單像被分擔了。

餘晖掩映下,一群鴿子劃破長空,遠去成點點灰影。

夏暄轉目笑睨身畔鶴:“羨慕嗎?本……我也羨慕。”

從他朗目柔光中尋獲淡淡寥落,丹頂·晴容·鶴謹慎挪步靠近,又止步于兩尺外。

最初相遇,有過耽于美色的困惑;其後得悉他是太子,因其傲慢無禮而憤怒;再到畫院詳談,共覽瑰麗光景……她的心逐漸沉靜。

這個人,她不能碰,碰了等于昭告天下,赤月國懷藏異心。

理應趁心未動、意未定,徹底滌清雜念。

來日,她與太子終成家人,無論以九公主的身份,或是他所呵護的動物,理應注意分寸,絕不能越雷池半步。

靜谧中,夏暄喃喃自語:“偌大世間,就算如我,也有上不可告天地父母、下不能語兄弟姐妹的苦衷。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話,等着廢儲,藏身邊遠之地的,蟄伏在身邊的,幽居深宮的……我一清二楚。”

晴容細想他的處境,心頭豁然開朗之餘,漫過陣陣酸澀。

皇帝七子,嫡長子毋庸置疑,早早立為太子,被寄予厚望,萬衆矚目。

二皇子乃昔日的齊貴妃、現今的繼後齊氏所出,一度為繼任儲君人選,據說其人聰慧孝順,言語貼心,深得聖眷。

三皇子興許心直口快,不讨人喜歡,但無所拘束,勇猛剛健,走遍四方。

四皇子因母妃失寵,自幼在先皇後膝下承歡,想必學會左右逢源,處事松弛有度,良師益友衆多。

小七年幼活潑,為衆人心尖寵;夏皙為皇帝嫡女,掌上明珠……

獨獨夏暄這老五夾在中間,縱然樣貌出衆,頗具學識,終究因“醉心書畫,不務正業,定難成大器”的嚴重偏見而被忽略。

直到皇長兄身亡,二皇兄被貶,他才漸露鋒芒,立為皇太子,正式侍奉天子,學習政事,短短半年後承監國之責。

種種風光背後,必有外界意想不到的秘辛和隐衷。

晴容想起自己同樣情迫無奈,忍不住舒張羽翼,輕輕拍了拍夏暄的肩。

如有安慰,如帶鼓勵。

“你……”夏暄錯愕轉頭,随後揚起淺笑,“我明白,你是……”

晴容暗自惶惑:難不成看出鶴的身體裏住了個有趣的靈魂?

夏暄認真補充:“你,一定是我娘派來的。”

晴容只想翻白眼。

俗話說“長嫂如母”,她充其量只能當三嫂或四嫂,或許勉強可予他一丢丢關愛?

她再一次用翅膀輕碰他手臂:乖啊……未來小叔子。

夏暄被超乎尋常的舉動逗樂:“你呀,大概也是只‘憨憨’。”

晴容:夠了!

她忿然轉身,試着從檐頂滑下,奈何上樓容易下樓難,幾經躊躇,遲遲邁不開那一步。

“果然和‘憨憨’如出一撤,”夏暄探手輕撫鶴腦門,溫聲道,“聽話,別亂動。”

晴容尚未反應過來,忽遭他淩空扛起。

他于電光火石間傾身而躍,旋腰落進下一層檐頂,雙足輕點,竄入閣內,才徐徐将她放下。

晴容全然沒料他身手靈敏到此地步,呆若木鶴,久久沒能緩過神。

恥辱啊!三次成鳥,卻不會飛……

夏暄行至食案前,見菜肴尚溫,随意夾了兩箸,對上她滿是怨念的烏眸,舉杯相邀。

晴容對邊上鎏金果盤抖動長喙:要吃橘子。

——反正她是禽鳥,可以不知羞恥,可以沒皮沒臉。

夏暄一笑,剝開橘皮,逐瓣掰好,丢進她嘴裏。

晴容瘋狂甩頭:酸死了!太子府上的東西這麽難吃?

夏暄一怔,随即領會:“我……常吃酸,以便消食和提神,給你換別的?”

他耐着性子,接連剝好幾個,逐一嘗過才投喂。

丹頂·晴容·鶴享受太子的專屬侍候,津津有味,吧唧有聲,直至發現他所喂的,都被事先咬掉一半……

整個鶴都不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雄鶴:請叫我“綠頂鶴”。

太子:木有,我們是純潔的主仆關系,她是主子。

晴容:把啃過的水果喂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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